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医馆名为医馆,实则是一所学堂,与毓筠学堂不同的是,此处只教授医学有关的知识,并不对外收受病患或是出诊营利。然而这并不意味着这里的医学子学不到真才实学了,实际上只要是通过医馆大夫的认可的医学子,通常都是忙的脚不沾地,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实践机会。
缙安朝是个前所未有的开明朝代,这个“开明”并不仅仅体现在对女子的态度之上,主要还是各方面的开明政策,其中有三点便是广开学堂,义堂满天下,不轻贱商贾。
常良玥在常宝兮的带领下去医馆领事处报道登记,然后领到了一套医馆的学子服,虽然是临时领到的,但是所有的学子服均是选用上好的布料,请了云州府说数上名号的绣娘量身定做的,第一天来报道的常良玥对此有些惊奇,她一路看过来,各种布置算不得精致却也样样齐全,该有的全都有,各种常见药材亦是应有尽有,她之前甚至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弟子服的女子手里捧着簸箕,里面陈放着浅浅一层药材,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是一种连大药材铺都很难买到的名贵药材。这么看来的话,这所医馆的实际地位并不比声名远扬的毓筠学堂逊色多少。
她的选择果然没错。常良玥本来的六分认真瞬间转变成了九分。常良玥虽然不喜常家,但是生于常家、长于常家,终究还是受常家影响颇深。
每年医馆都会有新学子过来,人数不多,谁让此处束脩实在不是寻常人家负担得起的呢。常良玥这一批的只有六人,在崇明医馆新进的医学子课业最是繁重,因为他们必须要接受全方面的教导,医理、针灸、按摩等一应学科都要学习,根据个人情况、资质等决定这个时限的长短,短则半年长则数年也未必不可,等医馆的郎中摸清楚一个医学子的合适发展方向,就会推荐其进修某一科,这个时候医馆的教学才算是真正开始。
半个时辰后,端坐于讲台上的先生合上书籍,道一声:“此次教学结束,诸位医学子便去休息一会儿,且需为下一堂针灸课做好准备。”
“先生慢走。”常良玥在内的六个医学子站起身行礼恭送。
待先生走远,立是松下肩膀,三三两两挤成一堆,若不是这里的孩子自小家教甚严,管束良多,恐怕此时连正坐也维持不住了。
按照医馆的规定,新进的这群年岁相仿的孩童们清一色扎着丱发,脸上带着婴儿肥,俏生生的可爱极了。而年纪大一些的多编着辫子,这些人属于真正走上医者之路的医生——“医生”一词的本意是指习医的学子,缙安朝将医者划分为数个等级,医生排于末位。从医学子到医生需要通过考核,出色的医生多有独立治病的能力,当然只限于寻常疾病。
“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对了,我叫郑云溪,你可叫我阿溪,她叫唐可琼。”包子脸的小姑娘对着坐在旁边的小姑娘连珠炮弹一般说了一大通。
“嗯,你好。我刚来云州府,我叫陶俐文,不介意的话……溪娘子和琼娘子也可以叫我阿文。”瘦小的小姑娘腼腆的说道。
“是阿溪和阿琼!我母亲说都是一个学堂的学子,不必叫的这般生分。”唐可琼生的明眸皓齿,板着个小脸,开口说起话来一本正经。
几个来回后,内向羞涩的陶俐文对两人亲近了不少。六个人中四个女童,两个男童,郑云溪三人玩做堆,两个男童自然是单独一伙,结果最后就单出了个常良玥。
郑云溪稍稍偏头看了眼前排最靠里端坐着的常良玥,犹豫的道:“我们……要不要去同常家九娘子说说话,她一个人……”
唐可琼也看了一眼,却道:“还是不了,我可不去。”
诶?陶俐文抬头朝那边飞快看了下,这才注意到学堂里还有一个小娘子被单出去了,不由得问道:“为、为什么呀?”大家一起玩不是更好吗?而且常家娘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多可怜啊。可是怕新交的两个朋友生气,陶俐文没有把话说出来。
“这个……”
“常家这个九娘子出了名的孤僻不合群,很难交谈,我母亲说这个常九娘子生性……孤傲”唐可琼思索了一番才想起母亲说的这个词,“还同我说别去接近她,说什么……很难讨好?”
