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一句让文武百官们愣住了。皇帝居然不问百官意见,直接表达出他要定夺新进监生的录用。
无数的目光在百官之间交流碰撞着。素来连和稀泥都懒得的年轻皇帝似乎有了变化。这样的变化让一些官员于惊讶中生出了喜悦。让另一部份官员隐隐觉得有点不舒服。就像是……本来婆婆不管事了,媳妇当家作主母习惯了发号施令。婆婆突然说,家还是我来管吧。媳妇就憋屈得不行了。
许德昭眉头蹙了蹙,这是礼部分内之事。他想要什么人进国子监,和自己说一声即可。皇上亲自复阅所有考生试卷,太不给自己这个舅舅面子了。
许德昭出列拱手:“皇上!”
“朕累了。退朝。”无涯的声音依旧温和。
许德昭涨红了脸。皇帝居然连自己的话都没让说话,就这样走了?四周官员的目光刺得他狠狠一甩袍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才走下玉阶,身后传来一嗤笑。许德昭阴沉着脸回头。谭诚正在看天。身边的小番子殷勤地为他系着披风的带子。他看了眼许德昭,在东厂番子们的簇拥下离开。
那笑声像根刺,扎在了许德昭心头。他想起了二月间与谭诚的对话:“稚鹰向往飞向蓝天……”
皇帝亲政两年,对自己这个舅舅不再如从前那样尊敬。而谭诚已经将内阁都察院捏在了掌心。
“走着瞧。”
许德昭冷冷地一拂袍袖,走向谭诚相反的方向。他不急。皇帝想要从谭诚手里收回权力,只能倚重他这个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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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核对了一遍礼部呈上来的录用名册,春来小声地禀道:“没有穆公子。”
他就知道!无涯瞧也不瞧名册,庆幸自己在朝堂上果断做了决定。他面前摆着两摞试卷。一摞是取中的,一摞是筛下来的。饮了口茶,不紧不慢地翻阅着中选的考生试卷。
林一鸣的卷子太奇葩,被他直接挑了出来:“这也能录用?”
看着满篇歪歪斜斜的正字,春来噗嗤笑出了声。他在林一鸣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很快,无涯拿起了林一川的试卷。
“君子以其身之下,知人之不正。以人之不正,知其身之有所未正也。既以正人,又反以正己。”无涯点了点头评道,“人最难自省。林一川林一鸣,扬州林家这两兄弟一个有才一个却是活宝!”
“皇上,这是穆公子的卷子。”春来从筛下来的试卷中找出了穆澜的卷子。
无涯接过来一看,脸色就变了:“怎么字迹和锦烟一模一样?”
“字迹相似也是有的。”春来笑着说道。
本想着穆澜能答出一份上佳之作,没想到看到一幅画,一首诗。无涯嘟囔道:“她倒是取巧。不求上进!”脑中突然跳出灯光下初叶似的眉,清亮如星的眼眸。他当时为何没有勇气摘下她的面纱?
见无涯怔忡出神,春来小声问道:“皇上的意思是穆公子考得不好?所以才被刷下去了?这是录还是不录?”
明知故问!无涯站起了身,直接将穆澜的卷子扔到了考中的卷子里,背负着双手走了。
春来抿嘴笑着在名册上添上了扬州穆澜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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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后都开工了,我再讨几天假期再加油吧。PS:一川考卷出自苏轼《私试策问七首之七》
第94章 软肋
秉笔太监重新抄写国子监今年新录监生名册后,无涯示意送给礼部张榜。他有些惬意的想,总算让自己做成一件事了。
春末的御花园百花怒放,无涯难得有心情在园子里摆了书案作画。
一笔一叶,宣纸上画出秀美的竹林。
春来侍侯在侧,探着脑袋瞧着,心里纳闷不己。园子里各种花树,唯独没有竹子。皇上御花园赏花,兴致来了要作画,怎么就画起了竹子?
无涯轻扬笔峰,一片舒展着筋骨的竹叶跃然纸上。穆澜的眉就是这样,让他画不够。
“皇上……”
“扬州十里竹溪,碧涛如波。”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无涯笔端微凝,滴下一滴墨汁。
谭诚不知何时已来到书案边,欣赏着无涯的画作。见墨汁滴落,不觉一笑:“老奴惊到皇上了?”
无涯若无其事的将那滴墨汁几笔勾勒成一只飞翔的麻雀,满意地放下了笔,接过春来递上的帕子擦拭着手道:“怎么会?方才谭公公说的可是杜之仙的家?”
