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刘先生回来了,一同回来的,是他在城外村里的母亲、妻子。太妃拨了郡王府后面那条街的一个小院子给刘先生一家三口住,朱建光让人取了些被褥、布料等物,命钱薇送过去了。
刘先生的母亲王氏是个面容严厉的老妇人,儿媳英氏是个典型的孝顺小媳妇,一切唯婆婆、丈夫马首是瞻。这次她们进城,是王氏的意思,刘先生已经二十七了,还没有子嗣,王氏这是急了。
王氏一见到钱薇那身打扮,就猜到她是在守孝。年轻姑娘,谁不喜欢戴点红戴点金的,就是英氏,腕子上都带个金镯子呢。
反正以钱薇和小郡王的年龄差,她绝对不可能是在避宠。
钱薇恭恭敬敬地转达了朱建光对王氏婆媳到来的欣喜之情,以及对刘先生的倚重之意。
英氏听了,虽未说话,眼中全是喜意,和对夫君的自豪之情。王氏不亢不卑地收下了东西,只说了一句:“老身多谢郡王厚爱,愧不敢当。”
钱薇粗略环视了一眼屋内,道:“可有什么缺的?”
“没有缺的。”王氏道。
“老太太身体可大好了?”
“这个年纪,大好是不可能了,不拖累人就好了。”王氏忍不住念叨了句,“就是希望在闭眼前,能抱一抱孙子,不然去了地下,怎么跟他爹交代啊!”
这事是王氏的一个心魔,压在她心里很久了,所以才会对着钱薇这个第一次见面的王府侍女念叨。
钱薇笑道:“老太太是有福之人,这个愿望一定会实现的。俗话说,好事多磨,也许一来就来一对孙子呢!”
王氏听了,难得露了一丝笑意:“借你吉言了。”
就在一年后,英氏生下了一对男婴,让王氏终于能够如愿,笑着溘然长逝了。
只可惜,当年离开汉阳城时,他们没能带上刘先生一家。后来朱建光登基后,第一时间下旨去寻刘先生,也不晓得找到了没。
钱薇又客气了几句,就告辞了。她走后,王氏才对英氏道:“郡王身边,难得有个懂规矩的人。”
“媳妇看,她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怕是落难了,才会到郡王府做奴婢。”
王氏叹了口气,望着郡王府的方向,喃喃道:“郡王也是不容易。”
英氏有些担心,丈夫跟着这么个主子,不会一起倒了吧?可是老郡王对刘家有恩,婆婆和丈夫都铁了心要追随小郡王,她做儿媳妇的,也不敢说什么。
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第九世
上辈子,钱薇并没有过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刘先生以及他的家人身上,郡王府后宅的事就已经够她耗神的了。
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朱建光绕过她,绕过他们所有人,做好了登基的准备工作。钱薇才不信,朱建光的皇帝位子,是打天上掉下来的。她甚至暗搓搓地怀疑,昌王就是被忽悠给朱建光当垫脚石的。昌王反了,死了,成就了朱建光的风光。
那么,最有可能成为朱建光喉舌,替他去铺展人脉、游说各方的,就是刘先生了。刘先生也许不是被朱建光落在了汉阳城,而是他们事先就是如此商量,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钱薇既然已经到了朱建光身边,也不打算走了,这一次,她可要好好地抱紧了朱建光的大腿,决不能让以后后投诚的王逸把她给挤下去了。
她跟了朱建光快十年啊!结果出逃后发生的很多事,王逸看着都比她要明白。那座郊外的山,那个道观,是王逸领着她与朱建光进去的,那是他找的地方,让朱建光信任的地方。
时间又到了朱建光十一岁那年,钱薇出了孝,开始戴些鲜亮的首饰,穿明艳的衣服了。在府里再碰上王逸时,对方不会再拿她当空气,最开始只是看着,后面就会主动搭话了。
给刘先生家里送东西的活,钱薇也一直揽在身上,王氏、英氏对她越来越亲近,这不仅仅是因为果如钱薇所说,英氏很快就得了一对男婴的原因。
她再次成为朱建光的左右手,因着这次,她没有再将朱建光当做小孩子看待,朱建光对她的宠信,更胜于上一世。
权力就是这样美妙。钱薇心满意足地想着,按捺下心底挥之不去的一丝焦虑。
她该再次害死那个孩子吗?
既然朱建光证明他根本不是一个人人揉捏的软柿子,皇帝他都坐得,那么一个太妃,他真的对付不了吗?需要自己用那样歹毒、决绝的手段,保住他的郡王位子吗?
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坐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想手上沾血。杀死朱建业的心,在得知朱建光真正实力的那一刻,就已经动摇了。
朱建光是在等着自己提他动手,还是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做?自己该去试探下朱建光的态度吗?
