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罢,微微摇头,出了程默慧的房门。
程氏和于小灵赶了过来,瞧见封氏又落泪又摇头,嘴里喃喃自语,再看程默慧更是无声无息地躺着,呼吸微弱,俱都吓了一跳。
“二嫂,这是怎么了?慧儿没事吧?!”
封氏越发哭了起来,携着程氏的手道:“慧儿,慧儿病的更厉害了!卫大夫……卫大夫说,除非后背针灸,不然,也就半年光景了!”
程氏吓得身形一颤。
“小姑,小姑,你说我该怎么办?!”
于小灵被封氏没完没了的眼泪,哭的脑袋疼,若是她,连想都不用想,也让卫大夫尽力救治程默慧了。可封氏不是她,只是一个从小在条条框框里长大的平庸妇人。
不光封氏如此,连程氏也是一样的,一样的不知道性命和贞洁,哪一个更重要。
看着程默慧绒毛半蜷的面庞,于小灵有些为她心酸,这么温柔美好的女子,为何这般命途多舛?
“娘,舅母,”于小灵喊道,见她二人闻声转过头来,于小灵又接着道:“只要卫大夫不说,我们不提,旁人也并不晓得大表姐经了这一遭事。”
她这话说得声音不大,却让程氏心头一亮,原本在眼眶中打转的眼泪,当即收了回去:“二嫂,灵儿说的不假啊。”
封氏方才还有些没转过来,再听程氏这样一说,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她又犹豫着道:“那卫大夫会守口如瓶么?”
于小灵叹了口气,卫大夫什么样的为人,这些日子也能看出一二了,别说他老实忠厚,只说讲出此事对他半点好处都没有,他就会绝口不提。
显然程氏也想到了这一点,说道:“卫大夫非是什么江湖游医,是有传承的医药世家的子弟,便是为着家族声誉,个人仕途,他也不会说的。”
封氏得了这句话,终于止了眼泪,哆嗦着握了程氏的手:“那……让他试试?”
程氏点了点头:“二嫂放心,我去与他说个明白。”
程氏去了,于小灵在一旁看着,有些欣慰。
程氏这些年月确实成长了不少,再不似从前那般遇事胆怯,手足无措了,尤其跟着于清杨上任的这两年,知县夫人做的妥妥当当,威风凛凛,掌家应酬,不在话下。
于小灵笑了自己一句,做了人家女儿,却操了一份当娘的心。
她又走到程默慧床边,细细听了听她的呼吸,微弱却平缓,应是还有救的。
卫大夫来了,脚步沉稳有力,进了屋直奔封氏,竟拱手朝她一拜,沉声道:“多谢夫人信任,卫某定不负所托。”
封氏也连忙向他行了礼去,连声道谢。
卫大夫又给程默慧切了切脉,定了下晌晚膳之前与她施针,让封氏和程氏安排好山庄众人。
山庄众人,除了卫大夫和于小灵并两位夫人,全都不知此事,就连程默慧自己,也是不知道的。
她一直昏睡着,封氏远远地在一旁看着,还觉得这样挺好,要是女儿醒过来,说不定反而不好办。
可谁知转眼卫大夫一针下去,她竟闷哼一声,醒了过来。
程默意睁开眼睛,忽然觉得身上很凉,后背还似被虫子叮咬一般刺痛,刚想去碰一下,却发现自己竟是趴在床上的。
她又“哼”了一声,想翻过身来,就觉得一个温热有力的手掌落在了她微微支起来的肩头上,紧紧贴着她微凉的肌肤,没有一丝阻隔。
“别动。”卫大夫道。
程默慧大惊失色,紧接着又听母亲的声音紧张地响了起来:“慧儿,别动,卫大夫在给你用针。”
封氏的话音刚落,程默慧就感觉到了银针在皮肉里转动的疼意,那正是卫大夫捻搓银针的手法。
程默慧此时真正清明了起来,卫大夫,这是不避嫌地在她赤裸的后背上施针,而她母亲,也是点了头的。
突然觉得方才卫大夫按住的地方燥热了起来,没过几息,耳朵边缘也传来了炙热的感觉……
几日施针过后,程默慧果然好了起来,可她的话却越来越少了,尤其面对卫大夫,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更是连头也不敢抬。
卫大夫起初也没觉得怎样,可程默慧那般羞涩拘泥的小女儿心态,反倒让他也有些不自然起来,后几次施针,都不敢再触碰她的肌肤。
每一次诊病治疗,封氏都是跟着的,他二人这番心态,封氏哪里看不出来,不知怎地,嫁女的心思,竟又活泛起来。
这一次,她十足地吸取了教训,再不敢恣意妄为,打定主意谨慎行事。
她这回找到了于小灵。
这位外甥女年纪偏小不说,人还机敏非常,她交待于小灵,小心翼翼地打探一下卫大夫的家中事体。
于小灵听了,恨不能当即给封氏翻一个白眼,二舅母就这般担心她家姑娘嫁不出去么,怎地哪个人她都要试一试呢?
