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悠长地呼吸着,在暖洋洋的水中睡了过去
孩子的哭声也停了,开始了初来人世的第一场睡眠。
秦漠抱着她,整条手臂悬着空,不敢乱动。几乎半身瘫痪。
千盼万盼,她终于走出预言和梦境,在他跟前凝聚成了一个小小的粉团。
这一刻,他满腔都是幻灭的恐慌
他无法将眼前漂亮晶莹的婴儿,与梦里英姿飒爽的少女联系起来。
现实的高山在耸起,梦境的潮水在退去。
眼前这一刻既是一场新生,又像一场消亡。
他的心中好似情怯,好似悲伤,好似失落,又好似喜悦。种种情绪纷繁更迭着,汇成一抹星移斗转的沧桑与心酸。
内心自嘲地想,世上如他这样乖僻、又固执的男人恐怕没有了,还是个当皇帝的。简直是千古笑话!
就算她是那个人,等到长成了,他都三十好几了。
都那么老了啊
该有多不要脸,才好意思肖想年少的小师妹啊。就算他有这脸,人家姑娘乐意么?
这场镜花水月的等待简直是一场要命的苦旅啊。
然而
阿泰把妻子的衣服清理干净,烘干。整齐地穿好,把人抱出了结界。
她睡着了,一时半会,大家都出不去。
他脱下中衣铺在地上,把妻子放在上面。从徒弟手里接过自己的新生孩子。
忽见徒弟有点失魂落魄的,不禁目光微闪,逗他说,“发现了?”
“什么?”秦漠不解。
“云信说的话不对吧。”
“……哪里不对?”
“他肯定告诉你,与你结誓的有缘女子会在你师娘腹中诞生,对吧?”
秦漠也不顾脸皮了,急切道,“……所以呢,哪里不对?”
“你师娘明明生了个小子,哪里对了?”阿泰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说。
秦漠如遭雷劈!
跟这一刻的打击相比,方才多愁善感的幻灭简直微不足道了。
“我不信,给我瞧瞧。”
“老子有啥好骗你的!你瞧。”阿泰爽快地把婴儿递到他面前。
秦漠用力地注视着玄色锦袍,好半天没动。
阿泰促狭地歪着嘴角……
过了一会,徒弟终究不死心,动手解起了“襁褓”。
阿泰一巴掌将他推得远远的,“滚。还真瞧呢。非礼勿视。”
他把娃儿护进怀里,神秘又得意地微笑着。
秦漠端详着师父那张促狭脸,心里气得想哭。
他忽然把心一横,觉得就这条道儿走到黑也罢了,还要什么脸?
当下,铿然说道:“就算是小师弟,也得给我做皇后!你就一个宝贝徒弟,肥水可别往外流!”
“看把你脸皮厚的!”阿泰毫不客气甩给他一句,“老子在这儿坐着呢,啥事轮到你拍板。一边儿去。”
第二波争执,是关于名字的。
因为诞生的地方,盛开着一株如火的海棠,繁盛炽烈,野性十足,做爹的十分直接,为她取名“周野棠”。
秦漠有点介意,嗫嚅道,“师父啊,莫要跟花花草草的沾边儿吧。”
“为何不能跟花草沾边,这就嫌我们乡下人俗气了?”
“哪是这种意思?只是我先前想了几个更大气的字,想跟师父进谏一二呢。”
阿泰瞧着眼前这低声下气的皇帝,颇觉可笑,板着脸说,“说来听听。”
“呃,昭昭日月的‘昭’字不错。‘宸’字,北极之宫,也不错还有,若说生在花草间嘛,用个‘蔚然成荫’的蔚字也不错。周蔚,多好听啊,如何?”他满眼期待地问。
当爹的嗤之以鼻,“切,都是些野心勃勃的字,太贵气了,不适合我们小门小户庄稼人。我们庄稼人就该叫栓子啦,二狗子啦,铁柱啦,兰花呀,水莲啦这种名儿……好记,也好养活!”
秦漠表情皴裂,哭笑不得瞅着他。
别当我不知你底细,装什么乡下人!
他失望地想,算了,野棠总比兰花儿好。
于是,讷讷地说道,“……好吧,那就听师父的。”
阿泰动了动嘴角,盯着徒弟瞧了半晌。忽然松口道,“要么这样,大名儿叫周蔚,小名儿叫海棠,如何?你顺心了吧?”
秦漠惊诧抬眼,不敢相信他的让步。其实,他也知道师父没必要让步的,自古以来孩子哪个不是爹爹取名的,哪有师兄横插一脚的?
他搅和在里头,简直是胡搅蛮缠嘛!
