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氏连忙朝她招手:“怎么了意儿?可是担心你姐姐?”
“姑姑。”程默意喊道,顺着她的手做到了程氏的下首,好生把方才的事体想了一遍,觉得姑姑和表妹都是明白人,自己不如问问她们。
“姑姑,意儿有一事想不明白,想跟你请教。”
她说的正式,程氏微惊,连忙道:“好孩子,你说。”
程默意又把那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自然不忘了将自己母亲的想法也说了清楚。
谁知她这边说完,程氏还没说什么,于小灵竟拍了腿:“哎呀,舅母这是糊涂了?那路绍佐根本不值得如此!”
仅这一句醍醐灌顶,就让程默意立即清醒了过来。
是呀,那路绍佐让姐姐伤心、让她们不屑的原因,根本也不是他不愿意入赘,而是他对待此事,从头到尾的表现,根本不值得扶摇山庄的众人对他的好,不值得自己姐姐用一生来报答他。
☆、第九十一章 长银针
“舅母不知道,表姐你还不知道么?他那日如何对待大表姐的?今次不过是听了旁人两句谗言,便不由人解释,就冷脸待人,他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大表姐?”
于小灵有些生气,若不是那个赵家耽搁了程默慧,哪里轮得到路绍佐这个乡下小子上台唱戏?此时若再强扭了他赘入程家,他心里觉得委屈,指不定暗地里又要发泄到程默慧身上。
再者,日后舅舅舅母去了,凭程默慧那般温柔脾性,还不知要吃了他多大的亏去?于小灵越想越摇头,只叹封氏当真是个糊涂的,一回两回要坑了自己女儿。
“娘。”于小灵喊了程氏,连忙道:“那路公子并非那表姐良人,娘要帮帮她呀。”
程氏原本听程默意说道此事,虽觉得没有必要这般纡尊降贵,可二嫂和大侄女若执意如此,她做姑姑的也不好过多干预。可再听自己女儿说起那路公子,是个不识好歹的不说,还太重名声,这样的人即便是勉强进了程家,只怕也是个白眼狼。
“你母亲在哪?”程氏决心要过问此事,朝程默意问道。
“在姐姐院里。”
三人起身赶去程默慧院子里,刚招了一个小丫鬟想问一下封氏在哪儿,就听见程默慧房里传出一阵急促又剧烈的咳声。
“慧儿!”
接着,封氏惊慌失措的叫嚷声也传了出来。
于小灵暗道不好,连忙抬脚往程默慧房里跑去。
程默慧侧着身子,用手帕捂着,咳个不停,一声沉过一声,猛然停下,便一把拉住封氏道:“娘你别去,女儿不要他了!”
于小灵一惊,难道封氏将她的主意说了?可让她惊奇的还在后头,只见程默意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借住了程默慧不经意飘落的绢帕。
“姐,你咳血了?!”
于小灵倒抽一口冷气,定睛朝那月白色的绢帕看去,只见绢帕中间,点点血丝,甚是扎眼。
“慧儿,我的儿!”封氏见状吓得脸都白了,一把将程默慧搂在怀里,哭喊道。
这一回反倒是程氏最先反应过来了,她几步返回门前,指了门口的小丫鬟:“快去请卫大夫过来!”
“娘,不要去找那人!”程默慧面上煞白,说完这句又咳了起来。
谁知封氏还不死心,全不知女儿的意思,只当她不好意思当下脸面,还道:“慧儿你这病的病根就在此处,娘去帮你除了病根,岂不是好?怎地不愿意呢?”
程默慧见她还不明白,还想着要去逼迫那人。若是一开始娘这般行事,她兴许还又几分乐意,可经了这几日的回味,和那人避如蛇蝎的避嫌,她心里已经想明白了。
纵然不能似妹妹那般遇到全心全意将自己放在心上的良人,可也不该捧了一颗心倒贴上去,叫人瞧不起。
她如今不好,不过是感叹自己遇人不淑、识人不明罢了,怎生母亲竟不明白,还要逼迫旁人,又逼迫与她呢?
