“不在。你改日再来吧。”夏初岚说完就不想再理她,但姚七娘又说道:“相爷曾欠我一件事,答应要还。真是要紧的事,夫人这样将我拒之门外,不怕他回来怪罪你吗?”
夏初岚当然不怕顾行简怪罪,依照他的脾气,最多笑她小气。但她又怕误事。她一见到这个姚七娘就浑身不舒服,大概是这个女人从姿态到说话的口气,都太具有威胁性了。而且她跟顾行简私下还有往来,顾行简居然应承了她一件事,这让夏初岚很不痛快。
她闭了闭眼睛,平复了下情绪说道:“那你进来等吧。他今日入宫了,不知何时才会回来。”
“多谢夫人。”姚七娘眼风扫了扫那两个拦着她的护卫,护卫见夫人都发了话,连忙退到旁边去了。
……
半个时辰之后,顾行简和崇明到了府门外。他们下马,将马缰交给前来接应的下人。崇明看向顾行简,几度欲言又止。顾行简侧头看他:“有什么事直说。”
“相爷,我们去兴元府,能不能带上江流?我会照顾好他,不会让他添麻烦的。”崇明试探地问道。陈江流因为要跟他分开,已经偷偷哭了好几次了。他还是小孩子心性,极没有安全感,又很粘他。
顾行简淡淡地回绝:“我们此去办案,轻车简从,带上他不方便。”
崇明虽然早就有心理准备,但听到顾行简亲口这么说,还是有些失望。但他也明白,江流对于相爷来说,没有从小养大的情分,是个外人,没有办法完全信任。
其实相爷没把江流送走,已经是考虑他的感受了。
护卫对顾行简说:“相爷,燕馆的姚七娘来了,在堂屋已经坐了会儿,夫人与她在一起。”
顾行简久未与姚七娘打交道,想必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大步往堂屋走去。
夏初岚不好把姚七娘一个人丢在这里,她陪着坐了会儿,两个人之间自是无话可说,只是喝茶。她看到顾行简终于回来,连忙起身。姚七娘已经先一步过去,抬手搭着顾行简的肩膀说道:“相爷可要妾身一顿好等。”
她身上的脂粉香味浓重,顾行简立刻移开肩膀,抬手道:“坐下说吧。”
姚七娘不意外顾行简会闪开,反而挑衅地看向夏初岚。
夏初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要是跟一个风尘女子计较,就显得太小气了。何况顾行简是她的夫君,姚七娘一点机会都没有。
姚七娘看着夏初岚笑道:“我跟相爷有事要谈,夫人留在这里不方便吧?还请回避一下。”
“姚七娘。”顾行简警告地叫了她一声。
夏初岚不理会她,走到顾行简身边,抬头说道:“夫君,我回去等你。”说完,也不等顾行简回话,径自转身离去了。
顾行简看出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应该生气了,对姚七娘皱眉道:“她心思单纯,你何必激她?”
“只是这样相爷就舍不得了?这世上爱慕您的女子可不止妾身一个,她既然有福气嫁给您,自然得做好遭人嫉妒的准备。何况妾本就是风尘中人。”姚七娘轻声笑道,“我们说正事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姚七娘要近前说话, 顾行简却抬手阻止道:“你还是坐在那里说吧。顾某有家室,敬你是客, 以后还请收敛些。”
姚七娘依言坐下来:“相爷可是生气了?我就是这样的性子, 平常随意惯了。怎么说也给相爷帮过大忙,相爷就多担待吧。”
“乌林的事顾某感激在心, 不过也应承了你一个条件, 你此次便是为了这个条件来的吧。”顾行简转而说道,“若我没猜错, 与兴元府一行有关。”
姚七娘毫不意外顾行简能猜到,他那么聪明, 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来意。她也不绕弯子了, 收起吊儿郎当的表情, 认真地说道:“我有个重要的朋友一直在兴元府一带支持抗金,但最近几个月忽然音讯全无。我想请相爷帮忙打听他的消息。”
顾行简淡淡地看向她:“你没说实话。”
凭姚七娘的本事,若想找个人并不难。除非这个人所在的地方, 她的势力已经进不去。
姚七娘僵了僵,手指微微收紧, 说道:“他,他欲刺杀金国的海陵王,应该是失败被俘了。”
海陵王完颜亮是完颜昌的堂弟, 镇守金国与大宋的边界,手握重兵。而他与完颜昌的政治主张也不尽相同,在主战和主和之间徘徊不定,为人狠戾, 多谋善算。顾行简此去兴元府,选择微服出行,也是不想提前惊动完颜亮。他怀疑铜钱流失就是完颜亮一手策划的。
若是普安郡王对上完颜亮,迟迟无法取得进展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顾行简端起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淡淡说道:“看来此人对七娘很重要,竟不惜浪费顾某应允的一个条件。”
姚七娘的脸有些红,轻咳一声:“总之拜托相爷,至少要知道他的生死。对了,我有个交好的商队会运送物资到兴元府去,商队的行头与我交情过硬,能信得过。相爷若不嫌弃,可以与他们同行。”
商队经常来往于都城和边境,对沿途十分熟悉,便于打探消息,而且十分适合隐匿行踪。顾行简本来也是想找支商队掩护,又无法全然信任,既然姚七娘主动提出来,便点头道:“那便多谢了。”
姚七娘说完正事,便起身告辞了。顾行简等她出去,才准备从侧门回竹居。这时,姚七娘在外面喊道:“江流,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行简脚步一顿,转身走到门外,看见陈江流低头站在院子里,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姚七娘走到陈江流面前,拉起他的手:“刚刚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你这孩子,怎么到了都城也不来找我?你怎么会在相爷府上?”
