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吟仙·桃华初上——鹿谣
时间:2017-10-07 22:12:43

  初微端着热气腾腾的参汤,盯着银把羹匙一言不发,恍若入定了一般。
  这一次,初微终于再没理由去包庇桃华了。他沉思了一天一夜,第二日,瓷骨还在睡着,瓷颜欢天喜地的跑过来同他道,帝君终于昭告三界,逐桃华出师门了。
  他看着瓷颜如花的笑靥,满心都是心愿达成后的轻松感。他终于不用再去时时揪桃华的错处了,过去的这几年,他活的比任何时候都累。
  他想,初云天没了桃华,帝君总该把视线放在他妹妹身上了罢?他妹妹长得这样好看,日久天长,帝君会喜欢上她的。
  然而,他的一切美好幻想转瞬便破灭了,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桃华滚下山崖的那晚,帝君下令将瓷颜逐出了师门,碍于他的面子,只是命他将瓷颜带回,并未昭告三界。
  回重华仙境的路上,瓷颜歇斯底里的问他,“为何帝君要逐我出师门!桃华走了,初云天就是我和他的地方了,纵使我曾犯过错误,可我和他已有了数十年的师徒情分,他为何不能念在旧日的师徒情分上,再原谅我一次?”
  
☆、瓷骨所见(4)
  瓷骨不知瓷颜犯了甚么错, 能让初微毫不犹豫的将她逐出师门,但瓷颜是他唯一的妹妹,她犯的任何错,在他眼里都微不足道。他揉着她的头发轻声道:“没关系的,帝君逐你出师门便逐你出师门,你不是他的徒弟岂非更好, 这样你才能和他走的更近一些。你可见有师徒结为眷侣的?”
  瓷颜顺着他的话想下去, 不多时便平息了怒火, 神色平静道:“妹妹晓得了。”
  他将脸转到瓷颜看不见的一面, 疲惫的闭上了眼。他晓得自己的话是在自欺欺人,帝君的心思没人能琢磨透,他逐了桃华出师门, 又暗地里逐了瓷颜出师门,已摆明了他的立场, 他连师徒的情分都不愿留给瓷颜。
  他不愿点透真相让瓷颜难过, 只好继续给瓷颜希望, 让她接下来的日子能过得开怀一些。没想到, 他一骗就骗了这么多年,他入魔障太深,竟连自己也骗过了, 恍然间觉得帝君真有一日能来重华仙境迎娶瓷颜。
  接下来,他同仙界众生共同见证了桃华由仙道入半个魔道,搅得三界人心惶惶。她在三界兴风作浪大开杀戒,他在重华仙境吟诗作画渐渐疏离政事, 只在必要时刻露个面。
  亦有忧心忡忡的神仙来找他,请他到帝君跟前说说话,让帝君早日将桃华收了,还三界以安宁祥和。他一味笑而不言,一心临摹他的海棠春睡图。桃华再作恶多端,帝君都不作声,他一个不问政事的臣子何必多言。
  桃华被逐出师门之后,他与帝君便很少见面了,他不敢见初微,一看见他,就觉得好像亏欠他似的,心里头憋着股愧疚。
  然,他的这股愧疚,竟使得瓷颜险些被桃华害死,若非最后关头帝君出手杀了桃华救出瓷颜,他真不敢想,若瓷颜坠入红莲业火,他该如何向泉下的父亲母亲解释。
  瓷颜被桃华掳去的那日,他的眼皮从早上起床就一直在跳,总感觉会有甚么事发生。瓷颜约了初云天的几位仙子排舞,出门前十分欢喜,着了她素日最爱的一件广袖纱裙,笑着同他道,仙界盛会即将到来,她排的这支舞帝君一定会喜欢,兴许帝君一高兴,就召她回初云天了。
  他亲自为她别上一对赤金步摇,目送她满面憧憬的往初云天飞,委地的黑发如云飘在身后。