“是吃力不讨好吧?”陶俐文小心翼翼补充。
唐可琼眼睛一亮,狠狠点点头道:“没错,就是这个,吃力不讨好。”
郑云溪歪了歪头,有些疑惑的道:“是这样吗?我阿姐只说让我别去同她,还有另一个常家娘子结交,但也要注意分寸,到底我们都是一同学习的同窗。”
“还有一位常家娘子吗?”陶俐文不知道这事,有些惊异。
“这是自然。另一位是常六娘子,比我们年长些许,可能不大有机会碰上。”唐可琼还想说些什么,外头的钟声却响起来了,声音不大,但刚进学堂的孩童总是对“先生”存在一种别样的敬畏,几乎是立时坐回原位,摆好书本,端正坐姿静待先生过来。
崇明医馆占地面积颇广,其中最大的就是几片药圃,药圃的旁边都有一个建造简朴的大药庐,其间进进出出总少不了人。
常宝兮定睛一看,随即快步走向药圃角落里的那两位青衫女子,走近后顿步做揖礼请安,附近虽是人来人往,却并不嘈杂,常宝兮走近的几步刻意将步子放的较重,是以未近跟前两人便已察觉。其中一位郎中先生笑着道了声:“那我便走了,不打扰你忙正事了。”
“快些走吧。”另一位亦是笑着道。待其走开后,这位青衫女先生才转向常宝兮,面色温和询问道:“今日的课业感觉如何?可有不明白的地方?”常宝兮依言告知,这名先生名讳张瑶,年过而立名下无一弟子,唯独看中了常宝兮,却又是不可得。虽是如此,然这位张大夫性格和善仁慈,最是爱才,哪怕不能收常宝兮为弟子也不舍得耽误其天赋,平日里更是时时叫来开小灶,对其倾囊相授。
约莫一炷香后,张大夫满意的颔首:“不错不错!我一向知道你医理丰富扎实,却不料你对《医经》的理解也颇为入骨。”张大夫一连说了几个“不错”,心里也不住感叹这可真是个好苗子,《医经》一共十册,几乎囊括了数千年来所有的医学相关学科,前三册为基础的医理,难度不大只需要时时记忆,从第四册开始难度一跃翻数倍,今年春分之后常宝兮所在的课堂正式开讲《医经》第四册,以往许多医学子都是败在这上头,一些在家里不受重视又对医理无多大兴趣的医学子甚至在此之前就选择退学回家。
不得不说,常宝兮的表现完全出乎张大夫的意料。
叹了口气:“真是越发舍不得阿宝了。”
对于此言她只是抿唇一笑:‘距离肄业还有很长的时间呢,先生多虑了。’
张大夫笑而不语,转过身去,弯下腰,细细的查看药圃里的药草,小心翼翼的除去夹在其中的细小杂草,常宝兮恭敬的立于一旁。半晌后,张大夫轻笑一声,头也不抬,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阿宝啊,你说……我可不可以去拜访一下你的父母呢?”
‘……’常宝兮哑然,半晌,唇角愈发上扬,张大夫定眼看去,她的这个学生,一如往常地笑着,眸光清浅,神情平静无恙。
‘您不必这样。’
“……是吗?”张大夫抬头看向她,目光沉如水,状似在征询意见。
素手轻轻地比划,葱白纤细的手指虚虚划过弧度。
——‘自然。’
许久,空气中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飘散开去。
☆、暗处的视线
崇明医馆十天放一次小假,为期两天。
春风正吹的人舒服,整个人懒洋洋的,常宝兮躺在榻上香甜的打盹,屋外突然嘈杂起来,眉头不由得一皱,吵闹声却是愈演愈烈,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势。
起身披上一件外衫走出内室,帘子外守候的侍女快步走近:“六娘子?”
‘外头出什么事情了?’
“是……是秋试放榜了。”友萝压低声音道。
静默了会儿,常宝兮继续问:‘具体情况你知道多少?’
“听说是此次科举被查出舞弊,经过彻查后虽然最后没有废除其余考生的成绩,但是审核比以往严格数倍,是以,郎君他……”友萝犹豫再三,仍是没敢说出“落榜”二字。
问清楚情况常宝兮摆了摆手,友萝顺从的退下。
---------
常良玥细细听了听院子外面的议论声,仔细回忆一番,估摸着是那件事发生了。她放下书,招来侍女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怎这般吵闹!”
侍女回道:“回九娘子,事情是这样的……”
听完后,常良玥神色不变,只淡淡的点点头:“好了,你下去吧。”
下一刻又叫住侍女,追问:“对了,东筝院那边有什么反应?”
侍女想了想,回道:“并无。”
“……你出去罢。”
大房一系高氏一共孕育一子二女,常瑜昇、常良瑾,以及常宝兮。其中常瑜昇不光是大房的长子,更是常家嫡长孙。常瑜昇如今落榜这事绝对算得上常家近年来最大的一件事,各房的长辈一定都会赶过去,哪怕是一向不讨老太太喜欢的四房,也就是她的父母也会在第一时间过去占个位子,就算全程一句话都不说,也要表达出四房对常家嫡长孙的重视。
这种时候小辈去不去倒无所谓,在这种大事面前那轮得到他们说话!可是常宝兮不一样,常良玥自认在常瑜昇眼里他大概就是一个不足轻重的所谓堂妹,俗话说一表三千里,实际上堂兄妹的关系亦好不到哪去。常良玥敢装作充耳不闻是经过多般考虑的,可是这常宝兮到底哪来的这个胆量?!
