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晃悠悠的拐过一个弯,她用手帕按住嘴打了个喷嚏,正揪着手帕拧鼻涕,一抬头便看到帝君停在她前方不远处,头发上隐约有几滴露水,似等了许久。
桃华拧鼻涕的手就这么顿在那里。
帝君怎么会在这里?算算时辰,帝君他现在应该刚起身才对,她今日起的这样早,本打算亲自到初云天境外等他的,眼下倒省她跑一趟了。
她怔怔的立在祥云上,转眼间离帝君又近了几分,只消伸伸手便能碰到他的衣袂。她不知帝君忽然现身于此的原因,但起码的招呼还是要打一打的。她停下来,故作镇定的又拧了拧鼻涕,瓮声瓮气道:“帝君怎么在这里?”
初微今日穿的仍旧是一身白,从脖子一路看到脚尖,只有腰间的玉佩是异色。额前干干净净的没有一丝碎发,委地的黑发用玉冠束了一半,愈发显得他身形颀长。他抬眼看桃华发间的簪花银步摇,嗓音略有些发哑,“你没有请帖,跟着我才能进到四海水君的仙邸,但我估摸你记不清去四海水君家的路,所以过来接你一同去。”视线一路移到她的脸上,眼中隐约多了抹担忧,“脸色怎的这样憔悴?昨夜没睡好么?”继而又宽慰一笑道:“你无需紧张不安,那个孩子是他的可能性极大,你若能认得他,只消把拘有他魂魄的玉佩放在那孩子身边便成,时间久了,他缺失的那部分魂魄会慢慢的吸收进身体里。”
桃华不动声色的垂下头去。帝君不知她已从瓷骨口中知晓真相,只以为她是紧张季霖的事,容色才会这样憔悴。她强忍住内心的波澜起伏,听话的点一点头,“嗯。”
帝君正了正神色,又道:“去四海水君的仙邸的路途遥远,你要跟紧我,莫在半途上走丢了。”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这些她自然知道,今日一去事关季霖,她会牢牢跟紧他的。她与帝君的祥云一前一后,迎着金灿灿的日光,和缓平稳的朝东南方飞。
☆、满月之宴(1)
今日四海水君仙邸十分热闹, 仙阶不同的神仙齐聚一堂,直将偌大的仙邸挤得水泄不通,从东厢房到西厢房取块木炭都得说上数十句“让一让”。
四海水君夫妇多年不曾生有子嗣,老来得子自然十分欣喜,只怕旁人不知他们喜得麟儿,所以光请帖便发了厚厚的十摞, 将三界能请的神仙都请了个遍。若不是眼下魔界同仙界交恶, 只怕他能将请帖发到魔界去。
水君原本是打算请桃华的, 她好歹曾经是帝君的徒弟, 重生后又得了上神的造化,能将她请来,也算是一桩有面子的事。
前几日仙波阁中发生的事水君亦略有耳闻, 桃华和瓷颜为争帝君大吵了一架,险些动起手来, 最后还是帝君亲自出面来化解的。帝君喜欢桃华还是喜欢瓷颜, 他一时掂量不清, 但他已经发了请帖给帝君, 亦往重华仙境递了张请帖,请瓷骨带着家眷一同来吃满月酒,所以, 瓷颜届时也会来。他恐瓷颜和桃华见了面会觉得尴尬,桃华的脾气不好,若见了瓷颜一时控制不住情绪,做了甚么出格的事, 他这个满月酒便办不下去了。
他已将桃华的桃字写在了请帖内页,停笔想了想,最终还是作罢,将请帖揉成个纸团丢进了纸篓中,再不作他想。
这一日风光大好,日头不浓不淡,连吹面的风都带着甜甜的花香。水君特意从百花仙子跟前讨了数盆香花,有些花是仙子最近才培植出来的,好看的紧,连她都叫不出名字。各色的花从仙邸门前一直排到数里外,附近的蝴蝶皆被引了过来,将原本平淡无奇的仙邸装点的如同世外桃源。
日照大地蝶舞花间,端的是一派祥瑞之兆,水君笑呵呵的立在门边,满面春风的迎各位神仙进门。他单独辟了间库房出来放众仙的赠礼,然而未到午时库房便满了,他只好又重新清了一间厢房暂做库房,可见今日来的神仙当真不少。
初微携着桃华赶到时,众仙已到的差不离了,还剩几位路途实在遥远的,仍在路上紧赶慢赶着,一时半会估摸到不了。
他俩的祥云刚停在四海水君仙邸前,桃华的脚步尚未站稳,原本在仙邸内吃茶聊天的神仙们似收到了消息一般,匆匆忙忙的往外走,转瞬间便跪了乌压压一片,她抬头看了看不浓不淡的日光,再低头,看到的都是黑色的脑门。
众仙的问安声响在耳边,她下意识的也要弯下腰去行礼,膝盖刚弯了两分,初微却忽的抓过她的手,不由分说领着她朝里走,同时丢下一句,“眼下不是在初云天,诸位无需拘礼。”
众仙齐声应了。
桃华一时懵住了,被动的跟着他前行,跨过系了红色绸花的大门,又在厚厚的红地毯上走出数步远,她才反应过来,不动声色的动着指头,试图将手抽出来。她抽的正起劲,帝君忽的又用了几分力气,牢牢抓紧她的手,樱色的嘴唇轻启,附耳同她道:“你想让水君记起没发请帖给你的事?”
