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一碗酒的时间
厢房一明两暗。方太医在明间里查阅医书,开方熬药。见林一川进来,方太医愣住了。他心里清楚,从前在国子监锦衣卫保着林一川。能进谭诚的院子,林一川和东厂又是什么关系?
“林大档头!”站在门口的两名番子朝他行礼。
方太医惊得差点没握住手里的笔。
林一川拎起了酒,一本正经地说道:“方太医,以前承蒙您多加照顾。如今我是东厂的大档头,您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必知恩图报。今天我是来看穆澜的……和她喝顿断头酒。”
摇身一变成了东厂大档头?方太医有点看不准林一川了。他朝里间看了眼:“她好得很快。但是……”本想说穆澜不适合饮酒,转念想到林一川说的断头酒,方太医叹了口气摆了摆手道,“去吧去吧。”
“穆澜,我来看你了!”林一川像寻常看望朋友似的,叫嚷着推开了厢房的门。
窗户都被钉死了,光线从屋顶的两片明瓦中投射进来。白色的光柱中能看到细小的尘灰飘浮不定。穆澜就坐在光柱下,伸手和光柱里的尘灰玩着。
她挽着双螺髻,一半的长发软软在身后束成一束。全身上下都飘浮在光影之中,美丽极了。林一川的心被重重地撞了下,瞧得如痴如醉。
一个瘦削汉子从阳光照不到的阴影处站起了身,双手抱拳:“林大档头!”
林一川被这声音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是什么地方?怎么就没注意到还有一个人?
目光从他身上的大档头服饰上扫过,他暗想,这是第五个他认得的东厂十二飞鹰大档头。他呵呵一笑,将酒放下,还了礼:“小弟我初进东厂,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陈铁鹰。职司所在,林大档头莫要介意。”
“啊,金银铜铁四鹰高手。失敬失敬。”
听说最早谭诚身边只有四个大档头,名中有鹰。后来的大档头与之一起凑成了十二之数,沿袭了飞鹰的称号。林一川暗想,除朴银鹰外,另外三只鹰从没在东厂中见着。看来这段时间是由这三只鹰在看守穆澜。
他抱起酒坛,冲笼中的穆澜笑:“我与她从前有交情,请她喝碗酒。”
陈铁鹰不置可否,抱着朴刀坐了回去。
我去!这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呢?房间里多出一个人,这让他怎么约会?林一川禁不住暗暗咒骂着。
两间厢房打通极为宽敞。房间中间放着一只铁笼子。里面摆着一张床,银勾挂起一幅游鱼牡丹的粉色纱帐。床后竖着一座山水图样的屏风。与寻常人家一样,定是搁放马桶之处。靠着栅栏摆着桌椅。天青色圆口大肚瓷中插着粉白嫣红的玉兰,看上去像是今天才换的。
还有套紫砂茶具。
穆澜坐在里面唯一的太师椅上,栅栏外也摆着椅子,像是常有人进来与她隔着铁栅栏饮茶。
她提壶倒了两杯茶放在桌上,宛若在自家闺房中待客一样自然:“好久不见。坐。”
林一川在栅栏外的椅子上坐了,伸手进去从桌上拿起了茶杯,仿佛没有看到挡在两人中间的铁栅栏。
他上下打量着她:“你这样打扮,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穆澜掩唇微笑,抬手给他看袖子上的绣花:“江南纤巧阁的手艺。这裙子漂亮吧?”
林一川不由感叹:“我没见过哪个囚犯日子过得这么惬意,连囚衣都是江南纤巧阁的绣娘做的。”
穆澜悠悠说道:“从前我娘把我当男人养。我一直盼着有天能穿花衣裳花裙子。这些天换了无数件新衣裳新裙子,连发髻都学会了梳。却又觉得不如一袭青衫,头挽道髻自在舒服。过把瘾就行了。”
林一川坐下来后才发现陈铁鹰坐的坐置很是巧妙。这笼子里的东西能当暗器的不少,但就算穆澜扔完,也打不中陈铁鹰。而他的视线却很好。他只能朝穆澜使眼色。
穆澜看懂了他眼里的意思。谭诚如此待她,自然是有原因的。可是她不能把这个原因告诉林一川。他是父亲十九年前不顾危险从死去的陈皇后腹中接生的生命。既然命大来到了这个世间,他就该好好活下去。他对先帝先皇后并无半分感情,他只认林大老爷一个父亲。为什么还要将他拖进复仇的深渊呢?