师父这样做,怕是有深意的吧。
他寻思着所谓的“深意”,脸有点红了,嘀咕道,“顺心了”
“哼!”
……
等到锦娘醒来,已是三个时辰后了。
因为灵气的润养,产后身体已恢复了活力与健康坐月子也不必了。
又在宫中住了几日,夫妇俩辞行回去。
徒弟挽留再三,终究拗不过师父的去意,只得洒泪而别。赠送了一大堆珠光宝气的婴儿物件,都被锦娘收在了“太虚圣境”中。
夫妇二人抱着孩子,一路坐船游山玩水,从北到南兜转了个把月,看遍如画的江山,最终抵达家里,已是十月金秋了。
阔别村庄几个月,再见这片山水,锦娘竟体会到一丝故土的亲切。此时,田里金穗舞动,稻浪滚滚。正是热火朝天的农忙时节。
他们走进村口。
田里的村民都停下动作,如诧异的小动物般瞧着他们。
有人扬声喊,“阿泰两口子回来啦?”
锦娘笑着,对他们挥了挥手,莫名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
心里踏实又温暖
相比宫里尊贵的生活,她还是喜欢当个农妇啊。
这里的人虽然蒙昧,有时近乎凶残,却有着泥土气息的本真。他们是大山孕育的生物,和野蛮又美丽的山水是一体的。
不管有多荒诞,她到底还是喜欢这里的。
一帮子婆娘从田埂上跑来,瞧他们的孩子。惊喜,欣羨,嫉妒,叽叽喳喳围在四周。
态度有些生疏,崇敬,似乎觉得他们不可高攀,却又忍不住那份好奇。
大家笑嘻嘻的,把锦娘怀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儿夸得天花乱坠。
周蔚被人轮流观赏着。黑宝石的大眼瞅着天上云影,不惊也不慌。那双形状如蝶的大眼,乌溜溜的,好像映着一片湖,清得能汪出水来。表情里有一股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拽劲儿。
村民众**赞:“有史以来,没瞧过这么灵的娃子。好漂亮哦。”
“像娘,不像爹。”
“瞎说,也像爹。鼻梁高。”
四奶奶颠着小脚跑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拨开众人挤到前面,“我看看,让我老婆子看看……”
那张皱成菊花的老脸绷得紧紧的,眼睛像瞧不清似的,眨呀眨,眨呀眨。
“啊呦,我的好乖乖好乖乖。”她不住嘴地说,“这脸盘子,长大要迷死多少人哦”
锦娘婉然笑着,大方地让她抱着孩子,柔声说,“大名儿叫周蔚,小名叫海棠,跟您的小孙女一个名儿。”
四奶奶的眼泪坠了下来,“这名儿不是吹的,跟仙女儿似的。”
阿泰低垂眼眸,瞥着这个小老太太,嘴角幅度很小地动了动。
兰芳也凑了上来。
去年闹过一场,两人掰了。之后,又各有一段伤心期,那份破碎的友谊就没再粘合起来。
这会儿,她装作啥事也没发生,满口呛四奶奶,“这娃儿当然好!我们不用你天眼断,自己就能瞧得出!也不看看人家爹娘长的啥样,对吧?!”
她泼辣地翻个眼睛,对锦娘邀宠似的一笑。
那些事儿在锦娘心中早没了分量。说到底,兰芳和她男人也是受害者啊
她灿烂又无声地回了一笑,往事烟消云散。
感觉又像回到了从前
四奶奶抱着孩子不肯放。
生怕半路被人夺了似的,非要亲自给夫妻俩护送回来,“屋子西边的田给你们插了秧,种上了。我领的头,兰芳、长贵娘几个帮着干的。这两天就能收啦。”
锦娘吃了一惊,“啊,这怎么好意思!五亩地呢真是辛苦大家了!”抬眼向东一瞧,果然一片金黄稻穗在风里摇曳着!
她们是怕他们回家没粮吃啊……
这一刻,锦娘心头蓦然被一抹真情撞击到,滋生出浓浓的感动来。
周蔚窝在四奶奶的怀里,举着小手臂一下一下轻轻挥着。
河岸的树间,几只彩羽鸟儿在盘旋,发出“呴呴”的鸣唱。
她瞪大眼睛,崭新、好奇的目光紧追不舍盯着它们飞翔的身影。
“小海棠啊,你也想飞啊,是不是?”四奶奶拖着腔跟她说话,嗲出了一股子妖媚之气来。
锦娘听得眼皮直跳。
到了家,阿泰对妻子说,“你先在门口坐着,我把家里清理一下。”
锦娘便和四奶奶站在门口,聊着村里发生的事。把女儿接到怀里,利索地给她换了块尿布。
四奶奶似喜似哀地瞧着母女俩,湿漉漉的眼睛不停眨呀眨的。
待锦娘帮女儿换好了,她才降下语调说:“你们还不晓得吧,咱村口的那个江员外一家,都没啦……”
锦娘吃了一惊。“没了?”