“是啊。皇上若是去过,定会被那十里翠竹成溪的景色迷住。”谭诚微笑着继续试探。
“哦?如有机会的话。朕真想去看看江南繁华。”无涯离开书案,沿着石板路慢悠悠逛着园子。
谭诚落后一步,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可惜杜之仙过逝的早,朕甚为遗憾。如今能让他的弟子荫恩进国子监,也算朕对杜之仙的一番心意。”
谭诚出现在这里,定是为了国子监录用监生名单而来。无涯只得抢先用话堵他。
“就怕穆澜辜负了皇上的厚爱。听说她的试卷头一遍就被刷下来了。杜之仙的关门弟子空有名气却无才华。”谭诚淡淡说道。
无涯半步不让:“正因她才华平平,朕不能让她辜负了杜先生。是以才将她选中,送进国子监好好读书。”
谭诚话峰一转,感慨到:“皇上对杜之仙这番心意。九泉之下杜之仙也必感激涕零。他过世时,幸亏扬州林家大力相助,才不至于走得凄凉孤独。”
原来是为了林一鸣而来。遍篇正字,还写得歪歪扭扭。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进国子监为监生?无涯略一沉吟,让了步:“听谭公公这么一说,朕倒是想起来了。那林一鸣虽然不学无术,却有向上之心。腹无诗书,也能端正写上满篇正字。着礼部将他补上吧。”
“皇上对杜之仙一片拳拳心意,爱乌及屋。老奴遵旨。”谭诚坦然接受了。
君臣间一个眼神碰撞,国子监的录用名单就算定下来了。
待谭诚离开后,无涯唤来了秦刚:“扬州林家可是投靠了东厂?”
秦刚愣了愣:“卑职这就去查。”
回到东厂衙门,谭诚也叫来了梁信鸥:“去查一下扬州穆澜。”
梁信鸥有些诧异,当初他去扬州时已经查过了。但他素来对谭诚的话信而不疑,领命便去了。
倒是侍侯在侧的谭弈有些不明白:“义父。您当初不是不打算让穆澜进国子监?以此试探皇上和杜之仙的故交们的态度?”
“七名三品大员,说罢就罢了。皇上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一个扬州穆澜,皇上却竭力护着。”谭诚的眼神变得凌厉,“阿弈,你好好想想,杜之仙死了,皇上为何一定要护着穆澜?”
“杜之仙的故交好友遍布朝野。民间声望颇高。皇上护着穆澜,就等于拿到了这些人脉。”谭弈想都没想就答道。
谭诚点了点棋坪:“皇上争的是这个眼。养活她,就能得到一大片地盘。堵死她,咱们就赢了。”
谭弈深吸口气:“孩儿明白了。孩儿会在国子监好好待她。”
“与对手下棋,最怕看不清楚他要什么。知道了,等于拿住了他的软肋。今天皇上能为了穆澜向咱家妥协。将来他也会。”谭诚淡淡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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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子监外终于贴出了礼部颁下的录用名单。一时间人头攒动,考生们或喜或悲。
“有没有天理了?林一鸣居然被录用了?”林一川盯着林一鸣的名字看了又看,渐渐就笑了。
燕声陪着林一川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不解地问道:“少爷为何还挺高兴的?”
他笑,不等于高兴。林一川站在国子监外,看着眼前的熙熙攘攘,肩头感觉到了沉重。他敢肯定,林一鸣上榜与东厂不无关系。东厂想控制林家,这是摆着要扶持二叔一房来打擂台。如果自己不全心替东厂当好钱篓子,林家就易主了。
“雁行。我在国子监读书,吸引他们的注意。来之前咱们商量的事你可以着手办了。”
“少爷保重。”雁行一刻也没有多待,朝林一川行过礼,转身就走了。
燕声早已习惯了。反正他的脑子比不过雁行。他只需要照顾好少爷就行。
“穆澜也被录用了。燕声,咱们去她家贺一贺。”林一川没有在人群中看到穆澜,他也不打算离她远一点。带着燕声直奔大杂院去了。
这时,穆澜正在忙着跑堂卖面。
大杂院的门脸改成了铺面,挂出了卖面条的店招。
“两碗阳春面来喽!”她端着托盘,将两大海碗阳春面送到桌上,笑容灿烂。
面馆开张,穆胭脂说什么都不愿意抛头露面,躲在后厨煮面。前堂就靠周先生当起了掌柜,伙计们都是班里的徒弟。今天正式开业。四邻都来捧场,生意很不错。铺子里的桌子都坐满了客。穆澜忙得脚不沾地。
又送了几托盘面,她回到了后厨,笑咪咪地望着母亲煮面。
“怎么,想吃老娘煮的面?”穆胭脂左手捏着一双长筷,利索地将面挑进碗中,让等侯的小子送去了前堂。这一轮总算煮完了。她又从案板上抓起一把面下进了锅里,“浇头自个儿弄!”