她别扭的皱起鼻子,眼神闪躲道:“话虽如此,但你该提前同我商量一下的,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初微轻轻偏过头,寻了个清静的拐角落座,又拉开身旁的木椅让桃华一同坐下,眼中的狡黠一闪而过。同她商量?他了解桃华更胜过了解自己,他同她商量,她一定不会同意,倒不如来个先斩后奏,她尚拿他无可奈何。
他撩开桃华坐在身底的头发,随意的甩到一侧,望了望桌上的菜色,夹了块山楂糕到她面前的盘子里,温声道:“今天起的这样早,你一定没吃早饭,先吃块山楂糕开开胃,等下再吃旁的东西。”
众仙已经三五成群的进到厅堂内,明里是各回各的位置,对桃华和帝君漠不关心,但眼角眉梢的目光皆悄悄向着他们这边,眼神里夹带着的探究之意难以掩饰。数百个神仙斜着眼睛的样子……甚是可怖。
桃华抬头看看帝君,又低头看看山楂糕,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十分为难。
帝君已经落座于正厅,水君一时懵住了,众仙纷纷起身,他仍跪在门边,满心不解。帝君身边的女子,应该是桃华没错,他虽未见过重生后的她,但他记得她额前的朱砂痣。难道说,他亦发了请帖给桃华?不对啊,他明明记得他将请帖团成个纸团扔进纸篓里了,并未写全桃华的名字。难道他后来梦游,又重新写了一张递到桃花坞?
他不动声色的看一眼内室,从众仙欲说还休的眼神中,他大概懂得了一些甚么,但懂的不够深刻,还需要进一步的确认才能全部悟透。
仙界许久不曾有这样热闹的聚会了,上一次众仙相聚还是在青山老母的寿诞之上。难得相聚,诸仙自然要喝个尽兴,寂静的厅堂内重又热闹起来,觥筹交错间,满室温度渐升。
帝君挑的这张桌子本可以坐四人的,但不知是诸仙不敢同帝君共处一桌还是旁的甚么原因,能容纳四人的桌子只坐了她和帝君,略有些无趣。桃华信奉礼尚往来之道,帝君夹了块山楂糕给她,那么她便要还他一块水晶糕。眸子在方桌上扫了一圈,并未发现水晶糕,她只好退而求其次,夹了块杏仁酥给帝君,客套道:“帝君起的比下仙还早,想来也甚么吃食都没用,不如先吃块杏仁酥罢。”
帝君并不推辞,夹进口中欣然吃下,又用意犹未尽的眼神看她,“味道不错。”
桃华眨眨眼,明白了他眼神中的意思,又伸手去夹了一块,没等放到他面前的白漆盘子里,帝君忽的张开嘴,就着她的筷子吃下了这块杏仁酥。
桃华的眼角兀自抖动着,拿筷子的手亦微微发抖,险些抓不住。她隐约听见她后面那张桌子有谁喷了一口水,旁边的人拍着那喷水之人的后背,柔声叮嘱道:“您慢着些,茶水烫的很。”
声音略有些熟悉,应该是她认识的人。她正打算转头去看看是甚么人坐在他们后头,帝君吃完了嘴巴里的杏仁酥,努努嘴同她道:“还想吃。”
她又夹了一块,帝君依旧就着她的手吃了,满脸都是幸福与满足,与他平日里的肃穆判若两人。她一连又夹了六块,帝君便就着她的手吃了六块,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满心欢喜兴致勃勃。
帝君吃完第七块杏仁酥时,她停了停筷子去卷垂下来的衣袖,抬头问他,“还想吃么?”帝君连连点头,漆黑的眸子一眼能望到底,丝毫不觉得麻烦。她略有恼意,啪叽将筷子搁在桌上,“想吃就自己去夹!”他当她是他的仙侍不成,哪怕是流封在此,帝君他也不会借着流封的手吃杏仁酥罢!
