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泮低声道谢,一饮而尽。
“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他道,眼眸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而疑惑,他抬起眼帘,目光看向于小灵,肃穆道:“父亲弥留之际,曾按住我的手,让我……小心!”
于小灵一惊,心头一颤,脱口问道:“小心什么?”
徐泮默了一息,摇了摇头:“父亲没说。”
于小灵自己给自己也续了些水,捏着青花茶杯小口喝下,才觉得自己的惊讶渐渐收敛了起来。
小心,也许只是提醒他刀剑无眼吧。
可是……
“你是不是也有所怀疑?”徐泮低沉的声音响起。
于小灵默了一息,点了点头,又问道:“没有活口么?”
徐泮摇头:“都是瓦剌人,人和刀法都没有错,全部被刺死当场了。”
刺客没有留下活口,忠勤伯也没留下其他的言语,此事到如今,看起来已是十分明了了。瓦剌人不甘被夺走土地,战事又连连惨败,这才想到刺杀主帅,破大宁之势头。
这日正逢忠勤伯离开帅府,到西大营来与众同乐,既是战胜,又是庆祝,守备自然不如从前,瓦剌死士便瞅准时机趁虚而入,以几名死士的命,换忠勤伯遇刺身亡,再合适不过了。
主帅亡了,便是对挺进西北的大宁军队迎头一棒,坐卧紫禁城里的帝王没了手中尖利的刀,也无法再一展雄心壮志。
绵延几近一年的战事怕是很快就要结束了,西北的和平指日可待,或许更多的人会为了平静和安宁的到来,暗自庆幸,只是,谁会懂得忠勤伯府的众人,那透彻心扉的痛呢?
尤其是徐泮,他应该很快就承袭这个血淋淋的爵位了吧。
于小灵看着他瘦削的脸颊,哀伤的眉眼,心中的叹息一声叠过一声。
这孩子,可真可怜。
☆、第九十八章 蓝锦袍
夜里起了风,寒夜的秋风在院子里扫荡,刮到门窗上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那如今,怎么办?”于小灵轻声问道。
徐泮微带讽刺地弯了弯嘴角:“等皇命。”
不错,忠勤伯正是这场战争的主帅,皇上亲封的陕.西总兵,手下掌管着十万大宁士兵的生死,他的死,不是简单地治丧吊唁,是关乎国之命脉的大事,这样的事,自然由皇上来定夺。
而皇上,或许会为丧失了一位护国柱石而伤心,或许会为瓦剌人的猖獗而大怒,抑或者会因为就此错过了开疆扩土的机会而烦躁,可无论是哪种情绪,都不代表那是君王的最后定夺,一位贤明的君王,会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
因而,最可能的,恐怕也是徐泮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
“瓦剌人递交降表,割地赔款,俯首称臣,朝廷看在边疆百姓的颜面上,勉强应下,就比两邦相安无事……”
徐泮冷笑着恨声道:“……果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
是了,恐怕这才是双方都愿意看到的结局,皆大欢喜。
可是就此身死的忠勤伯呢?
黄金白银大加封赏?
死后加官进爵厚葬?
提拔子孙诰封妻母?
于小灵觉得自己的目光悲悯得,似潭柘山上高高在上的释迦摩尼佛,望着受苦受难的凡人,叹息。
“你……”于小灵想劝他两句,以他如今不过是游击将军的身份,什么都做不了,可她却不知道从哪里说比较好,最后只能无力地叹了一句:“别傻。”
徐泮没有说话,眼中的戾气盘旋着,交杂另外的复杂的说不出的情绪,在他的沉默中闯荡,良久,他眼中那些繁杂散了几分,才开口道:“我知道。”
他说这话时,已是不知过了多久,二更地鼓声响了起来,徐泮回过神来,看着早已枕着小手睡过去的于小灵,柔软的发丝飘散下来一缕,慵懒地搭在小巧的鼻子上,呼吸安静绵长,心里不由柔软了两分……
第二日,于小灵是被于霁叫醒的。她坐在雕花拔步床上,拿过自己昨日穿的月白色长袄,发现那袄上沾了不少血迹,才回想起自己昨日好似睡在了徐泮房中,至于是怎地回到了此处,却是想不起来了。
于小灵摇了摇头,又看了看衣裳。
衣裳沾了血,自然没法穿了,可他们来得急,并不及备下多件衣裳,这倒让于小灵不知所措起来。
于霁在门外与人说话,没讲几句就转身进了屋子,见妹妹傻呆呆地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脏了的衣裳,不由道:“你昨日竟鼻出血了?我怎地不知?”
“没事,约莫赶路的缘故吧。”于小灵道,转眼有看见他手里拿了个包袱,指着问道:“那是什么?”
