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是什么?他都快忘了。
徐泮默了一默,目光从于小灵身上闪开,才道:“傅平,领他二人下去用膳,之后派人送回扶摇山庄。”
他的声音冷的似高山上万年不化的冰雪,说出的话,让傅平不敢当即就接下来。
“世子爷……”
“徐大哥……”
傅平和于霁都惊讶地提醒他,可话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去。
“这里不是你二人该来的地方,心意我收下,快走吧。”他沉声道,声音里透着不容抗拒的坚定。
于小灵并无太多意外,他既是要自我封闭,又怎会见了人便敞开心扉呢?愿意见他二人一面,已经是不错了。
她正想着还怎么办,就见徐泮突然向她伸手,径直牵过她的手腕,将一个温热的东西放在她手上,是于霆的玉牌。
“拿回去吧。”
他言罢,就显出要转身离开的势头,于小灵心里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大手。
“我要你陪我吃饭,不然我吃不下!”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温热的掌心,倒是让她因半日疾驰而变得冰凉的小手,感到了一阵暖意。
目光复又落在她身上。她那双如画中佳人一般的眉眼还是那般干净灵动,就像是雨后一碧如洗的天空,没有掺杂着一丝一毫的污渍,万年不变。
他觉得心头有什么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融化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眸和温暖的目光妥协。
鼻头酸涩难忍,眼眶烫的好似刚从火盆里取出的烙铁。他想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却意外又被一只小手抓在了手心里。
于小灵双手紧紧抓住他,一分也不好放松,嘴角微微上弯,一字一顿道:“陪我吃饭!”
徐泮再使不出半分拒绝她的力气,认命或者沉醉,深深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划过痛苦的面颊,再睁开眼睛时,于小灵看到了些许,他往日的清明。
他说:“好。”
……
傅平在灶上指挥着几个厨娘:“快,做几个世子爷爱吃的!”
言罢,他走出灶房,看着院里一丛随风摇动的杭白菊,想起于家二姑娘握着世子手的景象,好像,也只有她能救一把世子了。
若没有于二姑娘,他真的不敢想象,世子以后会怎么样?
傅平回到小院的时候,方才那般凄清孤寂好像一下子就没有了,明明还是这个季节,还是这个院落,一物一景都没改变,他却觉得横扫落叶的遒劲秋风,不过似在与人捉迷藏罢了,不仅如此,还夹着着些许春日的暖意。
书房里传来低语轻声,傅平垂手站在廊下,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于二姑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来时的景象。
如画的山脉,飞扬的沙尘,雄伟的城楼,热闹的街市……于的很慢,也没有行文写诗的次序,有的只是散乱的,零碎的,甚至不值一提的琐碎见闻。
于小灵避而不提那场骇人的刺杀,反而慢慢说起一路的见闻,因为她看到,徐泮的眼底,终于有一股热流流淌其间。
目前的他们,还没有能力帮他查清真相或者复仇,他们能做的,只是让他不要在血海中沉沦,将即将沉溺的他拉起,送上岸边。
血海无涯,回头是岸。
傅平吩咐的饭菜很快就上来了,虽然都是些清粥小菜,可傅平却极为看中。
自那日伯爷药石罔及,撒手人寰之后,世子直到今日,水米未曾打牙,便是铁打的人,也禁不住这样的空耗,尤其是如今,伯爷去了,世子爷很快就要承袭爵位,成了新一代的忠勤伯。
忠勤伯,不止是一个爵位,更是震慑边疆诸国的国之利器。
☆、第九十六章 白馒头
于小灵端起碗,咕噜着,大口喝了两口白粥,长长地出了口气:“渴死了。”
徐泮看她这般,面色又添两分和缓,转头吩咐傅平道:“倒杯茶来。”
于小灵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喝茶不过是打了个水饱,喝粥吃饭才是实在的!”
她说的倒是在理,徐泮点点头没有说话。三人这才叮叮当当,碗碟碰撞地吃起饭来。
食不言,寝不语。
可于小灵看看一连吃了三个馒头的于霁,再看看粥水未下半碗的徐泮,觉得这样吃下去,意义并不是很大。
转头再看随侍一旁的傅平,神色也是颇为焦急,一双眼睛盯着徐泮的筷子,见他半晌才吃上一口,恨不能上前帮他往嘴里塞。
于小灵暗自轻叹了口气,想了想,把手上这小半个馒头三口两口吃了,又伸手拿了一个。可她拿过来,却未直接当今嘴里,反而皱着眉头盯了起来。
于霁饿得不轻,自顾自吃的要紧,并未看见妹妹异样。可徐泮却食难下咽,没几息就抬头瞧见于小灵盯着一个白白胖胖的馒头纠结。
“可是脏了?换一个吧。”他猜道。
谁知于小灵却摇了摇头:“非也。是我已经吃了七八分饱了,看着馒头香甜诱人,想再吃一个,却估摸着并不能吃下,若是吃不完,岂不是糟蹋粮食?”
