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惊讶的“啧啧”两声,不由得又看了梳望月髻的仙女儿两眼,满心都是佩服。方才瓷骨说瓷颜愤愤离席,是因他不让她喝酒的缘故,她其实有些不大相信。瓷颜的心机那样深沉,分明厌恶她至极,尚且能在外人面前装得滴水不漏,仙界都以她为大度端庄的典范,断然不会因瓷骨不给她喝酒这种小事而发脾气。
那位梳望月髻的仙女儿觉得帝君同她之间有些亲昵,她亦觉得,帝君今日对她同往常有些不同,说是亲昵也不为过。要是搁在前几日,帝君这样对她好,她估摸会想办法逃避,但今日,她居然理所应当的接受了帝君的好意,就连帝君喂她的蜜饯她也毫不犹豫的张嘴吃了。
红裳的仙子托着腮,满面都是不解,偷偷看一眼桃华与帝君,又压低声音道:“帝君他到底是甚么意思啊,今儿这样大的场合,他居然旁若无人的同桃华打情骂俏的,众仙可都看着呢,帝君他也不收敛着些。”
梳望月髻的仙女儿笑的花枝乱颤,眼中有看穿世事的清明,浅啄一口小酒,反问道:“为何要收敛?帝君喜欢谁是他的权利,他愿意爱谁便爱谁,愿意对谁好便对谁好,他是帝君又不是佛陀,用不着禁爱禁欲。你们看了觉得不舒坦,不过因为你们还是单着的,等你们有了相好的眷侣,就会理解他们了。”
桃华老脸微微一红,快速的瞥了一眼帝君。原来她同帝君方才的互动落在外人眼中,就成了打情骂俏。她文课上的不够好,这个打情骂俏是何意思她虽然不大清楚,但她从红裳仙子暧昧的眼神中可以勉强理解个大概。
红裳仙子提起玉酒壶斟酒,轻笑一声道:“姐姐倒难得说这样正经的话,句句在理,只是姐姐忘了把自己算进去,你也是单着的那位。”她对着后殿张望一番,又掐指算了算时辰,若有所思道:“话说水君的夫人该抱着他们家公子出来见客了罢,听闻水君年轻时也是个俊朗的才子,不知他的儿子长相如何呢?”
桃华猛然清醒过来,放下擦手的帕子,亦跟着她朝后殿看。她竟忘了她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她是为了季霖来的,不是为了给帝君夹菜吃。果然,儿女情长会误了正事啊,她还是离帝君远一些罢。
后殿同前厅用一道厚厚的珠玉帘子遮住了,隐约能看见往来席间的仙侍,并未有水君夫人的身影,估摸她还要过一会儿才能出来。
她趁这个时间捅一捅初微,用眼神示意他跟着她看,小声问道:“那边的两位仙子是谁啊?”
帝君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她们?”辨了片刻,摇头道:“不清楚。”
她撇一撇嘴,继续去啃先前没啃完的鸡腿。她怎么想到去问帝君那两位仙女儿是甚么人的呢,她问无妄也比问他好。帝君能记住的,大概只有他身旁几位仙侍的姓名,还有同他走的较为亲近的几位神仙的尊名。她有时会想,若她的名字不是他亲自取的,他会不会也记不住?
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淡淡的青草味充斥鼻尖,她闻着初微身上的这股青草味吃的肚子滚滚圆。她扳着指头算了算,若帝君今日送的礼不贵重的话,她大概将本钱吃回来了,若帝君送的礼比较贵重,她还得再吃一些。
前厅和后殿分离处的珠玉帘子碰撞作响,声音清脆且悠扬,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吃个盐焗鸡腿,忽的听见帝君同她道:“水君夫人抱着那孩子出来了,等下我领你上前去看,你若认出他是季霖,就给我个眼神,我会帮你将玉佩送出去。”
水君夫人出来了?她的思绪登时便回归了正常,再不去想那些鸡腿了。
她现在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上一次出现这种情绪,还是她刚复活那会儿。当时她迫不及待的往初云天飞,一壁为等下见到季霖说甚么而紧张,一壁害怕季霖已消逝于世间,她再也见不到他了。现在,她害怕那孩子不是转生后的季霖。若他不是季霖,她不知该去哪里找法子让季霖重生。季霖他是寿元耗尽而死的,同瓷骨的夫人一样,她去求极尊神主也不顶用。
她抬目看向初微,紧张道:“你说,若他不是季霖,我该怎么办?”