不,太冒险了,若朱建光真没这个意思,却发现自己有这个意思,那么自己的路,也就到头了。
上一世,朱建光知道时,一切都木已成舟,他没有问一句,只是默许了这有利于自己的事态发展。他才十一岁,死的是他的亲弟弟,他真有他表现出的那样平静吗?
该不会,他其实一直记着这事,打算秋后算账?钱薇心里一凉,反复地回忆着朱建业刚死的那几天,朱建光的神情、话语。可惜朱建光是当皇帝的好手,根本没给任何人瞧出他真实想法的机会。
钱薇巴不得朱建光对自己仁慈,却指望朱建光能对其他人残忍,好让钱薇能心安理得地去害人,而不用担心受到朱建光的清算和忌惮。
要么,要么这次自己不要动手了?也许,也许王逸会主动替她做了?
钱薇犹犹豫豫了半天,冷不丁被人用水泼了一下,眼睫毛都被打湿了。
“兰姑娘,有什么烦心事,小生替你参谋参谋?”王逸晃着刚摘下来的荷花,在几步外冲着钱薇笑道。
她们这些外面买进来的,通通被改了名字,“兰花”这个名字俗得要死,钱薇也只能硬着头皮应了。
“小郡王病着,我能不烦?”钱薇道,她对着王逸的态度,两辈子都很随意,既不巴结,也不谄媚。当然,心里怎么看,那就只有钱薇自己清楚了。
王逸忙收起了笑脸:“哎呀,我都忘了,小郡王病了。嗯,这几日,太妃也虑结于心,担心地茶饭不思呢。”
四周无人,钱薇觉得诈一诈王逸。
“哦?难道不该是,开心得茶饭不思吗?”钱薇冷笑道,“小郡王若真的有个万一,我这个兰姑娘也当不下去了。还是趁着现在,府里还有人愿意买我的面子,捞个够本吧!”
王逸奇道:“你要作甚?贪了小郡王的私房钱?”
“那我也要有命花啊!”钱薇摇头,“小郡王有一瓶西域来的葡萄酒,据说是上等货呢。”
王逸馋道:“这我知道,太妃那也有一瓶,我喝过两口。光顾着兴奋,还没喝出好来,酒就下肚了。”
钱薇眉头一皱:“可若是小郡王好了,发现我偷喝了他的酒,那我照样没命啊。”
“没事,他最宠你,一瓶酒算什么。”王逸立刻道,“不知兰姑娘可否也赏小生一杯?小生保证不跟别人说。”
钱薇看了王逸一会,摇头道:“算了,小郡王好与不好,这酒喝或不喝,都不影响你,你当然是无事一身轻。”
王逸忙道:“哪有,小生与姑娘共进退!”
钱薇噗嗤一声笑道:“我与小郡王才共进退呢!”
王逸也笑,只看着钱薇,不说话了。他长了一双含情的眼,这一刻他盯着钱薇,眼中却没有以往那样脉脉的、不知真假的情意。
就仿佛在看一个自作聪明的小孩子,包容着她浅薄的心机。
“是我唐突了,公子莫怪。”钱薇福了一福,转身走了。
朱建光在午饭时醒了一会,钱薇喂他喝了一点粥,轻声道:“刘先生刚来过了,见您没醒,便又走了,说明天再来。”
“他是不是,有事要和我说?”朱建光哑声问道。
钱薇愣了下,道:“他没说,只是看着,有些焦急。要么,奴婢去问问?”
“不用问了,他再来,就和他说,我不同意!”朱建光沉默了一会,道,话里难得带了丝怒气。
钱薇不晓得朱建光和刘先生这是在唱哪一出,一头雾水地答应了,等朱建光沉沉睡去后,方坐到一旁,轻轻地给朱建光摇着扇子。
这还是少言寡语的朱建光第一次这么鲜明地表达出自己的意见呢。他不同意什么?
刘先生在策划什么?
朱建光病成这样,刘先生除了希望他能快些好起来,就只会挂心两件事,两件他们已经策划了很久的事。一是让朱建光坐稳郡王位子,二是更进一步,让朱建光当上皇帝。
钱薇唤了个侍女进来接替自己给朱建光摇扇,自己去了刘先生家里。刘先生不在家,王氏接待的她。
“有句话,不知是不是该当面转告给先生。”钱薇叹了口气,“刚刚小郡王醒了一会,得知先生有事要同他商量,他动怒了,说不同意先生的做法。”
王氏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冷冷道:“我就说了,这法子有伤天和。我知道了,我会告诉那孽障的,你快回去吧,小郡王那也离不得你。”
钱薇道:“那,就劳烦老夫人了。”
她回到正院,才有心思琢磨这帮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还真不太记得有没有这出戏了。那时的她,光顾着勾搭王逸,弄死朱建业,釜底抽薪,哪有精力……
等下!钱薇猛地坐直了身子,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弄死朱建业!