后桌先前喷水那人终于忍不住了,对着身边的小神仙笑道:“我看不下去了,桃华蠢初微也蠢,哈哈哈哈哈哈……”桃华捡起扔在桌上的筷子,头也不回的向后桌扔去。木头筷子不偏不倚的插在无妄右手拇指并食指之间,差一分便能碰着他的皮肉,险之又险。
“哈哈哈哈……嗝……” 生生止住了他夸张的笑。
桃华鼓着两颊吹了一口气,她怎么忘了,水君难得生下儿子,定是要请遍四方的神仙来吃他儿子的满月酒,无妄身为三界响当当的一位人物,水君自然也得请他。恐怕不止无妄来了,瓷颜、瓷骨、流封他老爹、青山老母,这些人肯定也来了。
初微恍若没听见无妄的声音,伸出拿筷子的手,努力的去够杏仁酥,尝试了半天,还是够不着。他朝桃华摊手道:“你看,你坐的位置离杏仁酥近,我够不到才让你帮我夹的,你以为我舍得使唤你么?”桃华仍沉着脸不说话,他讨好道:“别恼了,换我夹菜给你吃好不好?你看有甚么想吃的,告诉我,我夹给你。”
桃华放下卷起的袖子,重新扫了眼桌上的吃食,随便指了最远的一样,“要吃那个。”
帝君点点头,起身到方桌另一侧将她指的菜端过来,挪开她面前的一盘子水煮白菜,将菜放下道:“我把整盘都给你端来了,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她吃惊的抬目对他,后者一脸的正经自然,丝毫不觉得他的做法有失偏颇。还是她太天真了,天真到以为他会去夹菜给他吃,帝君是何等腹黑的人哟,她怎能用衡量正常人的眼光去衡量他。她极愤愤不平道:“你居然行此招,根本不公平的啊,我不吃了!”
帝君颇为为难,眼底有一抹藏的恰到好处的笑意,捅一捅筷子道:“要不你挑一个离我近点儿的菜,我来夹给你吃,你若不想动手,我喂你吃也行。”
桃华很是为自己抱屈,她方才夹菜给他吃的时候,得歪着身子努力去够才能夹到,到了她这里,他竟打算让她挑个最近的菜,忒不公平了。她正打算再哼哼两声,表达表达心里的不满,离她两桌远的走道上忽然传来把脆生生的声音,“瓷颜下神是要往何处去?宴席尚未结束呢,下神不若再等片刻,等看过小世子再走。”
☆、满月之宴(2)
桃华敏感地捕捉到了瓷颜两个字, 下意识的转过头去看,摆了数盆香花的走道正中,瓷颜着一袭雍容华贵的紫衣,白皙的脸上略带恼意,红唇轻启,呵斥挡路的小仙子道:“让开!”精心画就的眉毛紧紧蹙在一起, 看不出原来的眉型了。
她这句话说的有些冲, 和她素日里营造的温婉形象不大符合, 先前说话的小仙子被唬了一跳, 唯唯诺诺道:“下神息怒……”
桃华隐约瞧见瓷颜用眼角的余光别了她一眼,又极快的看了帝君一眼,转瞬的功夫已将她与帝君看了两遍, 接着语气中的恼意更深,几乎是喊着道:“本座让你让开!”