初微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若他不是季霖,咱们就一起等下去,岁月这样恒久,迟早有一日会等到他的。”
☆、季霖之身
大概是为了取个长生的好兆头, 珠玉帘子边摆了数盆长生树,长势大好,泛着葱葱绿意。水君夫人抱着新生的孩子立在长生树旁,还未往外挪上两步,转瞬间便被众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住了,动弹不得。
桃华紧跟着初微离席, 随着众仙的步子朝珠玉帘子旁走。她跟着帝君走有一点好处, 旁的神仙看见帝君, 皆要垂首让出去几步, 以示恭敬,她不用挤破脑袋,轻轻松松就走到了水君夫人身旁。
水君心疼自家夫人和孩子, 不忘乐呵呵的交代,“诸位都轻着些, 夫人刚生完孩子体虚的很, 你们若想看孩子, 都往前来一点。”
她又往水君夫人身边走了走, 近的能看到她眼角的皱纹,能看到她怀中襁褓上的花纹,她的呼吸就扑在水君夫人的耳朵边。她老了许多, 桃华记得上次见她时,她还是个温婉的少妇,说话细声细气的,让人发不起脾气来。从前她认识的这些人, 除了帝君和无妄的容貌没有变化之外,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变老了,连瓷颜也不例外。
水君夫人扒开盖在婴孩面上的襁褓布,声音一如当年温柔,“来来来,这么多尊神等着瞧你,让母亲看看我们的小乖乖睡醒了没。”
原本熟睡的小人儿忽然就睁开了眼,一双湛蓝的眸子深沉如海,像北海无波澜时的浅水处,又像桃华最喜欢的初云天八月的天空。
众仙顿时哑然失色,桃华的心脏停跳了一瞬,她吃惊道:“他的眼睛是蓝色的!”
水君夫人轻吻下怀中婴孩的额头,满面都是身为人母的慈祥,抬头笑着同她道:“是的呢,夫君祖上不曾有蓝眼睛的人,我祖上也不曾出过蓝瞳之人,但他是个例外,夫君也不懂这是为何。”再往下说,语气中多了一抹忧愁,“且从出生到如今,他没哭过一声,怎么哄都不出声,夫君亦不知是为何。”
桃华觉得鼻子有些不通,眼睛也涩得难受,有甚么东西想要冲破眼眶的束缚流淌出来。肩上搭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她回过头去,恰好撞进初微沉着深邃的眸子里。那里有一片慰藉之意。
好像在告诉她,他在这里,她甚么都不用怕。
她缓缓将头转回来,细细看着襁褓中的婴孩的脸。他长得很可爱,粉粉的白白的,睫毛虽然不长,但浓密的很,已然比得上她的睫毛了,小时候就这样可爱,长大了也会像初微一样招女神仙的喜欢。桃华揉了揉眼睛想,他就是季霖啊,那个为了能见她最后一面,甘愿放弃双手双眼的季霖,她说过,不管他变成甚么样子,她都能一眼认出他来。
季霖的命比她好,她生在凡界,不过因为额间有一点朱砂痣,便要被当做祸国殃民的象征扔掉,但季霖不同,他生在仙界,仙界的人见多了奇怪的事,季霖的瞳色在这里算不上特别奇怪。她低头去摸小人儿软软的脸颊,柔声同水君夫人道:“蓝瞳是精灵才会有的瞳色呢,他的眼睛这样好看,显然是得了造化的眷顾,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兴许是魂魄不全的缘故,她这样去捏他的脸,季霖只像未察觉,不哭也不哼哼,湛蓝的眸子虽然好看,却无一丝光彩,只含着拇指裹得欢快。
她本想再摸一摸他的眼睛,看了看许久不曾修剪的长指甲,还是作罢了。她收回手,目不转睛的看着他裹手指头,嘴巴边流下一条口水他也毫无知觉。
过了会儿,该是才觉察到外人的气息,季霖忽然将拇指从嘴巴里□□,大大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桃华嗪着抹笑同他对视,顿了片刻,他忽然张开手,做出要人抱的动作。
桃华一时懵住了,紧张的抓住初微的衣角,不晓得要不要去抱他。
水君夫人是见过桃华的,虽然已经过去了许多年,但她仍然记得桃华的脸。她没料得桃华会这样喜欢她的孩子,但她方才说的那些话她听了很喜欢,为人母都喜欢旁人夸她的孩子。她将襁褓往桃华手边送一送,满面都是和蔼可亲的笑,道:“他喜欢上神呢,上神可想抱一抱他?”
