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疲惫不堪的笑了笑,跟着流封朝门外花幕看去。她坐着的椅子是帝君常坐的,她看的风景是帝君造出来的,她怀中抱着的喜服是帝君请人做的,一切都留有他的痕迹。然,也只是留有痕迹罢了。
她抬目看向流封,从疲惫的面容里挤出了一丝慎重,凝神道:“流封,我们再等帝君一日,若明日他还不回来,你便去告诉来赴宴的诸位,便说昨儿个我悔婚了,帝君一气之下拂袖而去,等到他气消了便会回来。”
流封蹙眉思索道:“能诓得住他们么?”
桃华自案头撑起身子,“他们都知我喜怒无常,若是旁人这样待帝君,他们还有可能不信,但若我如此待帝君,他们会信六成。你是帝君身边最亲近的仙官,由你去告知他们这件事,他们又会信上两分,他们有八分信,便成了。”她抱着喜服从华座上走下,嗓音有些空灵,了无生气道:“魔界眼下对仙界虎视眈眈,帝君生死不明,他们正好趁机发难。如此,我们不能让魔族人知晓实情,能瞒一日便要尽力瞒一日。”
流封点头,“我懂的,你……你别想太多,我已私底下求了数位神君去寻帝君的踪迹,终有一日会寻到他的。”
铺了地毯的地面软绵绵的,行走无声,桃华慢吞吞的朝初微素日休息的床榻挪,闭着眼“嗯”了一声。
第二日光景大好,柔和的日光照耀着初云天万物,吹面的风都带着甜甜的香味,仙界已许久不曾有这样通透的好天了。凤凰引着百鸟盘旋在天际,跳着一支百鸟朝凤的舞,舞姿翩跹优美,往来初云天的宾客看的津津有味。
大概因成亲的人是帝君初微,往来初云天的宾客多的数不过来,有请帖的没请帖的皆想往里蹭。有的想一瞻帝君帝后风姿,有的是为了日后吹牛的谈资来的。守门的仙使忙着勘验请帖的真伪,忙得脚不沾地。
世间的欢笑与熙攘此刻尽在初云天。
从朝阳初升到日落西山,桃华坐着的姿势一直未曾改变,帝君的床榻上有淡淡的青草气息,她恍惚觉得,帝君就在她身边。
暮色四合,吃喜酒的宾客走的差不离,她仍旧端庄的坐着,身上穿着的正红色喜服依旧未脱下。闹了一天的初云天终于安静下来,她抬头去看黑魆魆的窗外,心跟着渐渐变暗的天色一点一点的沉下去。她仅存的一丝侥幸被现实击打的分毫不剩。
昨日夜间她还在想,帝君可能是在同她开玩笑,想给她一个惊喜,是以藏了起来,并串通了流封一齐诓她。可如今婚宴已散,帝君他仍未出现,她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无妄领着鱼丸踱步过来,后头是满目忧愁的流封。神棍难得露出难过的神色,宽慰的拍一拍她的肩膀,点亮架子上的灯盏,轻声道:“初微这次做的太不像话了,有何事直接说出来便是,何必遮遮掩掩的跑出去。过几日他回来,我必定替你好好敲打敲打他,叫他重新补一个大婚之礼给你。”
烛火摇曳不稳,投在地上的影子亦跟着左右摇摆。桃华掀开头顶的朱色盖头,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有风从敞开的大门吹进来,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起身惊讶道:“起风了。”金镶玉的凤冠压的脑袋疼,她摘下凤冠,匆匆忙忙往外跑,“帝君那样怕冷,眼下一定冻得瑟瑟发抖,我得给他送挡风的披风。”
流封连忙拉住她,偏头不忍道:“你别这样,桃华,你别这样。”
她转过头,瞧见了吓得说不出话的鱼丸,瞧见了咬唇不语的无妄,亦瞧见了鼻尖发红的流封,却独独没瞧见帝君。
她挣脱流封的手,理一理委地的发,止一止眼泪,信心满满道:“我找了东方与南方,还剩下北方与西方没找,我要再往这两个方向去找他,一定能找到他的。”
她不知他是生是死,但她想,哪怕死,她也要同他死在一起,她舍不得看他孤身一人踏上黄泉路。
夜雾茫茫,桃华不顾流封与无妄的阻拦,毅然决然的腾云出门。北方是重华仙境所在方向,西方是无上佛陀所在方向,她想了想,决定先往北方去。
☆、怒火中烧
彼时夜已深, 仙界只闻虫鸣,偶尔有天犬断断续续吠上两声。重华仙境唯一的公主瓷颜白日里吃撑着了,有些积食,遂披了件斗篷出门散步,预备等肚子舒服一些再回去安歇。
昨日,她哥哥瓷骨拿了帝君与桃华要成亲的请帖给她看, 她恼得险些咯血, 正打算往桃花坞找桃华谈心时, 她哥哥拉回了她, 循循善诱道:“请帖我一早就收到了,不拿出来就是怕你意气用事,而今拿出来, 是为了告诉你,帝君不会娶桃华了。”
她有些欢喜, 又有些好奇, 忙问, “帝君如何就不能娶桃华了?”
