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泮这边一行人下楼,声音传来,韩烺便转头看了过去,他见是徐泮诧异地皱了眉,然后狠狠地瞪了徐泮几眼,目光扫过于小灵,忽然嘲讽的笑了一声,别过了头去。
徐泮见他这样,沉了脸,也没得什么好口气,问他道:“可还能撑到大夫过来?”
韩烺听了,又是哼了一声,一脸的烦厌:“不劳忠勤伯费心,我好得很!你去管好自己家的事就行了!”
他说完,还怪笑了一声,嘲讽之味十足。
徐泮自然听出他言下意有所指,当下已是十分地不乐,转了头朝傅平说道:“把止血药给他,我们走!”
然而他话音未落,韩烺便道:“我不用你管!”
☆、第三七八章 雾灵山
徐泮没理会韩烺,继续往前走。
于小灵倒是着意看了一眼韩烺的神色,见他满脸烦厌不加掩饰,可烦厌却也只是烦厌,好似没有什么旁的意思。
他不理会徐泮,可官差听他说是忠勤伯在此,哪有不行礼的道理,当下都纷纷朝徐泮行礼。
到底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还是姻亲,私下里有龃龉也不好大声告诉旁人。
于是徐泮压了压火气,冲着为首的一个官差吩咐道:“韩三爷伤得重,若是你们密云的大夫看不了他,还是速速将他送到京城去吧,不要耽搁了伤情!”
徐泮说这话也算是好心,可谁知,这韩烺却不知如何作想的,忽然拾起手边一碗茶,向徐泮砸来:“你少管闲事!”
徐泮略微一闪身,那茶碗便飞到了一边,只是泼出来的水,弄湿了于小灵的裙摆。
徐泮当即怒了。
这韩烺到底知不知道好歹?
他平日里对自己阴阳怪气也就罢了,现下却越发的猖狂了,方才讽刺他,现下又拿东西砸他?只当他是好脾性,不敢弄他?
若是他这碗茶不长眼伤了灵儿,此事断不能完!
“可烫着你了?”徐泮拉了于小灵,问她。
于小灵连忙摆手:“不过湿了衣裳,不打紧。”
徐泮闻言,略微松了口气,然后回头瞪了韩烺一眼。
于小灵见状赶紧拉了他的手臂。
“伯爷,算了,别管他了。”于小灵低了声连忙劝道。
徐泮被这韩烺气的不轻,不欲善罢甘休,可想起自己也算带着妻小出门,再大的火气都得压下去,不是么?哪里像他韩烺光棍一人!
徐泮深吸两口气,又瞥了韩烺两息,拉了于小灵的手,离开了。
出了这家客栈,离开那充满血腥味的大堂,徐泮好歹缓过了神来,他不乐地哼哼了几声,虽没说什么,可火气明显。
于小灵禁不住抿了嘴笑:“看把我们伯爷气的,都说不出话了!你果真没跟他结过仇吗?”
徐泮见她笑,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我若是知道为何,该好了。谁知他父子二人是怎么回事?一个赛一个的怪!”
徐泮说完,又气得哼哼了几声。
“算了,留个人看着他,咱们去雾灵山吧。”于小灵说完,又是笑着打趣徐泮,“指不定到了那儿又该遇见他爹了。伯爷可赶紧消消气儿,回头还要拜见人家韩将军呢!”
徐泮也猜八成是如此,禁不住摇了摇头,带着于小灵上马车去了。
他们这边走了约莫三刻钟的功夫,后面便有人追上来,回禀事情。傅平听完的侍卫回禀,下巴都快惊掉了。
“韩将军当真派人来说了那话?”他问。
那侍卫忍着笑着点头。傅平不由把这事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却还是想不明白,只好过去跟徐泮回禀了。
他打马靠近马车,朝里边回道:“伯爷,密云那边传来消息,说韩将军没有出面,只是派人去了密云,让韩三爷……不要再闹了,回京治伤去。”
于小灵同徐泮在马车里听着,俱是一愣。
什么叫不要再闹了?难道韩烺是在闹什么?
他二人对那个诧异的眼神,徐泮又问傅平道:“那韩三是如何说的?”
傅平一脸忍俊不禁,回道:“韩三爷当场便把那客栈砸了个稀巴烂,然后自己失血过多,晕过去了,被官差带官府疗伤了。”
徐泮这回是真的是晕了头,于小灵却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个韩三,可真是有意思!”
她转头看向徐泮,见他仍是一副困惑的表情,更是趴在他身上笑了起来,说道:“我们伯爷更有意思!千防万防的还以为人家要来害咱们呢!谁想人家是跟自己的老爹在闹呢!”
她说到这儿,心中突然亮了一下,“嗯”了一声,睁大了眼睛,看着徐泮道:“那杀手,不会是他自己请来的吧?”
