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餐厅与客厅连通,偌大的空间静得落针可闻,窗外偶尔一两下短促的炮仗声敲打人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您不是老糊涂,只是抽不出空,宁可听信别人,也不愿多看我一眼。我曾经为此沮丧,逃避了很久,直到有人教会我‘如果你不走过来,那就换我过去’。所以我现在让您好好看清楚,我是不是别人嘴里说的那么不堪。”
江浸夜声线不稳,微微发颤,竭力保持平静。
可平静之下,铿锵有力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这些年的控诉。
江震寰那张脸绷了许久的威严,此刻终于垮下,露出苍老的神态。
他哑着嗓子问:“教你那句话的人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呼~下章夜叔就回去啦~
☆、51.
江浸夜直视父亲的双眼, 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两人相当的个头因为江震寰的老态初显,而使江浸夜气势上压过一筹。他微抬下巴, 俊逸的眉毛舒展, 上扬的嘴角带一点讥诮,“你们真以为她只是想嫁给我吗?太小看她了。”
说着, 他从怀中抽出一叠文件, 啪地摔在餐桌上。
“这些都是她勾结崇喜股东的证据。或许您眼中崇喜的业务不算什么,但谁知道这个女人的野心有多大。她一张热脸巴巴贴了那么多年, 就为拿下一个根本不可能喜欢她的人?也就您二老对她这么放心了。”
陈烟岚极力绷住的镇定,在目光触到文件封面的那一秒就溃不成军。要不是身后的江鹤繁撑住她, 她恐怕早就腿软倒地。
她万万没想到, 江浸夜从第一天进崇喜, 就有随身携带录音笔的习惯。
更没想到一个失势的少东家,不但未如预想的那样失意沉沦,反而精密谋划对她的报复。
“我不过给自己留条后路。”陈烟岚面色颓败, 低头哽咽着说,“总不能让我人财两空。”
“够了。”
江震寰掌着黑檀木椅背, 拉开坐下,颤声说:“今天除夕,先吃饭。”
陈烟岚缓了一口气, 两腿打颤地也要跟着坐下,余光瞄到江震寰伸来的食指,错愕地对上那双混着厌恶与愤怒的鹰眸。
“你吃完了赶紧走。”
眼看一顿团圆饭就要以闹剧收场,渠鸥抬起手背, 揩拭眼角的泪水,委屈地看向江浸夜,“就不能吃完再说吗?你既然心里憋着火,怎么不早点告诉我们?我还以为你要闹一辈子别扭……”
江浸夜没说话,吐出这口攒了多年的怨气,心中却丝毫不觉得畅快。确如渠鸥所说,要不是他们心不齐,外人也不会有机可趁。
被江震寰下了逐客令,心高气傲如陈烟岚,必然待不下去了。
她离开后,厨师上齐菜,也回家了。
江家四口围坐餐桌前,于一片举箸取食的动作中,各怀心事。
按往年桌上的惯例,人人依次敬酒,说两句吉利话,每回从年纪最小的江浸夜开始。但他此刻兴致缺缺,瞧见江鹤繁递来的眼色,提着一瓶白酒离席。
渠鸥着急地喊:“你上哪儿去?”
“上外头吹吹风。”
“不像话!”江震寰放下筷子,眉间蓄起愠色,片刻又消散,对妻子说,“你十分钟后出去看看,我记得外面还在下雪。”
他说着,叫江鹤繁把ipad递给他,想要再看看那篇新闻。
门外的院子里,江浸夜穿一件单薄的蓝灰色条纹衫,一半扎在皮带里,敞开的领口歪着。他仰头灌下几口酒,看向漫天飘落的雪花,忽然笑了。
这么多年,他不过在和自己怄气。
没出息。
但今天仍然值得庆祝,为正名自己,为与家人和解,为揭下陈烟岚的面具。
江浸夜喉咙深处窜上一阵燎火的辛辣,随即大笑着高举酒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了厚厚一层的雪中。
后来他一个不小心,跌倒在地,索性四仰八叉地躺下。
洁白的雪粒铺天盖地从深蓝色天幕降下,受体温融化的雪水浸湿衣领,带着冰凉的刺激入侵脖颈,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于是缓缓闭上眼。
意识的最后一刻,是远处渠鸥歇斯底里的尖叫“小夜!”
唉,妈你那么容易激动,对身体不好,影响内分泌……
*
春节七天假期,屿安下了三天雨。
人人缩手缩脚地蜷在屋中,连骨头缝都透着湿冷的寒意,像嵌满了冰渣子。
初四这天总算放了晴,深色的木地板泡在温暖的阳光里,看着很想就地打个滚。丁馥丽一大早哼着歌打开门窗,通风散气。
陶禧穿着高领羊绒衫,长发还挤在衣领里,她一边揉眼,一边下楼,“妈妈,早。”
“早啊,桃桃。”
丁馥丽从厨房端出热好的三明治、鸡蛋和牛奶,又找来一把梳子。
陶禧捧着三明治小口咀嚼,她就站在女儿身后帮忙梳头。
托着一把柔凉细软的黑发,丁馥丽惊叹:“桃桃,你头发长得蛮快,这都要齐腰了,过完正月去剪了?”