“你们认识?”顾行简开口问道,“他是我在昌化时无意救下的。”
姚七娘回头说道:“相爷有所不知,妾身有次去昌化的时候,被人灌了很多酒,身体不适,晕倒在路上,多亏这孩子细心照顾了几日。妾身本来要带他回都城,但他舍不下照顾他的一个老嬷嬷,说要给她养老送终,而且他还要给他那黑心的姐姐姐夫赚钱。”她说完,又转向陈江流,“我后来派人去昌化几次,你怎么都不见?”
“姐姐也是可怜人,江流不想麻烦姐姐……”陈江流低声道。
姚七娘摸了摸他的头:“说什么傻话。姐姐护你一人难道还护不住?来,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好好叙叙旧。”
陈江流看了顾行简一眼,小声道:“姐姐,我有事想跟相爷说……”
“回来再说也不迟啊。相爷,借江流一用。”姚七娘不由分说地将陈江流拉走了。顾行简大概知道陈江流是为了何事而来,只不过崇明说都无用,何况是他。
……
夏初岚回到竹居,让下人都退出去,心口窝着一团火。成亲前这个姚七娘就几次表露出对顾行简有意,现在公然追到家里来了。但她到底不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了,而且条条框框的规矩摆在那儿,大吵大闹的有失身份,她又实在做不出来。
她气得去他书桌上找了最贵的纸笔来,平常这些东西他都不让下人碰的。她一股脑地摆在榻上的案几上,随意涂鸦泄愤。她知道以顾行简的为人,不会跟姚七娘有什么瓜葛,但胸口还是窝着团火。她受不了别的女人觊觎他。
思安和赵嬷嬷在旁边看着,姑娘很少有被气成这样的时候,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更无从安慰。
这个时候,顾行简进来了,他看到夏初岚坐在榻上,握着他的诸葛笔在仿澄心堂纸上胡乱涂画,就跟发怒了要抓人的猫一样。他对思安和赵嬷嬷做了个手势,她们便悄悄退出去了。
顾行简坐到夏初岚身后,探头看她在画什么。夏初岚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也不理他。
顾行简的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贴着她耳廓说道:“岚岚,你在学道士画符么?这么好的墨和纸,浪费了。”
“你心疼了?”夏初岚侧头要避开他温热的气息,他却已经环抱着她,握着她的手,耐心地在纸上一点点画起来。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包裹住她的小手,指侧的厚茧能清楚地感知到。夏初岚原本还在生气,扭了下身子,想把手抽回来,他却亲了亲她的发顶,柔声道:“别动,作画得专心些。”
他的声音似乎有定力一样,她撇过头,但还是不动了,任由他握着她的手。
她原本只是涂鸦之作,横七扭八的线条,毫无规律,的确有些糟蹋了这些好物。但在他的运笔之下,那些线条慢慢地变成了茅屋和山水。夏初岚瞥了一眼,渐渐挪不开眼睛,不相信这些东西是从她的笔下出来的。
她自己作画的水平只能算一般,勉强也能画出个轮廓来。但画的好坏在于立意是否高远,在于作画之人胸中的沟壑。
她只见过他的一幅画作,便是那首她题字的《定风波》,已然是印象深刻,没想到亲眼看他作画更加震撼。这人只是几笔勾勒,便在她毫无章法的涂鸦上,另辟蹊径。
她不禁侧头看了他一眼,他专注地看着画纸,窗外的日光洒在他的面庞上,儒雅清隽。她忽然没有那么生气了,这人的才华,地位都注定了他的身边根本不会缺女人。可他在这里,就在她的身边,耐着性子在她弄得乱七八糟的纸上运笔作画。
他不是普通人,而是身居高位的宰相,也是拥有盖世才华的男人。女人都趋之若鹜。
时间一点点流淌,夏初岚的心境随着纸上画面的展开,而慢慢平静下来。
江上一叶扁舟,蓑衣老翁垂钓。山中几株桃花,一座茅屋,围篱之内有数只家禽,山头成群的飞鸟日落而还。
顾行简终于搁笔,夏初岚把画纸拿起来细看。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静谧之所,她肯定要去住上几日。看着就觉得宁静深远,心境仿佛都开阔了许多。
“夫君,我喜欢这幅画。”她由衷地说道。化腐朽为神奇,若不是她亲眼所见,真是不敢相信。她对她的男人心悦诚服。
顾行简从背后抱着她,说道:“岚岚,姚七娘曾经帮过我很大的忙,我们之间只是合作的关系。她今日上门也的确是有重要的公事要跟我谈。”