“娘,我今天才发现你是左撇子!”穆澜大为吃惊。
穆胭脂白了她一眼,将面挑在碗里推给她:“小时侯用左手吃饭,你外祖母说不雅,硬将娘的左手绑了,养成用右手吃饭的习惯。这倒好,反而养成了左右手都行。想当年,娘还能使双枪来着。国子监哪天张榜啊?离着远,也不能叫人天天去盯着。”
往面里浇了两大勺肉臊子,穆澜呼噜吃了一口:“筋道!香!放心吧,我结识了个国子监的监生。今天开业,邀了他来吃面。录用了他会告诉我。”
正说着,有伙计进来叫穆澜,说应明来了。
听说是国子监的监生,穆胭脂赶紧又煮了碗面,浇了厚厚一层臊子,让穆澜端出去和应明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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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渡章节。
第95章 吃面
邻居热情,附近几条巷子的人都来贺面馆开张。铺子里没了空位,穆澜让人在院子的照壁下支了桌椅。她递了臊子面给应明,爽朗地说道:“铺子里坐不下,委屈应兄了。”
应明的桃花眼笑眯成了缝:“我回家还做农活,哪有那么多讲究。我就不客气了。”
他搅和着面,想起今天张榜,笑道:“差点忘了重要的事情。今天张榜了,你被录取了。”
“太好了!进了国子监还要应兄多多照应。”穆澜并不知道因为自己,深宫里的皇帝与谭诚暗中的博弈。她不求成绩引人瞩目,取了个巧应试,觉得考中并不意外。知道被录取,她也很高兴,催促着应明赶紧吃面。
林一川就在这时赶到了穆家。
大门一侧改成了铺面,大敞的门脸,一眼就能看到店里的人。坐在门口照壁下的穆澜和应明极为打眼,林一川迟疑了下,大步走了过去:“恭喜恭喜!我来吃面!”
不是叫他离自己远点?怎么又来了?见到林一川和拎着礼品的燕声,穆澜心里犯起了嘀咕,滋溜一声吸进口面条,放下了筷子:“这是国子监率性堂的应明应公子。林一川林大公子。来者是客,我去拿凳子。”
“林公子。”应明放下碗筷,起身与林一川见礼。
率性堂的监生?穆澜结识应明是为了他的这个监生身份?林一川心情突然就好了,拱手笑道:“应兄。在下扬州林一川,与穆澜是同乡。进了国子监还望应兄多多照拂。”
两个大男人在照壁下拱手见礼。应明见他穿着湖蓝色的新锦衣,衣襟衣袖上用银线绣着万字不断头的花纹,一看就是个有钱人。该不会是穆澜圈起来想宰的肥羊吧?想到穆澜卖符,自己沾光赚的银子,应明乐了,看林一川分外亲切:“林公子也被录用了?放心吧,率性堂为六堂之首,在下也有那么一点点权。将来若有需要,大公子只管言声。”
遇到个被穆澜利用的傻货!林一川顺竿就上:“多谢应兄照拂!改天再请应兄吃酒。”
等穆澜提着凳子回来,应明和林一川已经熟络如朋友了。她只想把林一川赶走,把破凳子放下,很无奈地说道:“店里没了座位,招待不周。”
木凳没有刷过漆,不仅是旧的,四根凳腿参次不齐。凳面还有两道缝。年深久了,木头泛着怎么也擦拭也掉的黑色污渍。
你能坐吗?不坐,就走吧。
“大公子,你坐这儿!在下刚好吃完。”应明直接将林一川按在了自己那张竹椅子上,笑呵呵地站了起来,“我今天是溜出来的。还要回去考勤。先走一步,我们五月国子监见。”
没想到应明这么热情客气,穆澜有些傻眼。
应明走了,林一川坦然地坐在了竹椅上:“不招待我吃面?我可是来贺喜的!”
“赶紧着煮两碗面!加双倍臊子!我这儿来客了!”穆澜冲后厨吼了一嗓子,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哪能不请大公子吃面呢?就怕大公子嫌弃。”
林一川笑道:“这么多客人想必味道一定不错。我已经闻到香味了。”
穆澜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少东家,没碗了!稍等!赶紧洗碗去!”一名打下手的伙计早得了穆澜吩咐,挽起袖子端着一大盆碗进了院子。三四个丫头拎了桶水开始洗碗。
铺子是倒座改的。从照壁处就能看到厨房后面洗碗的情景。
“今天生意真好!”穆澜边吃边望向洗碗的地方,又喊了一嗓子,“先洗两个碗出来。客人等着呢!”
他要吃的面,用的碗就是那只木盆里的?林一川不由自主地就盯住了洗碗的地方。
燕声也看了过去。
大木盆里高高摞满了吃完的面碗和筷子。油汤浮了一层。丫头抓了把灰呼呼的东西扔进盆子里,水立时变得混浊。
主仆二人眼睁睁看着白色的擦碗布浸进了木盆,在碗里擦了擦,再拿出来时已经灰了。眼中顿时噙满了惊恐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