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噎着了。”徐泮提醒她,又将水壶递给了她。
于小灵不敢让当着史氏的面让他伺候,自己接过水,匆匆喝了一口,又两下吃了一块自己糕,便让人收了,抹了抹嘴,转身去迎史氏过来。
她近到了史氏身边,史氏打眼便瞧见她脸上还残留一星半点的糕末,不由特意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神清气爽,面色红润,便没有多说什么。
一行人上了马车自然继续前行,终于在晌午之前,赶到了潭柘寺。
他们找了禅院歇下,于小灵将帖子递了上去,没过多久,蔢生院那边便有了回应。
因为她是以忠勤伯府的名头递过去的,蔢生院那边,倒是很给面子,连史氏都一同邀了去,不过却没有邀请徐泮。徐泮闻信捏了捏拳,心下微沉,可转眼看见史氏,又心道,有自己祖母在侧跟着,也算稍微安心一些。
他对青潭,是一万个不放心,明明知道于小灵同青潭什么都没有,可心里就是像被人拧了一样,只要涉及道青潭,怎么着都不舒坦。
他一路将史氏和于小灵送到蔢生院门口,便立在门口等候她们。青潭并没有直接便将两人都请进禅房,倒是先将史氏请了进去,让于小灵先在偏房等候。
浮禾给于小灵上茶的时候,于小灵连忙趁机问话:“师傅和法师去武当山了?法师病得重吗?”
浮禾闻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转身走了出去。
于小灵皱着眉头,不明白浮禾什么意思,只心里觉得不好。她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边禅房便有开门声响起了。
她连忙起身到外头,正见史氏从青潭的禅房走出来。史氏见了她,朝她喊首,轻声说道:“法师在里面,你去吧。”
于小灵自然知道,她要去扶史氏,史氏却朝她摆了摆手,“不好让法师久等,你快去吧。”
史氏都这样说了,于小灵知道青潭在旁人眼里,不是一般的德高望重,便也不在勉强,朝史氏略施一礼,转身推开了虚掩的禅房房门。
禅房中有似有若无的药味儿飘荡,于小灵甫一闻见,一颗心便坠了下来。她反手关上门,转头朝里面看去,正瞧见穿过窗棂的日光中,青潭静静立在那里。
☆、第三六二章 一场病
和煦而温暖的日光之下,这清瘦的身形却显得那么地清冷而孤寂。
宽大的僧衣松垮地落在高瘦的肩膀上,于小灵见了不由愣了一下,又快步走上前去。
她抬头去看青潭的面容,原本以为他定是已经瘦到无以复加,一脸病容让她不忍直视,可谁知,她竟惊奇地看到他面上竟然有了些许红润,全不像两年前见他时那般。
于小灵捂了嘴巴,又惊又喜,“是张济学治好了你?!”
青潭听了,浅浅地勾起嘴角,笑了笑,目光似这日光般和煦而温暖。他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里,倒映着于小灵清秀的脸庞,只是他在看到于小灵妇人的发髻时,目光暗了一瞬。
一样的茶水茶香,一样的安静时光。
于小灵捧着青潭亲手泡的茶,恍惚中觉得,好像这些年,她从来都没有从潭柘寺离开过一样。
“你到底是生了什么毛病?竟还要千里迢迢地往武当山治病?那张济学怎么同你治的?可有受罪?”
于小灵对于青潭从前未据实以告,十分不满,只盯着他问个不停,让他一一说来。
青潭被她看到十分无奈,不得不说道:“是个说不上名字的病,师兄和太医也没有办法。只张道长为医不同寻常,经多见广,可能见过这些疑难杂症的,于是师兄便让我去了趟武当山。好在张道长医术高明,并未受罪。”青潭说着,又笑了笑。
从武当山回来,他心绪不知好了多少,经了一场炼狱,他重见阳光,如何不心情舒畅?