他从不曾跟她说政事,因为他觉得政治是这世上最肮脏污秽的东西,为了权力,师生亲友都可以反目成仇。包括他自己,也曾经一手推翻了如师如父的人。所以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些,不愿意让她知道自己阴暗,不择手段的一面。
“她的言行举止可不像是跟你只有合作的关系。”夏初岚没好气地说道。想到姚七娘那轻佻的样子,她就不舒服。
“她是风月场上的人,一贯如此,但本性不坏。从前也的确对我有几分意思,才故意那样做来激你,我警告过她了。我是你的人,谁都抢不走。”顾行简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轻声说道。
他说他是她的人……夏初岚红着脸,还没仔细回味过来,便被他抬起下巴吻住了。她起先还挣扎不肯从,直到被他舌头挑逗得呼吸燥热,索性转过身,跪在他身前,攀着他的肩膀回吻。说是吻,其实就像是小狗乱啃。
他失笑,倒不介意她对他使些小性子,这说明在她的心中,真的把他当成喜欢的人,而不是像从前那样总是收着性子,对他敬畏着。她偶尔吃醋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两个人最后倒在榻上,交缠得火热。塌上伸不开手脚,他便把她抱在怀里,团在一起。
等夏初岚喘不上气,顾行简才离开她的嘴唇,轻轻拍着她的背,等她平复过来。
她趴在他的胸膛上,好一会儿才看着几上的画轻声道:“这幅画我想裱好挂在房里。顾郎,等你以后致仕,我们就找一处这样的世外桃源隐居,再不过问世事,好不好?”
“好。”顾行简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不知自己能否活到致仕之时,自古宰相没几个能够善终,更何况是他这样立敌颇多的。但此刻,她轻柔的声音响在耳畔,仿佛山间淙淙流水,缓缓涌向心间。他不愿破坏这份美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不知不觉, 到了多雨的季节。
高宗负手站在禁中的锦胭廊里,看廊外的重重烟雨。远处的亭台楼阁, 花草树木, 全都在雨幕中化为模糊的轮廓。董昌陪侍在他身后,其余的内侍和宫女则站得远一些。
“官家, 您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春寒料峭的, 还是早点回宫吧。”董昌劝道。
“朕在想,真的这么巧?怎么崇义公的亲生女儿就嫁给了顾行简为妻?”高宗喃喃自语道。前几日萧俭特意进宫向他说明此事, 言语中流露出想要将夏初岚认回去的意思。高宗又将顾行简叫进宫来问话,顾行简还是一贯的镇定, 并说他的妻子还未接受崇义公府的人。
寻常人有崇义公这样的生父, 只怕攀上去都来不及, 这个夏初岚倒不是等闲的女子。不过她能嫁给顾行简为妻,有没有这门亲戚倒也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朕记得你说过,陆彦远跟这个夏初岚曾经在一起, 后来英国公府因为她的身份将她拒之门外?”
董昌回道:“可不是?英国公现在应该悔得肠子都青了。虽说那宰相夫人不是崇义公夫人所出,但以崇义公府的门楣, 就算是庶出的姑娘,配英国公世子也配得起的。据说世子最近向殿前司告了长假,大概也受到不小的打击。”
高宗收回目光:“这世上的事大都如此, 不尽如人意。朕对萧家一直忌惮,却十分信任顾行简,希望他别让朕失望。”
董昌笑道:“相爷的为人,官家还不清楚吗?别说崇义公是他的岳丈, 就算是他的亲父,他的原则也不会改变的。”
高宗睨他一眼:“你倒是向着他说话。”
董昌连忙低下头:“官家这可是冤枉小的了,小的都是为官家着想。这满朝文武当中,真正懂您的,也只有顾相了。”
高宗拢了拢肩上的鹤氅,没有说话。他还记得当初金国追着他们打,他辗转各地,不得安宁。后来金国终于肯议和,满朝文武却无人敢北上。因为那时的政局很不稳定,去金国随时都有性命之危。有胆子去的都是武将,有勇无谋。有智谋的文臣则贪生怕死,最后还是顾行简站了出来。
他排除万难,与金国订下合约,为大宋争取了数年喘息的机会,宋室才能偏安江南。他为大宋的稳定立下了汗马功劳,开海事,兴商贸,制衡金国。所以不管外面骂他的人有多少,高宗始终欣赏他,支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