于霁把那包袱放到了妹妹的床头:“徐大哥给你找的衣裳,换上吧。”
于小灵颇为惊讶,于霁转身走了,她打开包袱,正瞧见一套靛蓝色四季如意纹的锦袍,比之自己那件月白色绣竹叶的长袍,做工更加考究,用料更加珍贵。
于小灵抖开看了看,好似徐泮曾经穿过这般的衣衫,只是这一件,看着是崭新的。于小灵疑惑着往自己娇小的身板上比量了一下,貌似……正好?
三下两下将这件锦袍穿在身上,束了一同被送来的水绿色腰封,坠上于霆那块步步登高的玉牌,四处合身不在话下,又是一副唇红齿白的少年模样。
于小灵走出房门,于霁冲着她点了点头,目光颇为赞许,又道:“徐大哥一早就去灵堂那边打点事物了,刚传了话过来,说等会与我们一道用膳。”
他说完这话,门口就传来了脚步声,接着徐泮便大步流星地进了院子。
他面色有些阴沉,他想到瓦剌人果真往递了降表,还派人过来吊唁,胸口就跟万斤大石压着一样。
可是此时,他看见于小灵穿着他刚找人改过的自己未及上身的衣裳,俏生生地站在廊下的台阶上,睁大眼睛看着他,胸口沉闷的气息,不由就疏散了不少。
“可还合身?”他走过来问道。
于小灵点了点头,扯了扯袖子道:“刚刚好。”
徐泮面色和缓了些,又跟于霁点了头:“用膳吧。”
三人静默地用过早膳,下人上了茶水,徐泮便开口道:“从清也快来了,赶到固原,约莫多半个月吧。”
于霁想了想问道:“姜六哥还是过来押运粮草的?”
徐泮点了点头。父亲去世的消息正八百里加急地往京里赶,旁的人,还不知晓此事,比如押运粮草的姜从清,又比如前几日被父亲派去宁夏打探些密事的邵琉。
徐泮想到此处,忽地眉头一皱,邵琉就是在父亲出事之前两日出发的,说起来,他不过是刚带着消息从宁夏回来,次日就又赶了过去。
邵琉带回来的消息,会不会和父亲被刺杀有关?!
徐泮觉得自己想的有些复杂,可他心里总禁不住往那里想,从祖父和伯父的死,到父亲心中存留的疑惑,再到父亲遇刺身亡,徐泮好似看到了一条无形的线,将所有事情都串了起来……
然而,他找不到线头,也看不清线尾,只觉得心乱如麻。
或许等邵琉回来,他会知道更多吧,徐泮暗自宽慰自己,可过方才那样的思索,越发觉得身边危险重重。
再看低头喝茶的于家兄妹两人,一样的文弱气质,正经的读书人家做派,和这铁血固原的一草一木都格格不入,他二人手无缚鸡之力,而此处却暗里藏刀。
又想起昨夜于小灵突然涌出的鼻血了,徐泮心中一紧,喝了口茶,说道:“你二人回去吧,近日事体繁杂,之后恐怕还有朝廷的人,地方官员,甚至瓦剌人过来,我再顾不上你们。我让人备好粮食水囊,过一会你们便回扶摇山庄去吧。”
于霁一惊,皱了皱眉问道:“徐大哥可是嫌我二人帮不上忙?”
徐泮弯了弯嘴角,摆了摆手:“当然不是,说那些见外的话做甚?你们此番过来,开解了我心头郁结,”他说这,舒了口气:“我心里的感激也无需多言,你们回去,我方能放心打点父亲的身后事。”
于霁见他非是作伪,认真想了想,再看妹妹一脸淡定,终于点了头。
☆、第九十九章 矮蒙马
于小灵当然淡定了。经过昨日的事,徐泮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今早看起来就比昨日神清气爽了不少,吃饭喝水也能如常了,而且他还能想起自己长袄上沾了血,找人给自己改制了一件衣裳。
她想起几年前在安亲侯府偶遇徐泮的事情了。那时候的他,虽已经有了今日的身形模样,可他当年还颇为笨拙,连她发丝里缠住的柳条都抽不住来。
转眼几年,他长成了少年,更是很快就要成为新一代的忠勤伯,早已没了当时的青涩,已经是连更换长袄这样事情,都能想得到了。
这就是成熟吧。凡人的成熟,总是这么多快,一夜风雨,就变了模样。
徐泮为他二人的回程,朝傅平安排了几句,待到二人收拾妥当,徐泮送他们上路的时候,于小灵发现自己的坐骑换了样。
她原来那头马是于家圈养的普通小马,因着年龄不大,身形略微小一些,于小灵才勉强能骑上。于小灵每次骑马出行都是带着它的,她还给它起了个名字,说叫莲蓬。
程默意还笑话她给一头马起了个丫鬟名,不过于小灵不以为意,她就是喜欢莲蓬,喜欢水生的一切。
“我的莲蓬呢?”于小灵抬头问徐泮。
徐泮自是知道她的爱物莲蓬的,嘴角微微上翘道:“莲蓬毕竟还年幼,跑了这一遭,不缓上半月,日后怕是不能强健了。所以给你换了匹马。”
于小灵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匹马,栗色绒毛油光水滑,身量比莲蓬还小上几分,不由道:“这马岂不更年幼?”