  他一直等到第二日的太阳从东方升起,也没等到瓷颜回来。自从被帝君逐出师门后,瓷颜便很少夜不归宿,纵使她同仙子排舞排的累了宿在了初云天,也该着人回来告诉他一声的。
  他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忙派人出去找,匆匆忙忙的找了一个上午,回来的人惊慌失措的告诉他,瓷颜被桃华擒住了,眼下正被捆仙绳捆着,吊在红莲业火旁的扶摇树上。
  他扶着檀木桌的桌角,面色苍白的颓回椅子中,一瞬间觉得眼前天旋地转。那时的桃华俨然如杀神一般,瓷颜与她之间有颇多过节,她绑了瓷颜吊在火上,定然没安甚么好心。
  缓过神来后,他火急火燎的联络了一帮神仙,顶着正午的太阳赶到初云天,强逼帝君出手制服桃华。
  帝君孤身坐在闪着金光的御座上,满面平静,额前的图腾流光婉转,不怒自威。他微微仰面对着他们道:“你们等这一天,等了许久罢?”语中波澜不惊,却又含了一抹不够分明的嘲讽之意。
  他们一群人竟没一个敢出声的。
  初微无声的笑了笑,抓过放在一旁的凉月剑,自广袖中掏了张帕子出来,道:“你们先走罢,我将凉月剑擦一擦,我到之前,任何人不许动她一根手指头。”
  众仙面面相觑,不晓得究竟要不要走,末了都把目光转向瓷骨,眼神中隐约已有了怯意。瓷骨紧紧的捏紧了拳头。桃华已经把魔爪伸向了瓷颜,帝君还这样心平气和,他可有想过,若他擦剑的这段时间里,桃华将瓷颜杀了怎么办?他压了多年的火在此刻爆发,也顾不得初微的身份了,恼火万分道:“桃华作恶到如今,全是你一手惯出来的!”
  众仙皆为他对帝君的态度惊了一惊,有人慌忙去掩他的口,恐他再说下去,有人绞尽脑汁为他开脱,说他是伤心糊涂了。
  初微倒颇为淡然,抬眼看了看他,无声的笑了,笑的无奈且悲戚。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对他道:“我惯着她了吗?我若是惯着她,她应该不至于走到如今这一步罢,我该惯着她的。”
  他拼命挣脱众仙的束缚,借着怒火又吼了一句,“若是瓷颜今日出了任何事,我必将手刃桃华,逐她下十八层地狱!总不再叫她投生为人!”
  兴许是他盟的这个誓太过狠毒,帝君抬目久久望着他,一直看到他火气全无,胸膛的气重新喘匀,才终于吐出一个轻飘飘的字:“好。”
  这一个字,竟让他有了心惊胆战之感,再不敢继续说下去。
  他和一群看热闹的神仙一起躲在山包后头,亲眼看到桃华放了瓷颜,收回捆仙绳,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悄悄从山包后头走出来,预备先将瓷颜护在身旁,若帝君执意要留下桃华,他便趁帝君不注意的时候将桃华杀了,再将她推入红莲业火中,以绝后患。
  帝君若怪他便怪他罢,他杀的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桃华,他行的是正义之举,三界的一群老神仙会为他撑腰,他无需觉得犯怵。
  没等他走到扶摇树旁,变故突生,帝君失手将凉月剑捅入桃华胸膛,锋利的剑刃刺破了她的衣衫。桃华惊的吸了一口冷气,所有人都被她胸前溢出的红意惊呆了,包括帝君。
  他亲耳听到桃华跳入业火前痛彻心扉的祈求,“我再也不要做神仙了。”他看见帝君不敢置信的看向握剑的手,他看见帝君的神智由清明转向疯狂,他听见帝君撕心裂肺的唤她的名字,“桃华!”