这一回,徐泮可真是彻底愣住了,继而皱着眉头又笑问道:“他这是做什么?作戏给他爹看?”
于小灵点点头,又摇摇头:“若真是韩三爷自唱了这么一出戏,倒是可惜了,韩将军可半点不搭他的茬呀!哎呦呦,这真是……怎么有这般有趣的父子俩?你从前没发现吗?”
徐泮抚了抚额,摇头道,“当真没发现。我只晓得这父子二人都怪得紧,相互也是不怎么亲近的,没想到……不过,这却又是为哪般?”
韩瑞和韩烺父子到底为何如此,徐泮同于小灵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来个所以然。
他二人没过多久便到了雾灵山,既然都来了,还在半路上同韩烺打过了照面,那便没得不拜见韩瑞的意思。徐泮派人打听了韩瑞住在何处,使人递上拜帖。
派去的人倒是找到了韩家的山庄,可巧就在徐家山庄不远处,只是韩瑞并不在家,说是晚上才能回信。
这倒是无所谓了,徐泮猜他大概也不见自己,自己只不过是把该做的事情做好罢了。
他夫妻二人半日舟车劳顿,到了山庄小睡了半个时辰,见着日头渐渐西斜了,徐泮问于小灵道:“可还有气力去山上走走?”
于小灵活动了活动腿脚,笑眯眯地看他,“好着呢,咱们去哪儿转转呀?”
徐泮勾了嘴角,抬手替她捋了捋耳边的碎发,揽着她的肩道:“去看看我爹娘。”
“嗯?”于小灵疑惑。
“是我爹娘的衣冠冢。”徐泮轻声说道,言语里带了些许叹息,又解释了一番。
“我娘是在蜀中长大的,她总说蜀地那边,山野都是一年常青的,不似北方,到了冬天,都变得光秃秃的,没个样子。我娘喜欢雾灵山这边,说夏天凉,冬天暖,山上种了好些松柏,远远看着也没意思怎么光秃,倒有些像她年少的时候,在蜀中见过的山头。所以一年中,爹会陪着娘,到这边住上好几回,娘每次来都是极高兴的……后来,娘没了,爹知道她不喜欢京城那样的地方,便在这里给她立了衣冠冢,也给自己立了生基,算是陪了娘。然而这生基,如今也成了冢了……”
☆、第三七九章 青山冢
盛夏季节的雾灵山,云山雾绕,林海苍郁,峰瀑相间,清越的水声远远近近地传来。
“小心脚下。”
徐泮牵了于小灵的手,嘱咐她:“这些树不知长了多少年,树根拔起来,都有人腰粗,好些凸起的树根,最易把人绊倒,你小心些。”
“嗯。”于小灵应了,环顾这一方山林,只觉草木丰茂,灵气不浅,端地是蕴天地之灵气的地方。
她有意吐纳了几次,顿觉心胸沉定不少,继续跟着徐泮一路上前。
林子里飞鸟不少,或停或行,时而鸣叫,与溪水声交混响起,在山风带来的清凉中,多了几分热闹。
他二人出了山庄,一路向上行了一刻多钟,于小灵觉得两腿沉了不少,要停下来喝水。
徐泮连忙递了水囊给她,旁人拿来杌扎给她坐下,说道:“前边过了那片树林就到了,你歇歇,咱们再过去。”
于小灵点头,咕噜噜喝了半壶水,捂着肚子,琢磨道:“这才不到四个月,我就觉得沉得慌了,若是八九月,我还不得天天捧着他?”