可是她越是急,越觉得逆气上流,喉头难受,咳起来就止不住。
小丫鬟刚出了院门就转了回来,身后卫大夫大步流星地进了门。
“大夫,大夫,我姐姐咳血了!”程默意一眼瞧见卫大夫过来,好似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将那方绢帕递到他眼前。
卫大夫扫了一眼,眉头紧皱。
“切忌心绪波动。”他沉声道,转过头又吩咐小丫鬟:“劳烦将我的药箱拿来。”
小丫鬟飞也似地去了,卫大夫也管不上一家子女眷吓得呆若木鸡,更管不上遵从规矩礼数,两步上前坐到程默慧身后,大手覆在她细瘦的后背上,与她大力推拿起来。
半盏茶的功夫下去,程默慧已经全然缓了过来。
卫大夫松了口气,又捏过她的细腕与她诊断。两手轮番诊过,沉吟了一会才道:“病情加重了,要早晚辅以施针,遏制病情。”
他说完话,就见小丫鬟喘着粗气,拎了药箱跑了进来。
卫大夫接过药箱,道:“请程姑娘将衣领往下收一收,要扎后颈。”
屋里女眷听说他要扎针,都将一颗心提了上来,唯恐他说什么前胸后背之类的地方,毕竟程默慧是没出阁的女儿家,那隐私的地方,怎好亮于人前?此时听他只说要扎后颈,几人齐齐松了口气。
封氏上前亲自替女儿卷了衣裳,露出了程默慧雪白的后颈,卫大夫看了一眼一屋子的人,禁不住道:“室内空气混浊,还请诸位回避一二。”
他都这样说了,程氏和于小灵自然要回避,程默意没什么功用,也被封氏撵了出来。
卫大夫取了根长银针,用烛火撩了撩,一只手按在程默慧细削的肩膀上,道:“放松些,别乱动。”
话音未落,那根银针便又稳又准地扎进了程默慧雪白的皮肤里。
卫大夫细细捻了捻针,见程默慧感到痛意,身子略微抖动,放缓了声音,安慰她:“好了,不捻了,放松些。”
依着这般手法,卫大夫一连扎了三针下去,程默慧俱都安静配合,过了一阵,就觉得自己胸口舒缓不少,不似方才那般躁动不安了。
卫大夫自然看出了她的变化,又与她诊了诊脉,慢慢将三根针依次取了下来,看了看她的面色,点了点头道:“静养为主。晚上可以吃些枸杞川贝粥,记得莫食荤腥。”
他的声音犹如佛语,让人觉得安宁,程默慧心中感激,朝他微微一笑,谢道:“多谢卫大夫。”
卫大夫轻轻点了一下头,起身出了屋子。
封氏送了他两步,又折了回来,端了茶水与女儿:“唉,我的儿受罪了。”
程默慧收了笑意,又摇了摇头,细声说道:“娘亲莫要再提那人的事体了,女儿如今看不上他了,只想养好了病,好生侍候爹娘。”
封氏见她一双明眸,紧紧看着自己,说的认真,知她当真断了旁的心思,心里酸酸的疼,抬手揽了女儿。
她的女儿,程氏的嫡长女,原本是京里数得上名号的名门贵女,却因为一桩混账婚事,低落至此,这让她如何能不心疼?
☆、第九十二章 松云糕
封氏歇了心思,只一心扑在女儿身上,可有的人却自己找上了门来。
于霆给他开的门,他一个小孩子家家,哪里知道个中缘由,只道是路大哥果真因为父亲祭日下山去了,如今事情了了,复又回来,也没什么。
“我听说你大表姐病了?可厉害?”路绍佐低声问道,眸中又说不出的复杂神色。
于霆早就大好了,于小灵同程氏不只一次当着他的面说,亏的他小身板结实,不然也患上可咳喘,可就麻烦了。
于是,当下于霆便板着小脸严肃道:“大表姐咳喘特别厉害,都好几日了,还没下床。”
路绍佐皱了皱眉头,犹豫着自己要不要过去亲自探望一番。
他下了山后,就听见不少人说程知州家要招赘的事,好多比自己还家世学问还强上几分的人,都有意入赘。
听到这样的事,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一方面觉得这些人没有骨气,另一方面又回想起程默慧的种种好处,心里发酸得紧。
正巧某一回,他瞧见于霁身边的小厮庙午到镇上来抓药。庙午走了之后,他就过去问了,说是扶摇山庄的程大姑娘生了病,需用药材。
或许觉得自己有了上山的由头,路绍佐买了两包程默慧惯爱的萍水镇的松云糕,鼓起勇气上山来了。
路绍佐在门前兀自犹豫不决,却见一位与程氏姐妹长得相像的夫人走了过来。
封氏见了他,也颇为惊奇,见此人身高体壮,长相俊美,却没想出他是谁人,只听于霆说道:“二舅母,这是路大哥,之前也在学堂里读书的。”
封氏一听,倒抽一口冷气,原来这就是路绍佐,怪道惹了女儿魂牵梦绕。
封氏没说话,那路绍佐一听是程夫人,也不敢怠慢,几步上前,给封氏正经行了个礼。
见他礼数周到,封氏也不好说什么,可再看此人器宇轩昂,规矩知礼,手里还提着礼品,心中猜想连连。
莫不是,听说慧儿病了,放心不下,所以前来探看的?