  没等他反应过来,帝君扔了手中的凉月纵身一跃,径直跳入焚天的红莲业火中,清朗尊贵的面容上尽是绝望凄凉,白色的衣袍被烈火灼出点点黑斑,但他始终未叫上一声疼。
  帝君想将桃华拉上来,他不愿桃华独身一人赴死。那一刻他才晓得,帝君对桃华用情至深,已然深到可以不顾生死的地步。
  他想把桃华从帝君身边赶走,让他妹妹能够站在帝君身旁,他想将桃华从三界除掉,让瓷颜再不用受她侵害。这是他的初衷,他达到了。
  千钧一发之际,无妄自无生谷赶来,引了无根水浇灭红莲业火,帝君的性命才得以无忧。他看到帝君抱着桃华被烈火灼伤的尸身蜷缩在谷底,面上两点泪痕灼灼耀目,他抱着她的尸身一遍一遍的喊:“小桃。”
  他竟庆幸不起来,捏成拳的手微微颤抖,心尖亦抖个不停,满眼满心都是帝君痛苦万分的模样。
  傍晚云霞遍布时,帝君抱了桃华的尸身上来,面色已恢复如常,只是隐约少了股生气。他将桃华的尸身交到无妄手上,再三叮嘱他要看护好,不能使尸身受任何损伤,便腾云匆匆往西北方而去。
  瓷颜要跟着帝君一同去,被他拦下了,西北方气候严寒异常,胜过无妄的无生谷,是以并无甚么人居住,只有个极尊神主不惧严寒将宫殿设在了那里。
  据传,极尊神主有使人死而复生的能力,帝君此去,意图很明显。他想复活桃华。
  他谴了瓷颜回重华仙境,偷偷往西北方去寻帝君,果然在极尊神主宫殿前见到了他。他见到帝君时,帝君正跪在手掌深的雪地里,委地的黑发堆在脚边,身上只有一件被烈火焚烧过的破烂衣衫,遮不住西北的严寒,冻得瑟瑟发抖。
  他不忍的别过头,亲自回初云天拿了件大氅,披在他身上,又拿扫帚将周遭的积雪全扫到一旁,方才回重华仙境去。
  神主脾气古怪,他出手助人复活是有所求的,且求的从来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单满足他的要求还不行,除非是他愿意出手,不然求他的人身份再高,他也不会开门。因着他的这个古怪脾气,大家只知晓他能助人复活的能力,但他没实实在在的助任何人复活过。
  帝君在他殿门口跪了足足半月,连步子都没挪过,终于将极尊神主跪的服了,开了殿门亲自请帝君进去,二人秉烛彻夜长谈。
  帝君同神主谈了甚么,他不得而知,但帝君从极尊神主的宫殿回来后,到他的重华仙境来了一趟,借他的思骨河,作为桃华重生之前养护躯壳魂魄的场所。可见是同神主谈妥了。
  他心中愧疚颇深,是以未多说甚么,便将思骨河借了出去,并传了令下去,思骨河从此以后是为重华仙境的禁地,任何人不得靠近。一直到桃华重生,他才将这条禁令解除。
  他佩服初微的血性与痴情,所以后来遇到上元的娘亲,他也学着初微,竭尽全力去对她好。可惜,上元的娘亲是寿元枯竭而死,并非横死,纵然他有一番痴情,也没法去求极尊神主出手。
  他不知帝君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等桃华重生的,三万年时间不算短,足够天翻地覆数回,帝君硬是不急不躁的等了下来。期间亦有成万的仙子向他示好,帝君只若无睹,一壁操劳三界之事,一壁苦等桃华重生,再没展露过笑颜。
  恍若他的喜怒哀乐也一并被桃华带走了。
☆、默默思忖
  奈何花开遍这一片山川, 给漆黑的夤夜增添了几分情趣,萤色光芒跃然跳于身侧,像生长在北地的光明精灵,活泼而明朗。
  瓷骨和上元已于半柱香前离去,留桃华呆立在山洞中,目光空洞无物, 像丢了一缕魂魄似的。瓷骨的最后一句话仍然响在耳边, 迟迟没有消散, “你为帝君做了甚么本君不得而知, 但帝君他为你做的,桩桩件件都是有违仙界戒律的大事。你已害他痛苦了三万年,若有一丝清明, 你便该知晓你与帝君之间已经两清了,你们谁也不欠谁的, 做回最初的陌路人, 对你们而言都是桩好事。”
  她当时六神无主的问了一句, “帝君他, 拿甚么同极尊神主做的交换?”