瓷骨似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握紧拳头,断断续续道:“帝君他……快不行了…上午流封来求我找帝君,说是帝君吐血后下落不明, 我猜想……他是要羽化了……”
她当时哭了吗?该是哭了的,她爱了帝君这么多年,早把他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她早知这部分会离她而去, 却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快。
今儿这个宴,瓷颜本打算不去的,帝君已不在了,她赴宴又有何意义。但又着实想看桃华的笑话,哭完以后,她决定还是到初云天赴宴。
果不其然,今儿个帝君并未出现在婚宴上,桃华亦不见踪影。她借口出恭时扒在帝君寝殿的窗子旁看了,桃华孤零零的坐着,甚是凄凉可怜。
虽知晓帝君眼下的近况,虽知晓真相并非如流封所说,因桃华悔婚帝君才离去的,她仍觉得很痛快。没甚么比看自个儿讨厌的人难过更有意思了。
转过拐角的小花圃,她觉得腹内的撑涨感轻了许多,正打算转身回房歇息,蓦地,有道人影悄无声息从她头顶飞过去。她下意识抬头去看,朦胧的一轮圆月下,越过她头顶那人披头散发,着身华美的红衣,看周身气度该是个女子。
好端端的,这人不走正门,不着守门的仙使通传,悄无声息的从侧门的小花圃上飞过,可是要行甚么不轨之事?
她忙施展术法追过去,绕到那人前头截住她,凝神看了看,披头散发的人的眉目她依稀认得,不,应当说熟悉无比。清冷中带着丝妖冶,纵然头发散乱也遮不住她额间的朱砂痣,暗夜里依旧醒目。呵,正是她方才还惦念着的桃华。
大半夜的,她到重华仙境做甚?
重华仙境是她的家,哪是桃华想来就能来的,纵使神尊无妄到重华仙境来,也得由守门的仙使通传之后才能进来。她堵在桃华前头,仰起下巴质问她道:“大半夜的,你悄无声息的来重华仙境作甚,若明日重华仙境丢了甚么东西,可由不得我们不去怀疑你。”
月影婆娑朦胧,脚下的花圃中夜来香盛放正酣,阵阵甜腻花香袭人肺腑。披头散发的桃华紧了紧衣衫,看也不看她,目光只放在手上的一盏小灯上,似乎那是她最珍视的宝贝。
她有些不豫,但又不想同桃华计较。双脚腾空摇摆几下,她挑唇笑了笑,嘲讽道:“看到你我倒想起一件事。前些日子听仙波阁的先生说了一段戏文,乍听后觉得戏文可笑,然如今想来,戏里发生的事也不是全无可能,眼下不就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她抬起下巴,刻意拘着笑道:“这世间的确有种人,很喜欢自己的爱人,但是临近大婚前他会躲起来,戏文上说这是害怕的表现,他还没想好如何同他的爱人过一生,所以宁愿让对方颜面扫地,也不愿现身出来,帝君他……”特意掩了半句话没说出来,她知道桃华会明白她的意思。
空洞的眸子里跳出一抹灵动,桃华终于抬起头来,盯着她缓缓道:“我们拜过洪荒大地的,我是他的帝后。”
她没有听错罢?桃华说她是帝君的帝后?她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哈哈,这是我最近听的最好笑的一个笑话。如今是甚么个情况,仙界众仙皆有目共睹,你居然拿帝后的身份自居,真是可笑。你已是三界的笑柄,人人都知大婚当日帝君并未出现,大婚之礼未成,你有何可骄傲的。”