她虽觉得封氏太过心急了一些,可卫大夫发妻病逝了一年多也是事实,说不准,二人还真有希望。
封氏找了于小灵,于小灵又使出于霆这个杀手锏,没两天就摸了个清楚。
卫大夫名叫卫玥,今年二十有二,目前无有妻妾,只膝下有一个发妻留下的四岁大的女儿,在老家由其父母教养。
封氏听了于小灵的话,喜上眉梢,这让于小灵大惑不解。
程默慧不是要留下来招赘的么?以卫玥的身份,哪里有赘入程家的可能,封氏这般,会不会高兴的太早了。
还没等于小灵弄清楚封氏到底如何作想,竟有一个固原的士兵找上门来,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要找卫大夫。
☆、第九十四章 固原镇
十万火急的事,能是什么事?
边疆虽然战事不断,可大宁的战士在忠勤伯的指挥下,连连取得胜仗,还收复了几十年前丢失的疆土,可谓是所向披靡。
这样的胜利景象下,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使得一个固原过来的士兵,急着赶来找大夫。
难道……
于小灵心里发紧,想起徐泮的祖父和伯父正是在战胜的最后关头出了事,念头就禁不住往不好的地方拐。
不过这样的军事机密,并不能宣之于口,于小灵看着卫玥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心里有些担忧。
谁知第二日下晌,卫玥便风尘仆仆地回来了。他面容悲伤,精疲力尽,看着围上来的众人开了口。
“这一仗赢了。”他平静道,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人心惊胆战:“忠勤伯遭遇刺杀,去世了。”
于小灵觉得神魂一阵激荡,扶住了于霁的手臂,可于霁的手臂也不稳固,于小灵感觉到了他不住的颤抖。
“那徐……不,忠勤伯世子如何了?”于小灵回过了神,连忙问道。
卫玥摇了摇头:“世子无事,只是突然丧父……唉,不好过。”
这回连于霆都听了明白,他拉着于小灵问道:“姐姐?卫大夫是不是说,徐大哥的父亲死了?”
于小灵觉得喉头酸涩难忍,想回应于霆一句,俱发不出声音,只冲他艰难地点了点头。
于霆得了答复,小脸一怔,使劲拉扯了于小灵的衣袖:“那徐大哥岂不是成了孤儿?姜……姜六哥也不在!”
他说完这句,犹如抓了于霁的前襟:“哥哥,我们当去看他!”
一石激起千层浪,他话音刚落,于霁和于小灵便眼眸清亮地对了一眼。
“霆儿不要胡说,那固原翻山越岭不说,正是九边重镇,哪里是你们小孩子家去的?忠勤伯府的吊唁,自有你父亲来过问。”程氏闻言,吓了一跳,唯恐他们兄弟姊妹几个乱来,冷声嚷道。
“可是娘……”于霆见程氏不同意,刚张口想反驳,就被于霁一把揽在怀里,捂了嘴。
“知道了,娘,您放心吧。”于霁答道,按着不安分弟弟的手,却越发使力。
程氏明日就要下山去,待她一走,封氏又不顾上他们,到时候悄无声息地去了,就算程氏事后知晓,也不能如何。
于霁打定了主意,转身就带着弟弟妹妹去了自己的院子。
“哥哥,做人不能没良心!”于霆愤愤地瞪着于霁道。
于霁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可是做人也要进退有度,你和娘顶撞,岂不是更不好脱身?”
于霆愣了一下,转而明白过来:“哥哥,你是要偷着去?!我也去!”
“这却是不行,你是能骑马,还是能驾车?”于霁拍拍于霆,说道,抬眼又瞧见于小灵一直在旁边木着脸不说话,问道:“灵儿,你怎么想的?”
“哦!”于小灵神思归位,面色有几分凝重,认真看着于霁,沉声道:“刺杀的事,我总觉得怪怪的。那固原是什么地方,忠勤伯是什么人,怎么可能……”
于霁讶然:“灵儿你想说什么?”
于小灵点了点头:“卫大夫说是瓦剌人刺杀的伯爷,可瓦剌人怎么可能有机会……?”
于小灵说到此处,顿了一下,话峰一转:“我与哥哥同去。”
“不妥,你一个女孩子家怎好去那种地方?”于霁皱了眉头。
固原乃是军事重地,到处驻扎着兵丁,一眼望去都是五大三粗的男子,她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家,站在街上岂不打眼?