  瓷骨为难的摇头,“这一点,我真不知道。帝君他并没有告诉我, 你可以去问一问无妄,他应该知晓。”
  她睁着空洞的眸子,瞬也不瞬,瓷骨和上元是何时离开的, 她都不知道。她不晓得该不该信瓷骨的话,她的重生……真的是帝君跪了半月跪来的吗?帝君他,对她当真有难以割舍的情意吗?她觉得,她有必要连夜往无生谷去一趟,同无妄问清这桩事,否则她会被心中奔腾冲撞的痛苦折磨死的。
  打定主意,她即刻腾云飞往无妄的无生谷,早将桃花酒的事抛到了脑门后头。她腾云的速度极快,耳边尽是嗖嗖的风声,偶尔夹杂着她的衣袂翻飞的声音,像极了在凛冽冬夜被风卷上天际的旗帜。
  待她马不停蹄赶到无生谷,径直俯冲落在无妄的小筑前,只看见一把黄铜铸就的大锁牢牢锁住他家的木门,仅留一条黑魆魆的门缝,隐约能看见空荡荡的内室。
  她不甘心的猛敲了一阵木门,险些将年久失修的木门敲烂,也没见有人来开门。八成,无妄和那个黄衣的仙子还没有回来。
  她站在细雪纷纷的无生谷,缓缓放下扣门的手,任由雪花在肩头堆积,一瞬间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无边无际的迷茫从她的心底渐渐往上翻涌。
  她丢失了一切的思绪,整个脑袋里闹哄哄的,好像有一千个鱼丸在里头遛弯蹦哒,偶尔还刨几个土坷垃坑。
  瓷骨一席话完全颠覆了她的认知,她不是不想相信他的话,而是不敢相信。
  桃华印象里的帝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上古尊神,从来只有别人爱慕他的份,没见他对哪位仙子儿表达过好感。她总想,她那样深爱着他,爱到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若他肯回头看她一眼多好。
  上一世,她到死都没等到他的回眸,心灰意冷而去,而今瓷骨告诉他,帝君很爱很爱她,不仅多次为她置仙界戒律为不顾,甚至为她抛弃了帝君的尊严,千里迢迢去求极尊神主复活她。
  她自认她没这么大的魅力,能让不食人间烟火的帝君初微对她这样痴情,但瓷骨说的那样真切,甚至连细微末节都能一一对上,她一时竟隐隐约约信了。若无妄在,她还可以再问他一遍昔年之事,求个正解,但无妄现在不在,她不知还可以去问谁,总不能去问帝君本人罢。
  乱糟糟的脑子里忽的闪出一丝清明,像漆黑的夜里的一盏灯火,她猛的抬起头。明日便是四海水君儿子的满月宴了,届时她和帝君一定会碰面,兴许,她真该留着明日亲自问帝君。
  是的,她可以去问帝君啊,旁人不过都是旁观者,只有帝君,才真真正正的经历过这一切。她该学着勇敢一些了,不能一昧做缩头乌龟,现在的她已没了任何可倚靠的人,凡事只能她自己拿主意。
  她对着朦胧的月亮长长吐出一口气,朝着初云天的方向眺望一番,只看到满眼的皑皑白雪。她抖落肩头的积雪,这才察觉到寒冷,忙腾着云离开无生谷,匆匆回桃花坞去。
  纵然有再多的不解彷徨,也得等到明日见过四海水君家的孩子再说,在这之前,她要装出甚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她已经不是当年任性无知的桃华了,她有她顾忌的人和事,譬如鱼丸,譬如季霖。
  祥云落上桃花坞的地面,缓缓消散成丝丝雾气,她刚推开门,鱼丸便从小桌上直起身来,揉着眼睛同她道:“美人儿你怎么去了这样久,我都睡醒一觉了,还以为你今天晚上不回来了呢。”放下揉眼睛的手,似觉察到了甚么,心疼的看着她道:“你不开心么,可是小黑欺负你了,不想还你东西?”
  她轻轻的笑了笑,摸摸鱼丸的小脑袋,走到桌边倒了盏茶,捧着茶盏突发奇想道:“你想见你的父母么?”
  鱼丸不解的眨了眨眼,“甚么是父母?”
  她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我……随便说的,你不知道的话便当我没说罢。”鱼丸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睁着干涩的眼睛同他道:“你可是还困着,不如在我床上睡一夜罢,我去将前两日没看完的经书看了,你早些睡。”
  天方亮,一丝橘色晨光刺破天际,金乌鸟即将展翅而出。桃华对着镜子梳理一头乱糟糟的青丝,又取了花露匀面,眼睛底下的两团乌青怎么也遮不住,她索性不再遮了,别了对簪花银步摇,抬手压压紧。
  鱼丸还在熟睡着,她轻手轻脚的掩上房门,招了朵祥云,径直往四海水君仙邸腾云而去。
  这一路她想了很多,譬如等会见到帝君她该如何自处。听了瓷骨一席话后,她对帝君的看法无形中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她无法保证等下见了帝君,她同他还能如之前一般淡然相处,她的心绪实在容易被外界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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