她严肃地说着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倒让徐泮一怔,接着,他又听于小灵说了起来。
“我想到办法了!”
徐泮刚想问她想到了什么办法,就见自己手中突然多了大半个,白胖的散发着热气的馒头。
“我……”
他刚说自己不太想吃,就被于小灵打断了去:“帮帮忙,行行好,这馒头太香了,我忍不住!”
她这话音刚落,于小灵就瞧见徐泮身后的傅平面色有些古怪,想笑又不敢笑。
可她管不了这些,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祈求地看着徐泮,看得徐泮直直将拒绝的话,尽数咽了回去,禁不住朝她点了头,道了句:“好。”
他说完,见于小灵还不收回目光,心知她这是拐着弯子劝自己吃饭,心头有些发热,捏住馒头,凑到嘴边,大口咬了一口。
果见于小灵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赞许,嘴角也有些许上翘,还闻了闻她自己手上的小半个馒头,心满意足道:“白面馒头真是享受呀!”
一口馒头在嘴里嚼来嚼去,淡淡的清甜在舌尖荡漾,慢慢地,徐泮觉得自己那被苦水浸透的心,好像也没那般苦了。
傅平看在眼里,禁不住热泪盈眶。
世子爷从小就被赋予重望,一年三百六十天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身边就姜六爷一个好友。如今出了大事,姜六爷一时还赶不来,看着日渐消瘦沉闷的世子爷,他心里都禁不住捏了把汗。
谁知这个难关,于二姑娘竟三言两语地就帮世子爷渡了大半。
傅平禁不住想,于二姑娘定是世子爷命中注定的贵人!
一顿饭结束的时候,傅平恨不能拉着于小灵跟她道谢了,徐泮一共吃了两个半馒头,喝了两碗粥,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激动的了。
更鼓声远远地传来,悠悠荡荡地宣告着睡梦的来临。于小灵打了个哈欠,传到于霁身上,他也跟着打了一个。
徐泮见状,知他二人一路过来,疲乏之至了,尤其是于小灵,她身量不高,打马奔驰怕是更加费力。
想到这些,徐泮有些心软,吩咐了傅平把西厢房收拾出来,一南一北隔了屏风,让于家兄妹二人宿下。
总兵府毕竟不是他个人的处所,他能掌控的,能保证他二人安全的,也就是这个小院了。
于小灵同于霁并没有什么好挑剔的,二人简单梳洗过,便各自安歇去了。
于小灵没有择床的毛病,可许是今日经过见过太多,往前未曾一见的事体,心里有几分兴奋,平躺了好一会才有了两分睡意,睡前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竟见窗外立了一个长长的人影。
定是徐泮,于小灵想。
她轻轻叹了口气,拿过长袄简单披上,在于霁绵长的呼吸中,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
“怎地还没睡?更深露重了。”见于小灵松松垮垮地披着衣裳出来,徐泮问她道。
“出来透透气。”于小灵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抬头看见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夜里的寒气在呼吸间游走,刚想叹两句月亮,就觉得一阵热流冲出了鼻孔。
“哎呦!”于小灵伸手朝鼻子摸去,只觉得那股热流又热又粘,翻过手来看去,果然是她那一言不合就决堤的鼻血。
“抬起头来!”
后颈被一只大手裹住,那手上的薄茧清晰地贴着她的皮肤传过来,鼻孔被另一只手用帕子捂住,于小灵昂起的脑袋正对上一张棱角分明的脸。
月光下,徐泮眼眸深邃如头顶的夜空,紧压的英眉透着几分惊慌,不复沉稳的呼吸在于小灵耳畔环绕。
“房里有水吗?”他问。
“有是有,可是哥哥在睡觉。”于小灵立即答道。
“去我房里。”
徐泮说完就捂着她的鼻子快步走了起来。可于小灵被他按住头,哪里看得见路,一不留神,下台阶时一脚踩空,整个人扑到了徐泮身上。
闲散搭着的长袄松开了去,扑簌簌落在地上,轻薄的中衣透着温热细腻的气息,在徐泮怀里蔓延。
徐泮立即手忙脚乱。
于小灵接过他的手按着鼻下的帕子,徐泮弯腰将她的长袄拾了起来,立时展开了去,将她裹住。
“小心着凉!”
