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耳倾听——姜乐九
时间:2017-11-24 16:15:31

  “这个死丫头,果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小云微哂,“姑姑,西西的男朋友是个什么样的男生哦?您貌似很不满意。”
  “一个二狗子,一个长得稍微周正吃人不吐骨头的二狗子。”程殊咬牙切齿般地骂自己的亲侄儿。
  纪东行侧耳听着,不禁挑眉,“有这么恨女大不中留嘛?不还是你们程家人?”
  “你懂个屁。”
  “哎,今天好歹是你的作品展,你能不能不要粗俗。”
  “屁。”
  纪东行眉头打结,算了,你赢了。
  *
  程西不想迟到的,可是姑姑交代了必须穿她送过来的那套衣服及配饰出席,灰头土脸地进场,打断她的腿。
  于是程西结束了工地修补年画的活,还得赶回去梳洗,换装,化妆。
  姑姑送过来的首饰是Chopard Happy Hearts系列的绿松石耳环及手环,程西黑色半落肩衬衫搭配蓝色欧根纱百褶短裙,在卫生间磨蹭半天,程若航今晚是夜班,不能出席,临走前倒是有些回味程西细长脖子上的chock,他抬腕看表,不知是在给她掐时间,还是在给自己算时间。
  “很漂亮。”他倚在门框上,难得大方地夸赞程西。
  程西在描眉,冲他撇撇嘴,算是回应。
  “我说姑姑送来的衣服和首饰。”程若航促狭地补充。
  “你可以走了。”程西气。
  门框边上的人没动身的样子。
  程若航眯眼瞧镜前的人,明明穿着身暗色的黑衬衫,为什么唇妆一上,白得发光,程若航发现摒弃不了一些杂念,于是他欺身走进来的时候,程西自觉会发生什么,眉毛愁成波浪形,“你不要添乱了,我已经来不及了。”
  “女为悦己者容,我都不去看,你这么费心地打扮了给别的男人看,我很不舒坦。”程某人是要去救死扶伤的,他竟然有功夫在这吃飞醋。
  “你……我真得来不及了啦,……,你别闹,……,呜……”
  程若航的吻从程西的耳后一直延滑到肩头,因为二人贴得太紧,程西很难忽略到她身后人的身体变化,这还不是最糟的,让她觉得炙热的是程若航在她耳边发烫的话,“西西,……,总是这样下去,我会憋出毛病的。”
  “这不能怪我。”程西拂掉在她身上不安分的手,赶他快点去上班。
  程若航当然明白程西的意思,干柴烈火的局境里,程西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不开窍,也试着不声不响地任由他的继续,可是他自己总能关键时候刹车,他给程西的解释是,想等程西毕业,也想等他们关系更明朗化点。
  反正程西没所谓,难受的又不是她。
  程若航甘愿地颔首,没错,难受的是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自诩是个君子,君子悔棋的话,丢品又丢面,万万不能够。
  “晚上要么歇在姑姑那里,要么打车回来给我短信,还有,少沾酒,听到没!”程若航的一只手落在程西的头顶上,对她吩咐道。
  “知道了,程老师。”
  “小腰精。”程若航刻意在程西腰上拧一把。
  疼得程西直扭身。
  变态,流氓。
  扮斯文,假正经。
  和程若航一通闹,结果就是,十二万分地迟到了。
  程西再次收到小云的语音微信时,已经在展厅楼下了,她飞快地语音回着小云的信息,争分夺秒地想顺势赶上电梯,“等一下,拜托……”
  电梯门眼见着合上,无望之际,里面的人及时按住了,应急而开。
  程西想都没想,疾步踏进去,微微欠身颔首,表示感谢。
  今晚来这里的人大多数衣冠楚楚、衣香鬓影,所以,即便是程西身边的一男一女穿着派头出众了些,她也无暇顾及。
  一道在三楼停梯走出去时,对方女士先走了出去,等待男士踏出去时,那西装革履的男人侧首示意程西先行。
  出于感谢绅士,程西很认真地与对方男士对视一秒,无言地算作谢过。
  直到进入展厅,顺着小云的手势,落座到自己的位置上,程西掩住心口,静静喘着一路赶过来的急气,“姑姑呢?”
  “去后台了。”纪东行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提不上劲的感觉。
  “我去看看她。”
  “嗯,顺便告诉她一声,我乏了,先走了。”
  嗯?这才半场,他不看了?