桃华拽着初微的衣角支支吾吾道:“我,我也很喜欢他。”初微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她犹豫片刻,伸出颤抖的双手将季霖从水君夫人手上抱过来,横着抱不是,竖着抱也不是,有些手忙脚乱的。
软软的,小小的,带着股奶香味,只会盯着她的脸咧嘴笑,这就是现在的季霖。她第一次见季霖是在不周山连绵不绝的风雪中,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他湛蓝的眸子,如两颗熠熠生辉的宝石,那时的季霖已长成比她高许多的大人了,他护着她守着她,看着她成为帝君的徒弟,她没有亲人,就一直将季霖当至亲的亲人看。她想不到有一日她能这样抱着他,她觉得很神奇,亦有些忐忑。
她抱着季霖抬头看初微,声音略有些哽咽,“你看,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比天空还要蓝。”
初微含着抹分明的笑对她,容色恬淡且温柔,“嗯,就像初云天八月的天空,你最喜欢的。”桃华浅浅的笑了笑,他伸手接下腰间的玉佩,奉于掌心,转面对着四海水君道:“这枚玉佩是用我降生于世时带的玉石打磨而成的,一共两块,一块在本座这里,另外一块在小桃手上。今日本座以这块玉佩做贺礼送与水君爱子,望他将来可以长成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围成一圈的仙家皆睁大了眼看帝君手上的玉佩,默默吞着口水,眼神中有嫉妒也有思忖。这块玉佩帝君佩戴了许多个年头,有些后辈还没这块玉佩的年纪大,它是帝君身份的象征,然如今帝君眼也不眨就将玉佩给了四海水君的儿子,可见帝君有多看重他。
水君原本在看桃华含喜含悲的抱着他家儿子,桃华的情绪起起落落的令人忧心,他很怕她一个不留神就将他儿子摔了下去,所以他得盯着紧一些,若真出现这样的情况,他好第一时间把他儿子捞起来。闻得帝君的话,他忙回过神,双手接过玉佩,震惊道:“下仙,下仙代幼子谢过帝君,谢帝君厚爱,下仙定将竭尽全力,将幼子培养成帝君期望那样。”
桃华依依不舍的将季霖还给水君夫人,亦解了腰间的玉佩,亲自放在季霖身边,扬眉道:“既然帝君说了,这玉佩有一对,那我这块也不好意思继续留着了。不如一道赠予小公子罢。”水君亦垂首言谢,她想了想,又玩笑道:“等小公子长大后,有了心仪的女子,他可将玉佩送出去一枚,做定情信物用。”
话音刚落,看热闹的一众神仙登时嘘了一声,左右互相对视一眼,似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甚么。水君仍旧低着头,只觉得眼前一片清明,明白了明白了,他甚么都明白了。
帝君他为何不带旁的仙子,偏偏带了没有请帖的桃华来?显然帝君他对桃华有意思;帝君身上的这枚玉佩是他降生于世时带的玉石打磨而成的,不肖说千金不换,万金亦难买到,他将这玉佩给了桃华一块,很明显是做定情的信物来用。由此可见,帝君与桃华早已私定终身了,只是他们这些为人臣子的还不知晓罢了。
既是如此,多年前帝君手刃桃华保不准也只是一出戏。那时桃华作恶多端,三界怨声载道,只有她死了三界众生的气才能消,帝君为了应付众仙的请愿,只好忍痛割爱,暂别桃华,以期日后众仙的怨声平了再相见。再往下想,桃华重生八成也是帝君一手为之,哪有神仙死了之后还能重生的,只有帝君有这个能耐将天道撕开一道口子,将桃华消散的魂魄从幽冥中揪出来。