陶禧嘴里塞着食物,含混不清地说:“干嘛要剪,就留着呗。”
“新年新气象嘛,而且妈妈看你……”
好像换了个人似地,好像下决心要闯出一片新天新地跟过去告别似地。
丁馥丽深知女儿不过看着温顺,这么一说,怕是又要激起她的逆反,便生生截住了话尾。
但陶禧听出来了,不在意地大嚼两口,说:“为什么人想改变,就非去剪头发不可,这是哪里来的规矩。搞这么隆重,全都是形式上的。我才不要为了别人,剪自己的头发。”
母女俩哪个名字都没提,但彼此清楚,一字一句说的全是同一个人。
丁馥丽原本愁苦不堪,打算过年找间寺庙烧香,见陶禧一夕之间觉悟脱胎换骨,笑得嘴都合不拢,
“好好好,不剪不剪,我们桃桃剪不剪都是美人。”
梳好头,陶禧也吃完了三明治和鸡蛋,端起杯子喝牛奶。丁馥丽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问:“那你今天要不要和妈妈出去逛逛,初四街上挺热闹的。”
陶禧摇头。
想起她前三天每天睡到日上三竿,丁馥丽困惑,“你哪都不去,起这么早干嘛?”
“我约了人。”
“哦?约了人啊……”
见丁馥丽眼珠子转动着精光四射,陶禧赶紧起身,用一句“是个女的”浇灭她心中的八卦火焰。
其实陶禧今天约的,是林知吾的师兄孙蕴巍,曾聊起的那家新公司便是由他创办。
林知吾后来带陶禧和孙蕴巍见了一面,算是不那么正规的面试。
那是工作日的午后,咖啡店里人头寥寥。
孙蕴巍穿一件卡其色休闲外套,坐靠临街的落地窗,沐浴在初冬的暖阳下。见到陶禧,起身向她挥手打招呼,和煦笑容瞬间冲淡了她的紧张。
他身材高大,笑时弯着眼角,眉间有种开阔的俊朗和豪气。
“我听师兄说,你们做人工智能的芯片。”
孙蕴巍双手交握身前,笑着点头:“不仅是芯片,也提供行业内整体的接口和SDK(软件开发工具包)。我们想要打造最好用的深度学习平台解决方案,还有最高效的整体系统。目前着手开发的,是无人机和服务器,这两个行业的核心产品。”
陶禧对这家名为笛铺科技的公司兴趣盎然,连咖啡也顾不上喝,与他你来我往,聊了整整一下午。
旁边的林知吾竟然半句也插不上话。
临走时,陶禧问多久可以去上班,孙蕴巍说年后,因为公司要搬到科技园南区,暂时耽误几天。
当天,孙蕴巍就把陶禧拉到新公司的微信群里。
除夕晚上,孙蕴巍在群里连发八个红包,遭到众人哄抢。陶禧从未露面,便一直潜水,看着他们热闹。
谁知孙蕴巍单独给她发了一个,并邀请她初四上午去新公司看看。
陶禧道过谢,欣然应允。
从地铁站出来时,扶梯缓缓上行,陶禧一抬头,瞧见孙蕴巍向她招手。他穿一件深褐色羊绒大衣,描出肩膀宽厚的轮廓,颇显沉稳有型。
陶禧笑着露出几颗璨白的贝齿,“老板过年好。”
“……”孙蕴巍失笑,“不用这么严肃。”
陶禧倒有些无措,“那师兄的师兄……该叫什么……”
“你就叫我孙蕴巍,或者我的英文名Simon。”
“Simon?孙蕴巍?”陶禧清秀的双眉拧结,她为这种事情纠结烦恼的样子,逗得孙蕴巍转头忍住笑。
公司在大厦十二层。
时逢过年假期,大厦正门紧闭,孙蕴巍带陶禧从侧门进去。
坐电梯的时候,陶禧问:“我们也是七号上班吗?”
孙蕴巍笑而不语,和她卖关子。
走进办公区,陶禧被眼前忙碌的景象惊呆了。所有人坐在电脑前专心工作,偶尔有人起身离位,看见她,还同她微笑。
“实际上,我们从今天开始上班。”孙蕴巍说着,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空位,“你的位子在那,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去找行政办入职。”
“我当然愿意!”
吉芯和江浸夜带给陶禧的挫败感,并不像早上和丁馥丽提起时的那样轻松。
倘若完全不在意,那曾经付出的,恐怕也不是真心。
所以陶禧亟需投入另一片战场,找到新的精神寄托。
*
投奔新工作的同时,陶禧和丁馥丽提出考驾照的打算,这样她开车上班,便也不嫌住得远了。
吃晚餐时,丁馥丽见她一扫往日脸上惨淡的愁云,自然事事依着她,“行,妈妈支持你!”