常良玥印象中,她这个六姐一直没多少存在感,虽然是大房的长女,但在常家的地位却远远比不上三房的常良珍和常良珠,更别提在她后面出生的常良瑾。在她看来,常宝兮的性格说得好听点叫做温柔绵和,直白点就是软弱不堪,不堪造就。明明抓着一手好牌,却被她生生打成全盘皆输。
……这一次常宝兮是想要反抗了?
常良玥不由自主想起来前世听到常宝兮死讯的那一刻,当时她是什么心情?大概是高兴……又或者不是?
时间太久远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对她来说那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探出头来,阳光正好,侍女推开案桌前红木绮窗,阳光倾洒进来,驱散一室的阴凉暗沉,侍女正想再开大点,突然听得一声冷喝:“把窗子关上!”侍女手一抖,连忙关上趴伏在地上诺诺的告饶。
“出去吧。”常良玥语气平静,谁也看不出她心里的波涛翻涌。
“是是……”
门窗紧闭,只缝隙中投射进来微弱的光线,手指不住地颤抖,常良玥眼睛大睁,死死地盯着手上的皮肤,十指纤纤白皙光滑,绝不是如老妪般满是褶子干瘪丑陋的枯手。
“呼呼……”常良玥大口大口的呼气,刚才有一瞬间,她恍然看到阳光下自己的手长满了层层褶皱和恶心的斑点,令她猛然间几乎控制不住尖叫出声!
错觉……都是错觉。常良玥低声默念,她已经重生了,她回到了自己五岁的时候,现在她只有十岁,拥有最鲜活的生命!重来一次,这次她绝不会重蹈覆辙!
两天后,阳光明媚的早晨,蓝天白云映衬得人心情亦舒畅许多。
常宝兮一踏进医馆,立时被医馆的一名普通管事喊了去,道是张瑶张大夫有事找她,让她尽快赶去东边的药圃。
急匆匆赶到药圃边上,只见张大夫拿着药箱朝她快步走去,边走边道:“阿宝,什么也别问跟我走。”
啊?
常宝兮先是愣了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这时候张大夫已经越过她好几步了,连忙小跑着追上去。
出了医馆外拐角处,一座普普通通的青色幔布包裹的马车安静的停在此处,络腮胡的车夫肤色黝黑,见到张大夫也只是微微颔首,侧身拉开车前的深色幔布,踏凳已经摆好了。
上了马车,刚一坐好车夫一声吆喝:“走喽——”
太阳慢慢升起,街上逐渐热闹起来,偶尔传来叫卖吆喝声,马车穿过慢慢沸腾起来的闹市,坐在马车里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不久后隔绝了所有喧嚣,只剩下马车轱辘吱嘎吱嘎的声音。
“什么都别问,就照着我说的做,就像以往同我去出诊一般,记住了吗?”
‘好的,先生。’
随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了下来,车幔外传来一道声音:“到了。”
张大夫率先下了马车,入眼的是一道黑色的木门,随着一声长长的“嘎吱——”声,这扇陈旧的老木门从内打开,一个灰衣男子走了出来,未语先笑:“可是张瑶张大夫?”
“正是……”
“快请进,请进!我们入内再详谈。”灰衣男子不待张大夫说完便急急忙忙引人进门去,张大夫依言随其入内,路上短短片刻的时间,灰衣男子简单的描述了一下病情,最后强调一点,“请务必尽全力医治好大人。”
“自当尽力而为。”
张大夫神情不变,一路安静的跟在后头的常宝兮却是眉头狠狠一跳。
室内光线明亮,一个面色灰白的男子躺在床榻上,听那名灰衣男子介绍,这位“大人”不过二十出头,此时近看之下,面色憔悴眼睑下一片赤红,嘴唇干裂没有血色,张大夫捋起这名男子的袖子,再拉开他的衣领,入目一片刺目的血红色,张大夫顿时眉头紧锁,毒性已经蔓延到脖颈,一旦头部与其下的毒性汇合此人也就殒命了。
一刻也拖不得了!
张大夫当即从药箱中拿出一个不足单手一握的细小青白瓷瓶,打开瓶塞往手心里倒出一粒朱丹红色、不过小指头大小的药丸,然后塞进中毒男子的嘴里,一手抓着他的下巴一拖,另一手几乎同时在几个穴道上插入银针。稍许过后,这名男子的呼吸明显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