  纪东行脸色不大好,他只说,散场记者更多,他不想应付了。
  程西直觉纪东行在姑姑这儿吃了什么闭门羹,不过既然他如此说,程西也不好戳穿,任他潇洒地由助手陪着离场。
  后台节奏有点轴转,姑姑跪膝在临时替一个模特的嫁衣补针,金丝线很容易断,几针来回就断了,姑姑一袭旗袍地跪在模特脚边,很耐性地纫线,继续重来,快转的一行人中,只姑姑一人从容不迫,有时候程西会想,如果姑姑不是爱极了这份手艺,断不会坚持这么多年。
  她早些年就与程西说过,西西结婚,姑姑一定会一针一线缝做出西西满意的婚纱及嫁衣给她成婚。
  小时候程西看童话、看影视,总觉得女主角穿上婚纱就圆满了,再无忧愁了,其实呢,姑姑说,童话都未必尽善尽美,何况眼实。
  那女人为何还要穿这高定嫁衣。
  仪式感,即为幸福感。
  人生几个重要关卡上,总归要信誓旦旦些,于人于己,才能有信服力。
  姑姑做了二十载的女人仪式品,却始终未能自己穿一回。
  程西走到姑姑跟前,随她一并跪膝着,替她纫线。
  程殊扫一眼她,“一边去,别捣乱。”
  程西鼓鼓嘴巴,“我一收工就回去收拾了,抱歉,还是迟到了。”她当然不能说实话,是和程若航怎么地耽误了些时间,“他不能过来,不过有送花篮,表示心意。”
  “谁?”程殊的脸色,明知故问。
  程西吞吐一秒,还是老实答,“程若航。”
  “不叫大哥了?”
  “姑姑,你别这样……”程西很是难为情。
  “和他在一起就真那么开心?”程殊唇上有根丝线,让程西给她捻下来。
  程西默契地帮她,“是安心。”安心加顺心。
  程殊狠狠睨程西一眼,结束手上的补针,让模特等着去候场了,程西扶她起来,“那天程若航在,我懒得驳你们二人的面子,我跟你讲啊,你们腻歪归腻歪,可千万别闹出祸来,套套不能省,知道嘛?”
  后台一副兵荒马乱的,程殊冷不丁的一句话,差点没让程西犯心脏病,“……没有……”
  “没有什么,没带套?”
  呀,有个太开放的长辈,也很伤脑筋,程西咬咬后槽牙,不想姑姑把程若航想得太轻浮,“是没有那个。”
  “没有做?”
  ……,一定得这么直白才行,“啊。”
  “你不肯?不是很喜欢他嘛?”
  咦,这个话题很难聊,程西总不能说,是程若航不肯吧。更难解释为什么了。
  就在她语塞之际,有人的造访,算是解救了程西。
  “程小姐。”姑姑的地盘,自然不是喊程西的了,程西见姑姑有正事谈,只窘着一张脸说先去前面了。
  “对了,纪东行先回去了。”程西想起这茬时,顺便看清了访客,是在电梯里绅士给她让行的那位男士。
  “嗯,你先去前面吧。”姑姑应着话并招呼那位男士。
  程西侧身往外走的时候,听到对方与姑姑谈论她,姑姑很坦然地说,是我女儿。
  *
  姑姑作品展里,压轴出场的是套龙凤褂,“瑞兽紫金袍”和“凤彩裙褂”,工作室给出的官方数据,光新郎的喜服就耗时近四千个工时,新娘翩跹的影姿,加上中式盘髻的点翠工艺皇冠,一对模特,宛如画中来。
  姑姑当初设计这套喜服的主题,定为,相思相不负。
  听助手小云说,中西嫁衣的所有珠宝赞助都来自席氏旗下的斯年珠宝,席氏这次东家也亲自来观展,希望新百货商场能谈下姑姑婚定品牌的入驻权。
  程西恍然大悟,原来那位西装革履的绅士男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席瑨。
  她不禁侧侧身,往不远处端坐的某人寻一眼,她想再定睛看一看,怎样的一个男人,能让贺正庭折了又折,怎样丰神俊逸的一个男人,能让一个女人甘愿为他去死。
  这样一个背负着原罪的男人,熨帖的衣裳里,是一躯还算周正的身子与皮囊,不怒而威的礼数里,有几分傲慢的城府,像是觉察到有人目光落向他,他隔着几个人影,侧脸看过来的动作太利落,以至于程西慢半拍地想要收回目光时,就显得太拙笨,倒是他一副翩翩公子哥的神色,冲程西微微一颔首,程西没有理会,掏出手机假装对展台上的模特拍照。
  *
  最后姑姑随自己的作品一道谢幕时,程西有些动容了,坐在位置上默默抹了把眼泪,小云揶揄,“想嫁人了?”