这场病,说是病,又不是病。
自天岩山那夜之后,青潭强行将内里输到了于小灵体内,于小灵在浑身疼了一宿之后,得了青潭内里滋润,总算缓了过来。
然而青潭,却自那时始,夜里便十分难眠了。
起初还未觉得如何,可日子长了,就越发身体透支了。
夜里,他躺下一两个时辰,人已经困乏到极致了,仍是睡不下去。
不管白日里多么疲累,夜间总是不得安寝,最多也就断断续续地歇上两个时辰。青潭也想过,是否将日夜颠倒过来,能睡个安稳的觉。然而,他这只是妄想,他无法安寝,分明就是上苍要责罚他逆天而为。
因而每一日,他都只能熬着。
若是正常人,早已油尽灯枯了,若非是青潭有法力在身,能不能等到法力高超的张济学为他医治,且不好说。
而如今,不管经过多少个日夜的煎熬,他总算是又恢复如常了。他好好的活着,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一世如愿以偿,才能放下心来。
只是他,不会向她道出一言一语。
青潭又替于小灵斟了一杯茶水,然后自己起了身走到书案旁,拿了厚厚两本书过来放到于小灵的脸前。
于小灵打眼瞧见青色的书面平整地粘了一条宽宽的白纸,白纸之上是青潭的笔迹,写下的“游记”二字。
于小灵挑了挑眉,朝青潭看了一眼,见他神色仍旧就温和,便轻笑着翻开了书页。
每一张纸页都是整整齐齐地书写着一篇一篇的游记,于小灵打眼一看就知道是青潭的笔迹。她往后翻,翻完了这一本,又翻了另外一本,这游记记下的所到之处,恰恰正是青潭这些年走过的地方。
于小灵不由得惊讶地“啊”了一声,认真看一向青潭,问道:“厚厚的两大本,都是你自己写的?”
“嗯,闲来无事写下的。”青潭颔首。
于小灵又去翻了书册:“这厚厚的两大本,我今日可看不完,不如我拿回家去看,改日再给你送来?你也知道,我最爱看这些游记了。”
青潭见她爱不释手,眼中尽是暖意,他笑着点头:“总归也没有旁人看,拿去吧。”
“谁说没有旁人看?你写的这般好,明日我便让人家抄了,拿到书局去卖。我若说是青潭法师写的,估计要一抢而空的吧!”
于着,还拿手比划,青潭禁不住被她逗笑了:“万不得如此麻烦,你自己看着有意趣便罢了。”
然而于小灵却是摇头,“不行不行,这都是你的心血,便是不拿到书局去卖,也要让人替你抄几本,留下来传世。”
她说到这儿又转了话头,“倒也不用旁人抄了,总归我是没有事情,我替你抄!”
她自说自话,还自己拍了板子,青潭听了,自然无有不应的,只是提醒她小心费眼。
二人就这游记先说了两个钟,眼见着时间不早了,青潭突然同于小灵道:“我替你把把脉吧。”
“嗯,也好,好久没找太医替我看看了。”
于小灵闻言点头应了,伸了手出来。
青潭的指尖轻轻地落到于小灵的手腕上,丝丝的凉意,让于他道:“天都这般热了,你说还这般凉?这个毛病,张济学怎么没帮你看看?”
青潭没有回答她的话,只仔仔细细地替她诊脉。诊完了这只手,又示意她将另一只手伸出。
双手都诊过了,于小灵连忙问他,“怎么?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青潭闻言,抬头看了看她的面色,默了一默,又缓缓地摇了摇头,轻声道:“尚好。”
于小灵听见尚好,便松了口气,“这话说的,我这身板一向没什么毛病的,最尤其最近更是爱吃爱喝,每日都精神着呢,肯定没问题!”
青潭微微点头,没说旁的。
二人又顺口说了几句别的事情,于小灵瞧着到时候不早了,道:“今日是同婆家祖母一道来的,你也晓得。我这个做人孙媳妇的,自然不好让人家久等,该回去了!”
青潭点头,替她斟了杯茶让她饮了,又照例赠了她几瓶药,嘱咐了两句,送她出门去了。
徐泮将史氏送回了禅院,又急步回到蔢生院来等于小灵。
他左等右等,于小灵才总算是出来了。
徐泮抬眼见她出来了,手上抱着一个匣子并两本厚厚的书,后面还跟着那青潭法师,心下微沉。
他向青潭行了一礼,然后低头去同于道:“不早了,祖母还等着我们,快走吧。”
“哦。”于小灵连忙应下,笑着转头去同青潭告别:“下次再来看法师。”
青潭微笑,徐泮微怔。
徐泮沉默不语,伸手要去揽于小灵肩头,手还没落上,身后青潭却突然开口说了话。
“于施主先行回去吧,我同徐施主有话要说。”
☆、第三六三章 一场梦
青潭话音一落,于小灵同徐泮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他。
青潭轻声念了声佛,徐泮回过神来,抚了抚于小灵的肩头,低声道:“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于小灵自是没什么不放心的,“嗯”了一声,又疑惑地看了他二人一眼,转身走了。
徐泮目送她远远离去了,回过头来,目光扫过青潭清癯的身形,又从他面上掠过,见他精神尚好,病容退去,讶然的同时,不知怎地松了口气,又疑惑地喊道:“法师?”