“嗯,上下五十多口,都死掉了。就他一个人没了影子。”
“啊……”
四奶奶用更低沉的语调说:“都是他杀的。老娘、媳妇都被他干掉了。佣人也没逃掉。然后,他自己逃走啦。”
周蔚忽然爆发出一声大哭。
似乎在抗议听到这种阴暗事,哭得很正式,调动了五脏六腑,声音中气十足。
四奶奶慌忙做了个抽自己耳光的动作,“打你这老东西,让你乱嚼舌头吓着宝宝了。不哭,不哭啊,来,小手打太奶奶的嘴。”
锦娘听得眼皮直跳,打断道,“没事,四奶奶。她只是饿啦……”
第76章 早慧
四奶奶一听孩子饿了, 连忙催促锦娘喂奶。
锦娘僵了好一会儿,不好意思解衣, 红脸笑道:“我得进去悄悄地喂!”
四奶奶跌足而笑, “好乖乖, 你都当娘啦, 咋还放不开?还像个小姑娘呢。你看咱村里, 一到夏天哪个媳妇不是露着奶下河洗澡的!”
锦娘:“……”
四奶奶拍一拍屁股,“你快去喂,别饿着孩子。我老婆子走了, 免得臊着你,哈哈哈”
锦娘哭笑不得,目送她下了坡。
丈夫本事高强,几句话功夫家里半星尘土都没了。
——还是那股熟悉的樟木气息, 淡淡的,清新得很。
锦娘走回后面的起居室, 盘腿坐到地垫上, 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
想到江员外家的惨事,心中一时恻然。
她与江老夫人、江少夫人只有几面之缘, 没什么交情。可是想到她们被身边亲人加害, 也真是可悲可怜。
阿泰整理了行囊,走回妻子身边。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孩子叼着的雪白,摸了摸妻子的头说, “别多想了别影响了心情。”
锦娘轻叹, “哥, 你不是说江员外也是君寰的傀儡吗?为何一只傀儡如此凶残?”
丈夫“唔”了一声,一时未答。他从白瓷茶罐里拈出一小撮茶叶,丢进杯中。将开水注了进去。
——这是锦娘用“太虚圣境”中的花草所制,灵香扑鼻。
怡人的香气静静散发着。
他缓缓开口道,“打从很久之前,我就觉得姓江的跟别人不一样。他生得龙章凤姿,给人的感觉却像一条毒蛇。哪怕表情再温润,也改不了冰冰冷冷的气质,骨子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腐腥味儿。”
“毒蛇这话,你确实跟我提过。”锦娘若有所思道,“其实我每次见他,也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我曾一度怀疑,他就是小漠要找的人呢!可是,后来又说是个献祭的傀儡。”
阿泰冷冷勾起嘴角,“如今看来,他并不是简单的傀儡哦。他恐怕是一只惊天动地的魔。”
“诶?”锦娘静美的眸子瞧着他,很诧异。
“自古修神也好,修魔也罢,各有法门。相传,想要修成天魔,有一个强悍又凶残的做法,就是‘杀亲证道’!灭杀自己在世上所有至亲,增强魔性。姓江的这个做法,毫无疑问就是在‘杀亲证道’。”他深吸一口气,徐徐呼出,“这是一场天魔的示现啊,锦娘。佛都出现了,怎会少了天魔啊?”
“江员外是天魔?!”锦娘结巴了。
“哼,要不是杀亲这件事,我还怀疑不到他的头上。如今,我倒有了十分把握。”阿泰望着杯中的茶汤,“准确地说,那个住在江员外体内、散发着冰冷毒蛇气息的家伙,应该就是天魔无疑。云信是如来的示现。江员外就是天魔的示现”
锦娘懵然,头皮莫名发了麻。
阿泰默默喝了几口茶,掀起眼帘瞧着她,“其实,君寰那件事上我们忽略了一些疑点。”
“哪些疑点?”
“首先,在你与主体意识融合前,我们都以为每个人的能力是因为被花吞噬后才得到的现在你有了全部记忆,还这样认为吗?”
锦娘摇头,“我只能带人穿越时空,没法赐予别人能力。”
“没错。早在星际时代,天魔女就有变形的能力了。根本不是花赐予的。”
锦娘缓缓转动眼珠子,“至于灵玉……她除了能利用我的花出入空间,并无其它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