帝君这盘棋下的很大啊。
西方妙法境的菩提祖师爷曾经说过,仙界这些后辈中,洞察力最强的是四海水君,任何事只要让他看到了端倪,不出半日,他就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猜个大概。菩提祖师爷没看错,水君的洞察力的确超乎常人。
有穿堂的风拨动珠玉帘子,清脆的声音入耳回响,无妄摇着扇子立在一众神仙里头,黑衣黑发,邪魅如魔界的魔君,极轻佻的冲着桃华一笑。这个笑终于让桃华的脑子转过弯来,她才想到她这句话说的有多么暧昧,难怪这起子神仙好端端的嘘出声来。她忙抓抓头发,不敢回头去看初微的脸,又加了一句,“当然,他也可以将两枚玉佩都留着,日后没钱用的时候拿去换钱。帝君的这两枚玉佩能值不少钱呢。”
她补救的这两句话收效甚微,众仙听了她方才的话,哪里还顾得上再去听这句,只有无妄仍立在人堆里头摇扇子,面上促狭的笑意不减分毫。
桃华懊悔的咬紧嘴唇,再不说话,只低头去逗小季霖。
当初送请帖往初云天时,水君存了点小心思,这点小心思同他儿子有关。他儿子已出生近一月,按理说应该给他取个名字了,但他想了想,放眼三界,目前还没人能得帝君亲自赐名,若帝君肯为他儿子赐名,那么日后他儿子行走三界腰杆必定挺挺的。
所以他当即做了两手准备:若帝君不来赴宴,他便自己为他儿子取个名字,翻翻上古典籍,再查一查八卦地支,总能取出一个好名字来;若帝君来赴宴,他便舍个脸,求帝君给他儿子赐个名。
帝君这些年来很少赴甚么宴,只有前些日子青山老母寿诞之时他去捧了个场,他本以为帝君此番过来的可能性不大,没料得帝君不但亲自来了,还买一送一领了桃华过来。
他抬头看了看初微,唔,帝君今日心情看上去不错,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意,兴许会应他所求。
他当即合手弓下身子,对着初微郑重道:“小儿尚在襁褓之中,按理说应该取个名字,然下仙才疏学浅,大字不识几个,一时想不到好的。若翻上古典籍,尚且需要一些时日,若不去翻上古典籍,又怕与已逝世的仙君重名,如此是对仙君的不敬,实在为难得很。”顿一顿,见帝君垂眼看他,又趁热打铁道:“所以下仙斗胆请帝君为小儿赐一名,望帝君应允。”
帝君的目光落在桃华身上,默了一瞬,似想到了甚么,向前走两步,与她并肩去看襁褓中的婴孩,不假思索道:“季霖,就叫季霖罢。”桃华吃惊的侧目看他。
四海水君微觉诧异,帝君这么快就想到了?转念一想,又甚是佩服,帝君不愧是帝君,张口便是一个好听的名字,只是不知这个名字里有甚么含义。他又拱手道:“敢问帝君,这个名字可有何寓意?”又道:“将来幼子问起,下仙好对他解释。”
众仙亦伸长了脖子等帝君解释。
长生树郁郁葱葱,绿油油的枝叶间点缀着零星的白色花朵,像木神的袍子,儒雅而清丽。帝君与桃华站在一处,两头黑发垂直堆在脚边,白色的华裳胜雪素洁,恍然如对佳偶壁人。
放松的眉心微动,眼光从桃华面上一扫而过,帝君对着他清浅一笑道:“没有。”
水君:“……”
☆、趁夜出游
满月宴结束后, 各路神仙顶着暮色尽数散去,徒留满厅狼藉,杯盘碗盏歪斜一片。布雨的仙官给足了四海水君面子,傍晚的云霞又红又亮,灼灼如壁炉中的火,映得往来诸仙的脸都是云霞的颜色, 伸手便能拘一捧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