  “我从来没跟姑姑说过,我以她为傲。”
  “那是,姑姑她是天生吃这行饭的料,你去看看台前台后送的花,就知道咱们姑姑是个万人迷的不老妖精了。”
  程殊让小云粗略记录下圈内人今天捧场的花篮、鲜切花都出自哪些人,她是个记仇但也念恩的人,今日的捧面儿,他日是得要还回去的。
  程西帮着小云一起记录,其中不乏一些爱慕人士的玫瑰、百合……
  庆功会上,姑姑举着杯盏,说鲜切花丫头们有喜欢的就分了吧,包括绣坊里的所有绣娘,女人没有不爱花的,爱花也得惜花,这些个花骨朵平白扔了,怪可惜的。
  就让她们能鲜亮几天算几天吧。
  揽下的所有的花篮、花束里,大部分都是中规中矩的各色玫瑰、百合,唯独一束,是很不起眼的小雏菊,黄蕊白瓣,清淡得很。
  骨朵也很少,小云放在手上粗略数了下,只有二十朵,“姑姑,你也喜欢雏菊?”
  程殊盘髻的鬓间,落下几根发丝,接过助手手上的那束花,花里一张卡片,程殊没细看落款,只一句: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姑姑听了会神,随即弃了手里的杯盏与花,疾步跑了出去。
  程西在她身后喊她,也充耳不闻。
  *
  平野枯草,禁不住星火,燎起来,便会烧红了天。
  程殊太熟悉他的笔迹,与他初会时,他秃笔淡墨一首温庭筠的《侠客行》:
  欲出鸿都门,阴云蔽城阙。
  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
  白马夜频嘶,三更霸陵雪。
  丢了笔墨,眉眼含笑地对介绍程殊拜师的同僚说,这学生年纪大了些吧。
  那年程殊会他,十六岁。
  陈绍卿二十六岁。
  陈绍卿是个大学外文讲师,寒暑两休,会在同僚的书画室里帮着指点学生,但都是些家里送过来指望培养些兴趣、性子的小娃娃。
  程殊归到陈绍卿这边,算年纪大的了。
  无奈,程家对这幺女管教得很,同僚的书画室又名声在外,好在程殊有底子,自己早就能画一幅妥帖工笔丹青,家里送到这里,不过是老先生要拘一拘老来幺女的性子。
  程殊自己说,老爹怕她出去厮混。
  怎么个混法?陈绍卿好脾气地呷茶问她。
  程殊不禁红了脸,头一次甘愿屁股粘在官帽椅上,埋头入定手下的画。
  程殊不算正规军地跟在陈绍卿身后四年,后者也从不拘她性子,任由她天高海阔地乱谈论,直到她浑不吝地含酒去喂他时,他一把钳住她亲昵过来的脸时,头一遭板了脸,斥她放肆。
  程殊最任性的时候,曾当着他教书的学生面,轻狂地质问他,你敢说你没对我起过半点男女之心。
  程殊被陈绍卿拂了面子里子,在国外那些年,她好几次想打电话告诉他:
  我爱你,爱到骨子里了,到如今,我的骨头都是冷的。
  ……
  东风细细,在程殊耳边却泣成了声。
  她旗袍规限着,索性不拘任何风雅礼节,她摘开了几颗扣,腿才迈开了步子,高跟鞋也提在手上,展厅楼下,夜幕曦月,车水马龙,程殊一个个人影在眼前过着,缭乱不堪,她恨透了眼下自己的软弱。
  发丝绕到唇隙里,程殊不用想,眼下的自己都妥帖不到哪里去。
  可是她偏偏是不甘愿,哪怕是跌绊了身,她也想出来寻一寻。
  她想问他一句,即便重隔二十载,留字不留面,这算什么?
  我过得很好,你为什么又要跑过来搅和我,为什么?
  程殊一个人瘫在一处塑像地基台边,程西携着风披寻到她时,程殊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少女,“西西,是他,是老师……”程殊手里揉到一块去的那张卡片,展开,那句:
  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写得太过刚劲,每一笔都似乎深思熟虑,落笔又迟迟不宜。
  程西看到落款是:晏西。
  陈绍卿所有的字画,都用表字落款。
  程西恍然大悟,原来此西即彼西。
  程西哑然,只能替姑姑抹泪,说外面风大,风扑了泪眼不好。
  *
  半世归来,很多情缘,已然不是是非可以清算得起的。
  最好不相见,便可不相恋;
  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
  活了半辈子,已然该清醒的年岁了,终究还是败在这是非难算的账上。
  陈绍卿说不清是何辜,或是程殊还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或是他终究见不得她的眼泪,抑或,他只想简简单单走到她面前,坦诚一句,相思不该相负。
  程西扶着姑姑,替她归泪与发,却看到马路对面一辆车里,下来一位风度男士,即便有些岁月痕迹,低调分寸的服装里,还是温和的风尘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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