于小灵却不以为意:“伴了男装便是,你我二人一道上路,也能有个照应。”
于霁想了想,挨不过妹妹炙热的眼神,点了头。
“那我……”于霆有些委屈,他晓得自己去不了,可看着哥哥姐姐都去了,心里羡慕不已。
于小灵自然知道他的心思,指着他腰封上的玉牌道:“霆儿得把你这块玉牌借我们用用,没有信物,到了固原,也见不到他。”
于霆眼前一亮,想到自己还有两分用途,心里高兴不少,当即将玉牌解了下来。
他这玉牌,正是徐泮送他的生辰礼。自然徐泮也送过于小灵,可那是玉簪,拿去当做信物总是有些奇怪,不如这玉牌来的明了。
兄妹二人即是打定主意,便也将出行的诸多物件悄无声息地预备起来,待明日一早,送了程氏下山,他们便借机疾驰而去。
第二日,程氏絮絮叨叨嘱咐了几人很久,磨蹭到日上三竿,才勉强下了山去。
她一走,程默意便配合这于家兄妹,捂着肚子呼痛。封氏自然一心一意为着两个女儿打转了,于霁和于小灵便带了粮食和银钱,牵了马出了山庄。还交待于霆说,是青潭法师相请,往尧悟寺去了。
从扶摇山庄一路向北往固原去,要两个时辰的功夫,于小灵身量矮小,骑马并不擅长,所以待二人到了固原,已是日头西斜了。
这场仗赢了,皇上本还想借此机会开疆扩土,可总督忠勤伯遇刺身死,就像给了所有人当头一棒。固原的热闹中透着两分压抑,在这初秋时节,凄凉无处不在。
于霁和于小灵一身考究的衣裳竟成了助力,两人经三五引路,终于在华灯初上前,到了总督府的大门前。
门口稳如松柏地立着四位士兵在门前镇守,四人皆虎背熊腰,手执长枪,他二人还未向门前靠近两步,那尖利的长枪便闪着寒光直指二人胸前。
于霁将于小灵往身后拉了拉,躬身作揖说明来意,后又递上玉牌,那守门的士兵才反复看了看,留了他二人在门前等候,转身进去通报了。
“军中规矩大,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于霁小声嘱咐了妹妹几句,见发髻有些松散,又替她拢了拢,让她看起来更像一个清爽的少年。
没多大会儿,那名士兵便带了一个品衔颇高的侍卫出来了。于霁定睛看去,来人可不正是曾来扶摇山庄找过徐泮的,他的近身侍卫傅平么?
☆、第九十五章 杭白菊
还没跨出大门,傅平就瞧见了门前立着的两个华服少年,二人一路风尘仆仆而来,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神色焦急,倒是看得傅平颇为动容。
患难见真情,世子交结的这几位小友,都是真情实意的。
“于大少爷,二……少爷,”傅平行礼喊道:“世子在里面,快请!”
徐泮住的这件府邸,是专给陕西总督准备的总督府,虽是普通院落的模样,可却驻扎着大量的精兵。这样的多重防备,忠勤伯又是如何被刺杀到的呢?
于小灵不敢乱看,眼观鼻鼻观心地跟在于霁身侧,随着傅平,避过一路挂着白布的正院,三拐两拐,进了一个正院后边的小院。
三人刚进了门,就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背对着门,孤零零地负手独立在院子中央。
秋风吹得他束发的白巾四下摆动,孤寂和寥落在他身上明目张胆地肆虐。
“世子爷,于家两位少爷到了。”傅平低声道。
徐泮闻言转过身来。他面堂发白,眼窝深陷,原本还有两份圆润的脸颊,如今只瘦削得似闪着寒光的刀,下巴也微现青色的胡茬,一双往日清亮的眼眸黑的看不见底,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一丝动容,可双唇紧抿,只朝他二人皱了皱眉头,然后才用几乎不属于他的暗哑声音问道:“你们怎么来了?”
他这句微带责备的问话,在小院里来回盘旋,问得于家兄妹二人并傅平,都有些发愣,院里一度落针可查。
以他们的关系,徐泮不应该说这话。
徐泮的眉头微微颤动了一下,嘴唇越发紧绷,于小灵忽的心头一阵清亮,他这是……
于小灵猛地吐出一口浊气,目光直直射向他。
他越是要封闭囚禁自己,她越不能就如此任他去了,他的心里已经够苦了,苦到比满太医院的苦药熬出来的汁水还要噬人心肺,他需要清水的冲释,而不是无尽的沉浸和淹没。
她心里有些酸涩,迈开步子向他身前走去,徐泮见状眼中闪过一丝讶然,可却立身不动,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紧盯着她。
于小灵在他身前一步的地方站住了,抬起头来,与他对视,嘴巴一张一合地说道:“我饿了,要吃饭!”
徐泮一怔。
方才他脑中转过好几种可能,想她可能盯着他沉默,可能问他为什么说那样距人千里之外的话,也可能温言细语地,向教导于霆一般安慰她,他都想好了,一定要让她离开,却唯独没想到,她要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