徐泮认真地看了看她的肚子,想了想,道:“等咱们回了京城,不若去卫家寻了大表姐,她一胎生了两个,想来更沉,或许有什么办法呢。”
于小灵深以为然,夸他出了个好主意。徐泮弯了嘴角,抚了抚她的肚子。
二人歇过,又继续往前走,还没越过方才徐泮指的树林,就间前方有一小片开阔的空地。
两个并排相连的衣冠冢,在丰茂的绿草中立着,石碑立得不算大,好像是普通人家的模样,全看不出来是名扬天下的忠勤伯爷和伯夫人。
只是徐泮和于小灵看着那方,都不约而同地顿住了脚步。
西侧的墓碑前的青草地上,坐了个身穿牙色布衣的男子,男子面相并不能看见,只留了个坚实又有几分佝偻的背影,在西斜的日头下,青葱的绿草上,泛着淡黄的光。
于小灵抬头疑惑地看了徐泮一眼,见他压了眉头,眸色深邃,既不上前,也不言语,只默默攥了攥于小灵的手。
那墓前的男子不知从那抄来一个白陶圆肚酒壶,笑了一声,说道:“阿薰,这酒好喝,我也快上瘾了,不过你不喜欢酒味,我就不喝了。”
他说不饮便不饮,只把那酒壶随手扔到了东侧的墓碑前,又回过头来,往脸前的火盆里添了两张纸钱,絮絮叨叨地说道:“再过半个月,天就要转凉了。你夏日最是贪凉,吃瓜饮冰的,入了秋可不能这样了,多裁几件衣裙。雪青色的就算了吧,我不爱看你穿那颜色,还是柳黄的好看些,看着也热闹。”
他说到这里,好像想起了什么,顿了一顿,微微抬了头,目光不知落到了哪里,过了几息,才轻声说道:“入城那日,你就穿着柳黄色的比甲,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瞧见你了。你那会儿可真是爱闹,竟然带着那些百姓叩头高喊,给你爹爹歌功颂德。我在京城,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不过那时蜀地真好,天高皇帝远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那样闹,你爹爹也只是笑笑,一点都不怕的。”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轻叹了口气,又道:“我当时怕,还心里替你也捏了一把汗。呵,韩家是被削了爵的人家,能被朝廷留下继续效力就不错了,哪能不夹着尾巴做人?唉,或许……这就是你不喜我的原因吧。他,就不会这样……”
他又顿住了,目光往东边的墓碑上扫了一圈,又轻轻笑了。
一阵山风吹来,日头渐渐西斜,将林子里早早病枯了的叶子,刮下来两片,可巧有一片,旋转着落到了西侧的墓碑上。
那人将叶子捡了,也不扔开,反反复复地看了一会儿,揣进怀里,低声道:“若再来一回,我不会再顾及你父亲,也不会误会你表兄,更不会让他得了先……阿薰……你……眼里可能看得见我了?”
又是一阵山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好像天地轻声言语,只是不知道是在回应他的问话,还是,不过是让这问话之人,听到些许飘渺的回音罢了。
徐泮握着于小灵的手,没有松开半分,只是目光悠远起来。
风吹到墓前,吹得那人衣摆在草地上浮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那人不以为意,反而拿袖口挥了挥墓碑上似有若无的灰尘,轻声道:“他这地方选得倒是不错,只是离树林近了些,总有树上的浮灰落下来。你这么爱干净,他怎么没想到?”
他把浮灰擦了,目光从墓碑的底台落到背面上。
碑上什么字都没写,只是两边刻了缠枝莲花的纹样。
他不禁伸手覆上了碑面,指尖在碑上细细摩挲,像是在寻什么,一直来回寻了一遍,却什么也没寻到。指尖一顿,怅然若失地又落回了碑底。他笑着叹了一声。
风将他鬓间夹了白丝的碎发吹起,他不予理会,只抬头看了看天。
日头已经在树梢里隐隐藏藏地看不清晰了,远处的林中有鸟形单影只地飞过,远远地叫了一声,清越中透着些许孤寂。他看了几息,收回目光,又回过头来。
“阿薰,我今日得早些回去了,不能陪你了。我家那小子定要来闹我,他是越闹越厉害了。唉……我也不怪他,我知道,他是怨我对不起他娘。”
他又是一声长叹:“若你哪日见了方氏,替我……算了,你还是别上前了,她哪会对你有什么好脸?罢了,我只盼着她来世投个好胎,遇见个良人罢。”
他又伸手抚了那墓碑,手下极轻柔,片刻,站起身来,柔声道:“你好生歇息,我明日再来。”
他说完,往东走了一步,弯腰拾起草地上的白陶酒壶,轻轻哼了一声,朝着东侧墓碑,道:“你家的小子也来寻你了,别喝了……”
他言罢,背对着徐泮和于小灵立身的树林转了身,头也不回地,往东南边一条小路去了。
徐泮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在西斜的日光下没入葱郁的树丛,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于小灵听了这番看似没头没尾的话,不知怎么,鼻头竟有些莫名发酸。
谁能想到,这青山之上,竟掩埋了这么多的世间情缘呢?
于小灵抬手揉了揉鼻头,感觉酸意消了些许,才用另一只被徐泮握住的手指,摩挲了他的手背。
徐泮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轻轻“嗯”了一声,牵着她的手出了树林。
绿草如茵,树影摇晃,两块墓碑前,徐泮扶着于小灵跪了下来。
“爹,娘,不孝儿子带媳妇来了。”
☆、第三八零章 田舍翁
徐泮夫妇下山的时候,日头已经快落下去了。二人牵着手从山上下来,还没有到,山庄附近,远远的便瞧见韩家的山庄门前,韩烺驾了马,刚刚奔过来。
他下了马,身形不稳,要不是有侍卫从旁扶着,估计门还没进,便行了大礼。
然而他也没准备进门,只站在门外朝里面喊话,徐泮夫妇二人在半山腰上听不清楚,相互对了个眼神,又携手往下去了。
徐家这个山庄,比韩家的地势更低一些,往下去时还要从韩家山庄一旁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