刘先生没有说出口的,朱建光只片刻就猜出来的,王氏口中有伤天和的!
难道、难道?!
她还可笑地自以为成了朱建光的大功臣!不会自那时开始,朱建光看自己,就像在看一个死人了吧?
该死,不是说天家无亲情吗?朱建光为什么对这个威胁到自己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么有感情?
还说说他想杀时才能杀,不许外人擅自做主?
不急,不急,这一次,她还有机会补救。不对,补救什么,她还什么都没做呢!钱薇刚刚松了口气,又猛地绷紧了身子。
等下,自己想到了,王氏想到了,刘先生想到了,朱建光也想到了,那么,王逸呢?他不会想用朱建业的死,做投名状吧?
钱薇倒不是怕王逸上了朱建光的黑名单,她是怕,王逸死前还拉自己垫背,把这说成是她指使的。
苍天可鉴啊!这辈子她可还什么都没做呢!
☆、第九世
见到树旁阴影里站着的钱薇,王逸脸上显出些惊讶的神色。
“什么事这么急?”他皱眉道,“小郡王出事了?”
钱薇摇头,过了会,又点头,弄得王逸真有些急了,才道:“小郡王念叨着小少爷的名字,我想,让小少爷去见见郡王。”
王逸松了口气,道:“你可吓死我了。太妃不会同意的。”
他刚要说,要么我去求求太妃,就见钱薇很干脆道:“那就算了,我想也是,要是过了病气给小少爷,郡王又要自责了。他可关心弟弟了。”
最后一句,钱薇加重了语气,说完她就走了,留下一个混乱程度不下于今天下午钱薇那般的王逸在夜风中凌乱着。
这个女人,在搞什么?
王逸拍了拍额头,这种要紧关头,钱薇不会为了无关紧要的事来找他的。她的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小郡王关心弟弟。
越是聪明人,越爱说明白话,将不能明说的意思说得明白易懂,而不是故作高深地说一些需要人去猜的话。因为一个人一个看法,万一猜茬了,那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钱薇的话,他只需按着字面意思去理解即可。只是,钱薇突然说这些话的缘由,王逸倒需要好好琢磨琢磨了。
有人把主意打到朱建业身上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朱建光不同意,这就有些,妇人之仁了。
王逸同钱薇一样,希望朱建光能对自己仁慈,可朱建光并不是他们手里的提线木偶,他要对谁好,对谁不好,都是他自己说了算。
朱建业没有死,朱建光的病,慢慢地好了。
钱薇守了朱建光好几晚,这天见小主子的精神好了许多,便放心地把人交给其他侍女,自己回屋补觉了。这些日子,可把她累坏了。
她一沾枕头就睡着了,被人推醒时,还迷迷瞪瞪的,只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漆黑黑的屋子里,王逸压低了声音,笑道:“可逮着你一个人的时候了。”
一回生,二回熟,更何况她也没少和王逸在床上勾搭过,钱薇淡定地拢了拢头发,问道:“有事?”
“明人不说暗话,宝贝,替我给小郡王传个话呗!”王逸笑嘻嘻道。
“公子要是想找相好的,请另寻佳人,我没兴趣。”钱薇道,“你要换个山头?”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王逸似乎觉得钱薇的说法很有意思,笑了好一会,才继续道,“需要投名状吗?”
钱薇道:“别,你可别擅自做主,我可不想揽一身是非在身上。这样,我去和郡王说,他要你怎样,你便怎样,如何?”
“唉,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他就是让我从此亲信寡欲当了和尚,我也只能,呜呼哀哉、唯命是从喽!”
王逸似乎在对钱薇挤眉弄眼,屋里太暗,钱薇不敢确定。她推了推王逸,道:“话说完了,你该走了,我还要补觉呢。”
王逸讶然道:“真是暴殄天物!有我在身边,你竟然还惦记着睡觉?”
“我不喜欢小白脸,你脸上敷的粉,比我还厚。”钱薇好笑道,“府里多的是女人,你去她们身上寻成就感去。”
王逸悻悻地起来了,嘀嘀咕咕地翻窗出去了。
“我天生肤白,谁敷粉了。”
这回钱薇一觉睡到天亮,她有意磨蹭了会,才梳洗打扮,去了朱建光跟前。
朱建光果然还没醒,自己刚才的赖床果然是一个英明的决定。钱薇品尝了一会人生的这个小美好,将新采的花插进了花瓶,放在屋子的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