“我也从不知道。你竟然投了东厂,还成了个大档头。你爹的在天之灵晓得了,也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抽你。”
“商人眼中只有利益。”林一川慢吞吞地和穆澜闲扯着,暗骂陈铁鹰坐的角度刁钻,在桌上写个字感觉都被他盯着,“不投东厂就投锦衣卫。商人总要抱紧一根粗大腿才能赚银子。锦衣卫不肯帮我,我当然就投东厂。不说别的,你犯了事,我这个大档头还能进来请你喝顿送行酒。”
他倒了两碗酒放在了桌上:“听说你在宫里头大杀四方,把禁军和东厂高手杀得胆战心惊。陈瀚方撑不过刑,已经死了。”
穆澜显然早猜到了这样的结果,神色有些凄然。她拿起一碗酒慢慢洒在地上:“陈大人,您先行一步。穆澜随后就来。好叫你知晓,你想做的事,我在宫里头帮你做了。可惜我能力不够,没能亲手杀了太后。相信天理昭昭,自有报应。”
林一川很想跳起来大声问穆澜,陈瀚方和太后有什么仇?他是于红梅的什么人?于红梅和太后又有什么关系?谭诚如此优待,究竟有什么把柄捏在你手中。他脑中浮现出狱中与陈瀚方的最后一面。什么不是梅字的起笔?还有,陈瀚方盯嘱他,别把他是从灵光寺捡回林家的事说出去。穆澜知道,林安知道,雁行和燕声后来也知道了。这事很重要?
“既然是送行酒,有没说是什么时辰送我上路?”穆澜显然并没有和林一川谈起陈瀚方的兴趣,转开话题问起了自己的死期。
“皇上定了端午。七天后。”林一川想了想又道,“谭公公让我转告你。太后听说你的伤大好了,打算这两天送你上路。可皇上说,初次见你是在端午,行刑的时间就定在端午……只有七天时间了。”
无涯要将行刑时间定在了端午。穆澜心里苦涩一片。也行吧,他想在让她活到端午那天,多一天也是好的。她不怕死,却也想多活。
林一川的眼神为何这般古怪?他为何不说你只能活七天,反而说只有七天时间了。
只有七天时间了。这七天,他忙着做什么?忙着策划劫刑场吗?
穆澜慢悠悠地喝着酒,一眼不错地盯着林一川的脸。
林一川都快被她弄疯了。她为何一点点暗示都不给他?
终于,穆澜饮完了这碗酒。她站起身,朝林一川大方地抱拳一礼:“从前女扮男装,占你便宜时居多。如今我身无分文,欠你的银子也只能欠着了。多谢你的一碗送行酒。我呢就是一根筋太冲动,也没给自己留后路,所以才没有逃走,在宫里大杀四方。其实现在想想蛮后悔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早早露了底牌给人看,所以我败了。”
林一川也知道不能再停留下去。他将穆澜的话刻在了脑中,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问穆澜:“端午那天你先见到的我,还是他?”
穆澜愣了愣,倏地一笑,阴暗的房间刹时变得灿烂明媚:“你。”
林一川心里又是酸涩又是心疼。明明先见到的人是自己,为何你却先喜欢上了他?可是穆澜这一笑,烂灿得让他心疼。不忍再质问为难她。只有七天。七天时间足够救走她么?
陈铁鹰睃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他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他只需盯着穆澜,不让她逃。牢房布置成闺房,他都担心穆澜自杀是否太方便了。谭诚却笑道,她宁肯被人杀死也不肯自杀的。
厢房里的场景再次回到林一川进来之前。穆澜望着屋顶的明瓦出神,手伸在光柱之中戏弄着灰尘。陈铁鹰像一座塑像,呆滞地静坐在阴暗的角落。
第275章 交易
七天,对蜉蝣来说,是几个轮回。
七天,在陌生人眼中,也就七个太阳升落。
对他们来讲,穆澜是谁不重要,穆澜要被处以极刑也不是多大的事。或许会在茶余饭后多一点类似于“哎呀妈呀,那女子的人头砰地滚到我脚下,两只眼睛还在一眨一眨地哩!”的谈资
在意她的人,已经被这七天的期限逼得快要疯了。
时间在人们的淡漠中或焦虑中悠然走过。离端午已经没有七天了。离穆澜的生命结束只有两天。
仿佛老天感觉到京城里各种情绪堆积得太过复杂,哗啦啦的一场急雨浇了下来。
正在给无涯结披风带子的春来愣了愣,扭过头往外看:“皇上,这么大的雨……”
无涯自己结好带子,走出了殿门。外头的雨下得又急又猛。恍眼看去,仿佛一锅生滚米线从天而降。白色的水线砸起阵阵呛人的土腥味儿。
“为太后尽孝,天上下刀子都得去。”无涯目无表情地说道。
春来还想再劝,无涯已不耐烦了:“春来,你不用跟着了。秦刚,随朕出宫。”
转眼前就被秦刚夺了差使,春来心里极欢喜这样的天不用出宫受罪,表面上还得哭丧着脸装可怜。
无涯走之前想了想,吩咐春来:“锦烟最近心情不太好。公主若来寻朕,你让她在书房看看杂书,别进去打扰她。待朕折了花便回。”
“是。”
送走皇帝,春来成了老大。惬意地坐了,接着小宫女递来的香茶喝着,指挥粗使小太监们打扫御书房。他望着殿外门帘子般的雨嘀咕:“这天气,公主殿下不会出门吧?”