青潭微微颔首,抬脚往一旁一颗郁郁葱葱的树下走去,徐泮会意,也跟了过去。
二人先是一静,然后青潭开了口。
“她的事情,想来你已十分清楚。她是命外之人,个人缘法运数,我亦不能勘破。往后如何,全凭她造化。”青潭淡淡道。
徐泮听了一默,关于于小灵的事情,他不是没想过,可总觉得她生活一如常人,她自己也未有过什么担心,平日并不常提起此事,徐泮自然也不甚放在心上了。
然而青潭法师专门提起此事,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徐泮心下微沉,想了想,认真道:“不知法师可否从我命数里,测算她的命数?”
青潭听了,顿了一下,抬眼看了一眼徐泮,见他年少冲动之气,几近褪去,沉着的气韵透出,俨然已经是成熟的男子了。
他是她这一世的男人,同她的纠缠应有一世之久,自他的命数来看她,确实是个很好的办法。
可青潭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我已试过,自你的命里,看不出她。”
徐泮听了皱了皱眉,先是一阵失落,而后一怔,突然觉的这个话,十分刺耳。
自他的命里看不出她,是只看不出来,还是……命里没有?!
徐泮想到此处,浑身紧绷了起来,一颗心猛然收缩。
他不敢再多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突然问道:“法师,她来世间一遭,又是为何?”
她曾说过,修仙无望,不若转世为人。她说的风轻云淡,想来应有十成的把握才是。
徐泮看着青潭,只见他目光有些悠远,好似回忆了几息,才道:“算是,仙人点化吧。”
徐泮愣了一下,没想到青潭竟是这个说法。他勉力去理解这些玄之又玄的事体,继而皱了皱眉,又道:“既然是仙人指路,想来不算有违天地之道吧?”
青潭点了点头。
徐泮心下一松,却又不解,既然如此,法师到底要同他说什么呢。
他疑惑地看向青潭,青潭微微敛了眸色,说道:“她曾说,仙人道她转世一事成功,须三则达成:一则,须在凡胎之中生活十年,二则为凡人传宗接代,三则死前散尽灵力。此三者必当完成。如今她已转身入凡间,逾十年之期,灵力亦耗损殆尽,除了传宗接代之外,其他皆已完成”
青潭,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徐泮听了,不由替于小灵暗暗松了口气,可接下来青潭法师的话,却让他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待她将传宗接代这一则顺利完成,届时已是转世成功,之后便彻底进入人道,或以人身修仙,或在人道投胎,都不再有问题。因而,如今她只剩下这一桩大事了,旁人不能依靠,唯你……
她到底与你有救命之恩情,因果轮回,你助她转世,也算回报。即便她日后轮回与你不再相关,这笔功德天地自有评判,望你重之慎之……”
……
世人皆道,青潭法师惜字如金,能得他一字,那便从头到脚都透着佛缘,可今日,徐泮听他的耳边说这么一番话,若论世人的目光,想来他佛缘已是广博无边了,可徐泮却觉得,他像是被判了死刑一般,他还没有死,却在要去处死的路上了。
原来他的妻子,不过是来人间按着仙人的指示,过关斩将修行一番罢了。
待到她功德圆满,她便要离开此处了,或修仙或轮回自有计较,而自己与她来说,不过是因果循环的助力,竟全不值一提!
怪道她从来不曾向自己提及此事,怪道青潭法师从自己命中看不到她的命数,怪道她这么快就愿意同他夫妻敦伦,原来根本不是一心属他,原来这都是她的当头要务!
若非是法师今日托他慎重对待,他如何能知晓她心中所想?!
她存了要走的心思,自己却毫无察觉,只一心一意陷入!待她为自己这个无用的凡人传宗接代之后,便要彻底离去了,之后,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无缘与她相见了!
她怎能如此无情,只当这红尘来去一场梦吗?!
徐泮忽然心痛到无以复加,他猛地捂住胸口,却止不住周身血液倒流……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的蔢生院门前,腿脚麻木地往宿下的禅院有去,一深一浅地,好像刀子捅在胸口,行走间,竟有几分踉跄。
傅平远远地看到他回来了,快步上前迎接,近前一看,却吓得张口结舌。
只见徐泮面色煞白,一双眼睛血丝布满,两只唇瓣却血色全无,额头冷汗凝结成珠,目光怔怔不知看向何处。
“伯爷!”傅平连忙去拉他,却被他反手一下拨开了去。
傅平鼻尖也冒了汗。方才夫人回来的时候,不是说青潭法师留了伯爷说话了吗?怎地法师见了他,他却突然变成了这般模样?
傅平禁不住又叫了一声“伯爷”,然而徐泮却仍想没听见一般,仍旧麻木地往前走,神魂不知飘去了何方。
傅平还没见过徐泮这样,尤其是夫人嫁过来以后,伯爷哪日不是眉开眼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