于小灵看着他慌手慌脚,心里有些想笑,他这样的年纪,还是活泼些的好,便是经了一遭丧父之痛,也不能就此冷清了去。
她这样想着,已是被他拉进了他的房里。房里正有丫鬟打上来供他洗漱的热水,徐泮按着她坐下,三步并两步地又取了块绢帕,沾了热水,回到于小灵身前。
灯光下,于小灵满嘴上下都是血,清晰可见,小巧的下巴被鲜血胡乱抹上,有干了的,还有刚溢出来的,凌乱又刺眼。
徐泮看着,突然间瞳孔放大,手指轻颤,愣愣地立在那里,一脸惊恐……
☆、第九十七章 青花壶
于小灵见他这番表现,犹如魂魄抽离一般,心中一紧,试探着喊了他一句:“徐大哥?”
没有回应。
于小灵一惊,秀眉皱起,又当即喊了一句:“世子?”
还是没有回应。
于小灵大惊失色,连忙站起来去拉他的衣袖:“徐泮!徐泮!”
徐泮眼神空洞,被于小灵拉扯着晃了几下,猛然看见了她放大的面容,和她下巴鲜红的血!
父亲被人抬着送来的时候,满身上下汩汩的热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染红了无数的绢帕,父亲的脸色越来越白,他紧闭的双眼,微弱到没有的呼吸……
“……徐泮!徐泮!”有人喊他,那些赤目在眼前晃过,徐泮心中大恸,忽的张开双臂,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
“不要!我不要你死!”他低声吼道。
他手臂上霸道的力度,箍得于小灵臂膀发疼,她的侧脸紧贴着徐泮胸膛,坚如磐石,被他挤压着的喉咙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可她还是继续喊着:“徐泮!徐泮!”
好久好久,就在于小灵觉得自己快要被他勒死的时候,忽的觉得身上一松。
清凉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进了于小灵的口鼻里,她大口喘着粗气,却不敢放松一丝,紧紧盯着徐泮的双眼,见他眼中慢慢聚起了光,才又试探着喊道:“徐泮?”
徐泮英眉痛苦地团起,那英眉深深地压迫着眼睛,眼睛慢慢紧闭,泪水夺眶而出,喉咙哽咽,胸膛跌宕起伏,他颤抖着痛哭流涕。
“父亲……父亲……!”他低声嘶吼,父亲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划过,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不清,他伸手想抓,可那些飘渺却倏忽不见了。
伯父、祖父、母亲、父亲……为什么,老天还要将他留下,为什么!
泪水似决了堤的银河水,自九天之上一泻而下,徐泮在哭,哭出来的,都是命运对他的不公。
于小灵看在眼里,鼻头发酸,眼眶竟也湿润了去,可她终究哭不出来,她反过来张开细弱的臂膀,抱住了徐泮。
“哭吧。”她低声道。
……
于小灵斟了杯茶递给徐泮,见他神色悲戚,眼眸却不再混浊,微微有些放心。
徐泮接过茶水,喝了一口,面上颤动了两下,慢慢开口道:“父亲被刺杀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
于小灵掀起眼帘看向他,见他极力压抑着痛苦,哆嗦着微带湿润的唇,继续说了起来。
“那日父亲要去大营练兵,说是练兵,其实就是战胜之后,鼓舞气势。那日天很晴,所有人都很高兴,父亲还让人抬了百余只羊过来,说要与众同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那些士兵的呼声都快冲上了九天……”
徐泮回忆着那次最后的狂欢,目光变得飘渺又虚幻,他说着那些极大的喜乐,神色却希冀而又抗拒。
于小灵看着有些不忍,终于听见他结束了回忆,顿了顿,说道:“我当时喝了些酒,风一吹有些头疼,父亲让我先去帐篷里吃几碗热茶,缓一缓再回来。我想都没想就去了,可只一碗茶下去,就听见帐外刀枪相接的声音响起。
我当时还愣了一下,以为有人舞刀弄枪来助兴,可紧接着,就听见有人高声大喊,说有刺客。我转身跑出帐外,却看见方才父亲在的方向,刀光剑影,混乱不堪,可等我再跑过去的时候,正瞧见一个黑衣之人身中数刀,可他的刀……那刀……却插进了父亲的胸膛里……”
他说到此处,大口呼吸起来,好似落过水的人回忆起被淹没的噩梦,惊惧到不敢再提起。他又痛苦地闭起了眼睛,过了几息,才慢慢平复下来。
“父亲浑身都是血,当时还有呼吸,还有脉搏。可是即便如此,父亲勉强撑了一天,也还是再也撑不住了,他的血流得太快,太快,他的手越来越凉,他说不出来话……”
泪水在肆虐,狠狠地肆虐。
于小灵看着他颤抖的手,禁不住就覆了上去。
她的小手带着些许暖意,紧了紧覆盖这徐泮微凉的手背,安抚着他颤抖的灵魂。渐渐地,徐泮的颤抖消失了,于小灵收回了手,拎起青花茶壶,给他续了些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