“是矮种蒙马吧。”于霁看着,当先道。
徐泮点了点头,摸了摸矮蒙马的鬃毛,道:“不错,正是矮蒙马,别看它身量不高,却已经五岁了,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
于小灵听他这样说,又见这矮蒙马温顺乖巧,只好嘱咐了徐泮:“那你把莲蓬看好,回头别忘了还给我。”
徐泮自然应是,将一应物什给他兄妹二人装上,找了两个功夫上乘的护卫随行,送他们出了固原城。
怎么悄无声息地出来的,就怎么悄无声息的回去。
封氏问了两回,听说是青潭法师留宿二人,虽觉得奇怪,却只使了人上山送了吃食衣裳,便也没再多问。
这会儿二人收拾妥帖回来了,封氏只当二人刚下山,还问道:“可是山上干得厉害,我瞧着灵儿小嘴都要干裂了,可怜见得,舅母使人煲玉竹老鸭汤给你喝。”
于小灵自然乐意,连忙应下。她这两日在路上吃了两顿,跟着徐泮也没有荤腥,这会听说有老鸭汤喝,倒是馋的紧了。
程默慧日见好转,不过一日未见,面色略见红润。
封氏是这样说的:“卫大夫真是了不得,不光医术厉害,对药膳一道还颇有研究,给我说了好几个方子,我这两日下厨给你大表姐换着样儿煲汤,竟比干吃苦药见效快多了。”
于小灵抬眼朝程默慧望去,见她红润的面色上,还挂了两缕不自然的红晕,心中明了,暗道换了心境,身体也好了起来,这倒是更了不得的药了。
晚间的时候,程默意和于霆过来听于霁和于小灵说固原的事体。
“徐大哥也真可怜,父母都没了,便是承了爵位又如何?”程默意摇头叹息道。
于小灵点头,富贵权势都是过眼云烟,她来人间六年,最让她觉得舒心的,就是亲情。她身边的这些亲友,大都极好,虽各有各的脾气性格,可想出起来并不做作,尤其是同二舅一家在平凉的这两年,日子过的相当舒坦。
“若是徐大哥能来山庄就好了。”于霆很亲近徐泮,此时知道他过的艰难,自己的一张小脸也皱得似一张纸团。
于小灵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慰他道:“等事情告一段落,他就会来了。”
“真的?那可太好了,我要把徐大哥教我的拳法耍给他看,他定是能高兴一些。”
于小灵朝他点头,可心里却想,徐泮怕是不久就要回京了,西北没有战事,他还要挑起忠勤伯府的爵位,怕是再难来到扶摇山庄,畅快地与他们耍乐了。
于小灵在心底叹了口气,后又瞧见程默意目光有些悠远,想起姜从清的事体来,说道:“姜六哥说是快来了呢,约莫会过来拜访舅舅舅母吧。”
她说的程默意一愣,面上显过几分强压着的兴奋,嘴上不屑道:“反正我不见他。”
于小灵暗笑,几人胡乱说了几句,她又想起程默慧的事情来,拉了程默意往一旁去,问她道:“舅母有没有再提起大表姐的亲事?”
她一说,程默意好似被提点了一般,连忙挽了她的胳膊焦急道:“我娘简直……唉……她今日还说让姑姑去问问卫大夫的意思呢!灵儿你说,人家是过来给姐姐看病的,怎好直接就扯着把姑娘嫁给他!”
于小灵暗笑,连封氏自家的女儿都看不过去她这心急的模样了。不过站在封氏角度上,倒也可以理解一二,毕竟卫大夫那般给程默慧瞧病,若是她嫁了旁人,即便人家不知道,也难免又贞洁不完整的嫌疑,可若是嫁了卫大夫,可就没有这个顾虑了。
不过于小灵以为,越是如此,越不能急着来,要不然,说不定卫大夫就要以为,程家以此捏住了他,逼迫她娶了程默慧,到时候就算是卫大夫碍于情面答应了,也不一定就是一段良缘。
这却让她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
“可是,大表姐不是要留在家中招赘的吗?以卫大夫那样的身份,舅母认为他会愿意入赘,更何况人家还有女儿呢!”
谁知程默意却不以为然地挥了挥手,解释道:“出了赵家那档子烂事,之后都是些不安好心的人家求上门来的,爹爹就觉得不该委屈了姐姐,与其勉强挑一个人家,让姐姐抬不起头地低嫁过去,还不如留她在家里招赘,至少不受委屈。
不过,这位卫大夫不一样了,本就是正经人家的子弟,还有一身好医术,即便是有个发妻留下的女儿,姐姐嫁过去算是续弦,娘觉得也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