众仙原本并未留意此处, 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 她这样大声张扬, 饮酒的众仙皆停了下来, 面面相觑一番,拎不清她为何忽然就恼了。可是那挡路的仙子做了甚么惹她生气的事?
仙子又惊了一惊,再不敢挡着, 忙将路让开,垂着头送瓷颜出去,语气恭敬道:“下神慢走。”
瓷颜恨恨的哼了一声,挽起华裳上的飘带, 重移莲步,自行忽略了众仙不解的目光,一步一步走的极为用力,像是要把水君家的地板跺出个窟窿来。
青衣的仙侍呈了新的菜肴上桌,帝君夹了块蜜饯给桃华,她凑过去吃了,只嚼了一口,忙吐到桌子上,取了茶水猛灌两口,蹙眉道:“好甜。”她从没吃过这样甜的蜜饯,甜的连嚼都不敢嚼,这哪里是在吃蜜饯,简直是在空口吃白糖。
她这声好甜在略有些寂静的大厅中荡了两圈,悠悠飘到了还未走到门边的瓷颜耳中,桃华埋头拼命喝水,想将嘴巴里甜到发腻的感觉冲淡,是以没看到瓷颜面上的恼意又加重了几分,遮在广袖下的手紧紧捏成个实心的拳头。
待瓷颜走出宴请宾客的大厅,瓷骨举了盏酒站起来,脸上是抹和缓的笑,解释道:“我这个妹妹啊,被我宠坏了,不过多说了两句让她少喝些酒,竟然就和我发起脾气来了,诸位莫见怪。这杯酒就当是我替她向诸位道歉了,我先干为敬。”他仰头饮尽杯中酒水,又勉强笑了笑,方才重新坐下。目光不经意的从桃华和初微落座的地方扫过,他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几分。
众仙皆言“不打紧不打紧”,旁人搅了他们喝酒的兴致,他们兴许会埋怨两句,但对瓷颜,他们发不出脾气。美人儿都是有特权的嘛。
桃华喝完了一盏茶,帝君抬手又为她续了一盏,面上嗪一抹浅浅的笑,道:“还是不爱吃甜食,水君府上的糕点口味都有些偏甜,你尝尝别的菜罢。”
她捧着茶盏怔了片刻,眼前烟气袅袅升腾,模糊了她眼中的帝君的脸。帝君他……还记得她不爱吃甜食呢,她以为过了三万年,他会忘了的,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点点头,一丝难以言喻的甜意从心里头缓缓朝外冒,她自己都没发现。
她放下茶盏,取过手边一双新的筷子,抬目重新看了看桌上的菜色,末了目光停留在盐焗鸡腿儿上,她咂巴咂巴嘴,夹了块鸡腿来啃。唔,味道是挺不错的,这个鸡腿应该上蒸笼蒸过了,又酥又烂,咬一口唇齿留香。
她一壁啃着鸡腿一壁想,兴许瓷骨说的对,她只看到了她看到的,并未看到帝君看到的,她同帝君之间有许多未知的结等着去解。
一只鸡腿啃的只剩下半只,帝君掏了张帕子给她擦手,帕子的四个角绣了四朵绯色桃花,栩栩如生。她想,若她去袖子中掏自个儿的帕子擦手,定会弄脏衣裳,不如就用帝君的帕子擦罢。
她从帝君手上接过帕子,先抹了抹嘴,正擦着手,耳中闻得一句窃窃私语,“姐姐可看明白了方才这出戏?” 她擦手的动作一顿,戏?方才并未有人演戏啊,那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她不动声色的向窃窃私语的人看去,擦手的动作未停。唔,说话的这人应该是仙界小字辈的神仙,她并未见过,但她今日穿的衣裳颜色不错,正红色看着喜庆,极其应景。
坐红裳仙子旁边的是个梳望月髻的女神仙,年纪瞧着也不大,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成熟的韵味,桃华虚长她这么些岁,竟连她一半的韵味都没有,红裳仙子方才的那声姐姐八成是在唤她。
果然,她对着红裳仙子妩媚一笑,挑唇道:“你当我是傻子么,瓷骨方才那番话只能哄哄旁人,断断哄不住我。瓷颜哪里是因为瓷骨不让她喝酒才走的,只怕是见不得帝君同桃华这样亲昵,生生气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