她这样想着,心中那个招赘的心思又泛了上来。此人,不管是家世模样还是学问,倒都恰恰符合赘婿的标准。
心思转过,封氏便开口试探道:“路公子请便,小女得了重病,委实脱不开身。”
果然,她话音刚落,路绍佐便吸了口气,壮着胆子道:“学生正是来探望程姑娘的。”
封氏眼睛一亮,心中暗自点头,说道:“劳你费心了,她在花园里练习吐纳,要不你随我一同过去吧?”
路绍佐自是道“好”。
封氏在前边走着,路绍佐牵了于霆在后边跟着,封氏问他,有问必答,十分规矩。封氏见他这般,心里更有几分愿意。
不过她好歹还记着两个女儿与她说过的话,到了花园门口,便顿住了脚步,说要先进去同女儿说一声。
路绍佐并无异议,站在门前小声同于霆交谈,问他些近日的事体。
卫大夫正指导程默慧练习呼吸吐纳。她自那日咳了些血丝,亏的卫大夫治疗及时,已是遏制住了,这两日病情平稳了不少,卫大夫想着总闷在屋里也是不好,带了她出来呼吸吐纳,有助病情恢复。
这才练了一刻钟,程默慧面上已挂了两陀红晕,鼻尖香汗微出,卫大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眼去,正瞧见封氏快步走了过来。
“夫人来了。”他欠身给封氏行礼,说道。
封氏回了他,几步又道程默慧身前,拉过她微微避开卫大夫,说道:“方才娘见那路公子到山庄来了,说是听说你身子不大妥当,过来探望的。”
她说着面上有些笑意,看见女儿有片刻失神,心道女儿果然还是忘不了那人,接着问她道:“他就在花园外……”
“娘!”程默慧一下打断了封氏的话,心胸上下起伏,面色冷若冰霜,厉声道:“娘这是做什么?我给您说的您都忘了?!您这是要坏了女儿名声!”
她说完这话,一口气没上来,便扶了胸口要了命地咳起来。
封氏吓得一个踉跄,刚想说什么,就见卫大夫已是一个箭步冲进了过来,拨开她的手,一手扶着程默慧的肩,一手在她背上施力,给她顺气。
路绍佐在花园外隐隐听到了园内的情形,可他摸不清楚程默慧到底是何意思,此时听她剧烈咳喘起来,丢了于霆就闯进了花园。
他一眼就瞧见程默慧咳嗽的脸都白了,还被一名男子揽在怀里,心下颤抖,紧张地脱口喊道:“程姑娘!”
他这声音落到程默慧耳朵里,却如雷声轰鸣,她再不想见他的,只觉得见了他,就把往日自己竟沦落至此,太过卑微,不知羞耻。
程默慧想到这里,胸口一痛,捂着胸口嚷道:“路公子不必来探望我,快请回吧!”
她说完这话,直觉用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发闷,头晕目眩。
可那路绍佐听了这话,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不可思议道:“我……程姑娘怎能这般无情?!”
他竟还说她无情?!
程默慧听着心中大恸,胸中一股热流喷薄欲出,接着喉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咳了出来。
不知是本就重病体弱,还是被自己这一口血糊住了眼睛,程默慧眼前一黑,倒进了卫大夫的怀里。
此番情形,卫大夫也是始料未及,可看着程默慧禁闭的双眼,嘴角挂着的赤红鲜血,心中一颤,顺势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就要往程默慧住处奔去。
封氏颤声喊着女儿,可是得不到一句应答,这才知晓自己犯了大错,一遍遍错解了女儿的意思,还对她步步紧逼。
路绍佐早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站在那里目光呆滞,知道程默意不知从哪里跑出来,撕扯着他,将他赶出山庄大门,他才回顾神来。
扶摇山庄的大门,再不会向他打开了。
程默慧昏死过去,面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几乎不闻,就像随时都有可能撒手而去一般。
卫大夫皱着眉头,迅速给她诊过脉,又掰开她的嘴,硬生生给她服用了一颗药,拿过银针在后颈扎了五六针,见她呼吸总算平稳了不少,才大喘了两口气。
可喘过气,他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两条浓眉紧压双眼,眉间大川汹涌奔腾,他转头看向封氏,一字一顿道:
“程夫人,程姑娘这番已是命悬一线了。要么,勉强撑上半年,药石罔及,撒手人寰;要么,放手让在下尽力一试,或许还有生机。”
☆、第九十三章 卫大夫
封氏这回可是听明白了,女儿这是,已经到了最危险的边缘了。
“卫大夫,全靠您了,您说如何就如何!”封氏哭着道。
可卫大夫却轻轻摇了摇头:“我要给程姑娘施针,后背。”
他说得很轻,可听在封氏耳朵里却如雷贯耳。
“后……后背?!”她不可思议道,边说边摇头:“不行……不行……慧儿还没成亲……”
卫大夫深深叹了口气:“给您一刻钟的时间,您想好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