话音刚落,一抬轿子晃晃悠悠过来了。春来把茶往小官女手里一塞,快步过去亲自打起了帘子。薛锦烟扶着他的手下了轿,见太监们正在扫尘,心里有了数:“这么大的雨皇上还惦记着今日要去胡首辅家为太后娘娘折花。本宫来得不巧,以为皇上会另寻时间再去。”
“殿下。皇上吩咐过了。您来了看看书打发时间。他折完花就回了。”
赶走御书房里的洒扫太监,春来亲自捧了今年的新茶给锦烟送去。
“也罢。我看看书等皇上。不用服侍,都下去吧。”
薛锦烟说着这话,目光控制不了飘向书案。皇上似料准了她会来,还叫她在书房里等。皇上知道她的来意?他是故意放自己进御书房?他怎么知道自己会来呢?
改一天出宫去为太后折花也不是什么大事。胡首辅家的辛夷要开到五月去了呢。皇帝定了今天去,下这么大的雨也没让他改变行程。皇上这是在给自己机会?
脑中胡乱想着,薛锦烟已经站在了书案前。
正悄悄探头进来的春来心头一咯噔,见公主殿下只是看看,一颗心又荡了回去。心想姑奶奶您可千万别动奏折,否则小人的命就没了。
薛锦烟没傻到在御案上用笔写圣旨。目光盯着殿门,她飞快打开一张空白的五彩卷轴,直接用了大印,然后卷好轻松藏进了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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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胡牧山府上的辛夷花树从四月中旬起陆续绽放。
皇帝年年都去他府上折花枝孝敬太后。今年花开,皇帝提前定在了今天去胡府。
“皇上就是孝顺!下这么大雨都没耽搁出宫为娘娘折花。”清太妃调着茶汤,没有掩饰脸上的羡慕。
心里却在骂,年年表演这场戏码,不累么?
年年皇帝为太后折辛夷花这天,慈宁宫总会把两位太妃请来赏花。许太后就喜欢在无儿无女的太妃面前显摆皇帝如何孝顺自己。今年慈宁宫多了十来位新册封的贵人。清太妃开口算是引出了话题,贵人们七嘴八舌终于把许太后哄得眉开眼笑。
还有两天,穆澜就会被明正典刑。许太后觉得自己已经让了步,从凌迟改为斩首。皇帝虽然没说什么。曾经亲密的母子都能感觉到彼此之间有了隔阂。但是今天雨下得这么大,无涯仍然出宫去了。这让许太后心里极为熨帖。
皇帝坚持攀着竹梯剪下了几枝品样优美的花枝,衣袍被淋了个透湿。胡牧山早在后花院的小书房里备下了香汤。一行人簇拥着皇帝入内沐浴。
服侍皇帝泡进热气腾腾的澡桶,胡牧山拉上房门退到了外间侍侯。
自从胡牧山站在了皇帝身边,曾经他与许德昭密会的密道就废了。许德昭早弃之不用。然而就在无涯沐浴时,密道的门被推开,走出来一个全身藏在斗蓬里的人。
无涯并没有吃惊:“你很准时。”
“天上下刀子我都会来。”来人脱掉了挡雨的斗蓬,露出林一川俊俏的脸。
“以前朕曾经想招揽于你……错过了。”曾经无涯看中林一川的潜质,却因为穆澜讨厌起他来。没想到兜兜转转,林一川仍然重新为他所用。
“年初的时侯经由我师兄牵线,与皇上在灵光寺一会。定下我投靠谭诚进东厂卧底的计谋。朴银鹰被发现是皇上的人之后,断掉的这条线由我接上了。许德昭和谭诚长年供给军衣。总有一批军衣会在途中被劫。这批军衣中藏着违禁的刀铁等物。许德昭和谭诚长期与鞑子交换珠宝皮毛。整条线和线上的人都理得很清楚,随时可以收网。皇上,答应你的事我办到了。”林一川在澡桶对面坐了下来,撑着下巴望着皇帝。
无涯拿过布巾拭干了水,取着轻袍披上了,“北边已经传来消息,那批军衣已经送到了鞑子手中。不出两月,鞑子定会假冒我军,攻打边城。到时侯将计就计,直捣鞑子王廷。我军大捷,能保边关十年太平。另外,谭诚与鞑子私通的亲笔书信已经被找到了。林一川,朕许你的,你很快就能见到了。朕一定会除掉谭诚。”
林一川现在对这件事不感兴趣:“在下能和皇上再谈一笔买卖吗?”
无涯愣了愣。
林一川很认真地说道:“我一直在想,下着瓢泼大雨今天你不出宫的话。我是不是该想办法进宫。”
“先前就约好了今天,朕不会失约。”无涯微微一笑。
林一川反问道:“因为我是个商人?所以陛下和我讲诚信守约?”
无涯想了想道:“是。每个人看重的东西不一样。你是商人。朕和你谈交易,就需要诚信守约。”
“约好今天见面。除了听一听我的收获,谈一谈皇上的安排……还有两天,就是端午。皇上,您有什么安排?”
林一川现在不想和皇帝讨论如何对付谭诚。他满心只有穆澜。还有两天就是端午,穆澜会被送上断头台。今天与无涯的约会对林一川来说极其重要。他不相信穆澜喜欢的这个男人会真的忍心砍了她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