后来陶禧又说起新公司的见闻,和同事们相处的趣事,丁馥丽跟着喜不自禁。
唯独陶惟宁面色凝重,沉吟不语。
直到胳膊肘被妻子撞了一下,才说:“小夜回来了啊,你没看到他吗?”
丁馥丽的笑容骤然凝固,忐忑地看向正用筷子挑拣瘦肉的陶禧,她没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简略地回答一声“没”。
陶禧心里坦然,反正该来的都会来,躲也躲不过。
果然,周五晚上十点多,陶禧下了班独自走出大厦,在楼下碰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要见面啦!
☆、52.
过去吉芯在科技园北区, 而新公司在南区。
南区树多,掩映在高耸的写字楼群间, 放眼望去一片层叠的影子。沿路植满茂盛的香樟树, 遮住了路灯光线。陶禧走在树影下,前后不见一个人, 静寂得能清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她曾听容澜说过不少都市怪谈, 忍不住攥紧包,加快速度。
要再快一点, 尽早赶上地铁。
早晨下过雨,路边还积有小片尚未蒸发的水洼, 褪为一团昏暗中更深的色块。
然而没走两步, 陶禧听到自己急促的脚步中还混进了别人的。揣测或许是其他公司同样加班到现在的人, 便没有在意。
谁知转过一个路口,那不疾不徐的踏步声紧紧黏在她身后。
悠然又笃定。
陶禧咽了咽喉咙,稍微偏过头, 拿眼角的余光去看,只瞄到一个囫囵的身型。
看不清, 但强烈的熟悉感不会错,她心脏扑通大跳着停下。
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
到底是初春,夜晚的凉风刺得皮肤微微发痛。陶禧捏紧双拳, 犹豫着要不要转身,肩膀竟颤抖起来。
果然等见面的时候,没办法如想象中的那样洒脱。
迟疑间,高大的影子罩住她, 遮住了拂面的寒风。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江浸夜低低缓缓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还敢来追究?
陶禧头一抬,哽着声音说:“谁啊?是谁先不接电话的?是谁说早点回来可一走就是几个月,招呼也不打的?是谁当众言之凿凿说不认识我的?是谁答应了不对我有任何隐瞒,到头来全世界都知道的事就我一人还蒙在鼓里,像个傻瓜似的?”
太可恶了。
陶禧因激动而呼呼喘着粗气,听在江浸夜耳中,仿佛带上了哭腔。
于是他口吻软了下来,轻声说:“桃桃,这些我可以解释。”
“对于这些,我早就帮你找遍了理由。”陶禧摇着头后退,本能抗拒着不想离他太近,“如果你只想得到身体的慰藉,这个世界那么多女人,为什么非要是我……”
江浸夜微微变了脸色,幸而光线昏昧,看不出来。
他伸手去抓她莹白的腕子,冷冽干净的雪松气味覆上陶禧的鼻尖。这是他身上的气味,一度让她深深沉溺,眼下却像迎面的一记重锤,她痛得甩手,激烈摆脱。
而她的沉溺,又是江浸夜对这段关系自信的全部来源。
怀疑这是有人别有用心的谗言,他便冷下声音问:“这都谁告诉你的?”
不是否认,也不是辩驳。他这样一问,无疑坐实了陶禧的判断,嗓子一抽,当真带出了哭声:“陈烟岚她什么都知道,她这些年还能帮你。而到了我这,唯一的用处就是和你上.床吗?”
——我对你的身体非常迷恋,确实给予我无尽的慰藉。
哪怕是实话,就眼前的状况,江浸夜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烦躁地抬起手揉了揉眉心。
“陶禧?”一道浑厚的男声从两人身后传来。
陶禧慌慌张张地用夹克的衣袖擦拭眼角,转身和孙蕴巍打招呼:“Simon,你也这个时候下班?”
“嗯,刚和他们开完会。”
孙蕴巍挎着单肩包,视线扫向正在打量他的男人。
比自己稍高,一身黑色的复古军装夹克,羊皮衣领反射微弱的光,衬出他宽平的肩。窄腰下搭配同色系的磨毛休闲长裤,剪裁利落干练,尤显腿长。
五官轮廓深刻,但细节看不真切。
是个玉树临风的男人,还向孙蕴巍投去毫无善意的眼神。
孙蕴巍问陶禧:“这位是你朋友?”
见他提问不带人称,江浸夜抢过话茬,当作他在问自己:“不是‘朋友’,是‘女朋友’。”
“不是的,我不是他女朋友。”陶禧在这短暂的间隙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稳住气息反驳。
江浸夜诧异,“桃桃,你……”
陶禧迅速打断:“你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从来没有说要和我在一起,我们就是不明不白的。”
“那我现在说……”
“江浸夜,我已经不稀罕了。”
江浸夜没有想过,陶禧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竟是带着诀别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