拜过洪荒大地又如何,当今世上活着的上古尊神所剩不多,年轻一辈成婚时没几个会去拜会洪荒大地,只消礼未成,桃华便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帝后。
当空一轮明月浑圆,她就着月色看清了桃华的面容,有悲戚,也有无谓,她听见桃华缓缓同她道:“你现在不用说这些话来让我难过的,真的,我已经很难过了,你再怎么说,我也只能是很难过。我不会去死,也不会杀了你,亦不会杀了帝君。”
就是这个样子,帝君喜欢的就是她的这幅样子,虚伪而做作,她哪里比不上桃华了,为何帝君想娶的是桃华而不是她!忍了几天的怒火与痛苦在此刻尽数爆发,瓷颜不再刻意绷着,公主典雅高贵尽抛,她几乎是咆哮着的,嘶吼道:“你有甚么可难过的!你不是活的好好的么!”桃华应当去死的,如果她当初死了,帝君就不会死。
桃华在她怒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平静,眸光中厉色一闪,桃华逼近她,“你甚么意思?”
她笑的癫狂且疯魔,“你真以为一头头发便能将你的命从六道轮回中分出来,顺便让你拥有上神之体么,你是真天真还是假天真。帝君他用自己的命同六道做的交换!”
多年前她便已知晓此事,之所以桃华重生后她事事针对她,便是在为帝君打抱不平。
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温热的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毫无预兆的,一双冰凉的手忽然掐上她的脖子,提着她悬在半空,她低下头,正好撞进桃华冷若寒冰的眸子里,“你胡说八道!”
窒息的感觉瞬间涌上来,桃华掐的如此狠,如此用力,是存了要杀她的心。她蹬着脚去踹她,又用指甲去掐她的手腕,桃华如同感觉不到疼痛,始终不松开她。她感觉脑袋要炸掉了,她蹬着的腿渐渐没了力气,命悬一线时,桃华似找回了理智,重重将她丢在地上。
她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缓过劲来后,她咬唇看向桃华,只觉得怒火攻心。哪怕死,她也要骂完她再死。抬手指一指远方,她声嘶力竭道:“我胡说八道?呵,我胡说八道!你可以去问无妄,亦可以去问极尊神主,你去问他们,帝君到底是用甚么做交换,换回你一条贱命的!你当时魂魄俱灭,躯壳亦残损不全,极尊神主尽了全力撕开天道,才只找回你的躯壳而已,若再撕开天道去寻你的魂魄,只能用帝君全部的术法造诣或不灭元神来做助力,帝君的术法造诣要留着保护三界众生,他为了能让你活过来,不惜燃烧了自己的不灭元神!元神消散,帝君能活三万多年已经是造化眷顾了!”她抓起手边的一把青草扔向桃华,“你害死了帝君,害得他再也入不了轮回,你满意了么!你知足了么!”
带着泥土的青草挂在桃华头发上,她觉得不解气,又抓了把青草抛向她,“你如今为上神,可以无忧无虑的活上数十万年,没了帝君,你还可以找到旁的钟爱你的男子,帝君他却只能消失在茫茫三界。你凭甚么活着,你有何脸面活在世间!”
发火是件劳心费神的事,她抬手抚摸起伏不平的胸口,恨恨的盯着桃华看。她想,若不是眼下她的术法造诣不及桃华,她一定会冲上去杀了她的,报方才的一掐之仇。
夜风吹过树梢,吹过小花圃的花花草草,桃华收了飞行术,颤抖着身子同她争辩,“他如何入不了轮回,他是掌天下握轮回的帝君初微,有甚么是他不能做的。纵然我重生用了他的不灭元神,但他可以入轮回重生为神,只消不喝孟婆的那碗汤,他依旧还记得我,依旧还有满身修为。”
瓷颜对着她轻蔑一笑,“医者不能自医的道理,你如何不懂,若重生简单至此,仙界陨落的那些上古大神早复活了,哪轮得到魔界对咱们仙界虎视眈眈。你现在做出这百般矫揉造作的姿态又有何用,帝君再也看不到了。”
桃华似丢了魂魄一般,手上的精致小灯骤然落地。她缓缓起身,掸落身上沾染的泥土,抬手扶正头上的海棠步摇,重新端出她一境公主的高贵姿态。在桃华面前,她可以输,可以哭,可以嚷,但周身气度一定要高贵过她。
良久,月色依旧,桃华似找回了丢失的魂魄,呓语道:“我…我的确受不起他如此待我,我待他连他待我十分之一都没有。”她抬头看她,“你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她斜眼对她,“哥哥都找不到帝君,我如何能找得到,估摸,等到帝君真正灰飞烟灭时,咱们才会知晓他的藏身之处。”
桃华跌跌撞撞的腾云走了,她想了想,并未阻拦,由着她穿过重华仙境,愈飞愈远。一只夜枭扑扇着翅膀从她眼前飞过去,她盯着夜枭的翅膀看了许久。
帝君将不久于人世,她心中最盛的,不是对帝君的担忧,也不是累积到极致的伤悲,更多的,似乎是对桃华今时今日得此孤独下场的嘲笑之意。
这些年,她究竟是当真爱慕帝君,还是放不下她的骄傲,想同桃华争个高低?
身后传来衣袂摩擦之声,一并传来的还有瓷骨关心的话语,“刚睡下便听这里吵吵嚷嚷的,谁敢惹你发这么大的火,我好像还听见了桃华的声音,发生何事了?”
她转面笑对匆忙赶来的瓷骨,整了整额前的发,娇声道:“哥哥,我想嫁人了。你说,我能找到真心喜欢我的男子,是吗?”
她哥哥对她释然一笑,“自然。”
☆、身后之事
重华仙境占地数百里, 周遭无密林,亦无深海,若腾云的速度稍稍快一些,不出半个时辰便能走完。
桃华立在云端,手举着一路不曾亮过的招魂灯,被冷风吹得发疼的面上仍有泪痕干涸的痕迹。
帝君的面容一遍一遍在她的心头浮现, 兴许她过完此生也忘不掉。他是三界顶顶出众的男子, 他的额间有金色的横枝图腾, 他的眉头总是蹙着, 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松开,他的睫毛长而浓密,似乌鸦的翅膀, 他笑得时候轻轻浅浅的,恍若吹面而过的三月和风。她记得他临行前的一袭白裳, 记得他清瘦而挺直的背影, 记得他如厚毯子般的委地墨发。
她想起在桃花坞的最后一晚, 她同帝君说以后的日子时, 帝君的表现有些反常。当时,他失了许久的神,或许那时他便已知晓他撑不了多久, 可他还想着法子逗她笑。
瓷颜让她去问无妄,去问极尊神主,然,谁都不用问, 瓷颜说出帝君用不灭元神换她重生时,她便知瓷颜所言不虚。
她一直觉得帝君睿智,他靠一己之力使得三界平衡,使魔界多年不敢进攻仙界;他设计的每套术法都威力无穷,她这个半吊子都能被他教成一代响当当的女魔头。但其实他才是最傻的那个。她死了,他便让她去死好了,反正她前世之所以会死,全是她自作自受,他做甚傻到用自己的不灭元神来换她重生?纵使被糊涂油蒙了心也不至于让他做此决定。帝君他,真是傻。
她欠他的,还上几世也还不完。他若灰飞烟灭了,她想还也没法还。她想找到他,不过是灰飞烟灭,她又不是没灰飞烟灭过,死她也要同他死在一起,谁也别想摆脱谁。
她将招魂灯抱在怀里,抹去眼角的一行泪,默默的做了个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