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何娜送上车,林媚回到这边,“走吧。”
林言谨忽然叫她,“妈。”
林媚停住脚步,“嗯?”
林言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两只手紧攥着,特僵硬地垂在身侧。片刻,他呼一口气,到底没有任何行动,“……就是叫叫你。”
林媚:“……”
中午,陆青崖请关逸阳他们吃饭。当地人开的一家餐馆,物美价廉,他们平常没事会过来喝两盅酒。
中队来了快三十人,占了三个包厢,除了关逸阳他们几个,都是上回有事,没碰上林媚去营房的。
陆青崖领着林媚,挨个到包厢打招呼,“这我家属,家属什么意思,都明白吧?”
包厢里齐声:“嫂子!”
林媚给喊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是没见过大场面的,落落大方地应了。
大家就打量这位“嫂子”。
穿了条到脚踝的浅灰色连衣裙,显得个儿高皮肤白,化了妆,但一点儿不夸张,气色极好。可能是由于“眼睛特大”,让她跟陆青崖没什么年龄差距的感觉,反倒看起来比陆青崖还要小一些。
林媚坐的包厢,关逸阳他们都在,还有专程过来“蹭饭”的刘栋。
这回跟上回,气氛大有不同。不过就一个多月的时间,那时候两厢都吃了炸药一样,现在已经亲亲热热地挨坐在一起了。
少不了要喝酒。
言谨挺讨厌大人喝酒,吃得差不多,就把林媚包里的平板电脑拿出来,戴上耳机到一旁看电影去了。
大家存了心要把陆青崖灌醉,轮番上阵,边喝边要他讲一讲当年的事。
酒过三巡,陆青崖已经不是特别清醒了,看人的目光都有点飘忽,他瞅着林媚,笑说:“没什么故事,林老师对我一见钟情。”
全场一片嘘声。
虞川:“陆队,别吹了,就你这脾气,谁敢对你一见钟情?那不是成心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陆青崖笑说:“看破不说破,懂吗?——成,我承认,其实是我对你们嫂子一见钟情,不骗你们,她念英语太他妈好听了……”
大伙儿起哄:“陆队,你学英语就是为了嫂子吧!”
陆青崖手臂搭在椅背上,手掌一下一下顺着林媚的头发,“可不是么。”
林媚斜过目光,和他视线对上。
哪里有半点像在开玩笑。
虞川:“……陆队,那你跟林老师当年分手又是为了什么?”
沉默了一霎。
陆青崖端起酒杯,闷了一口,“……年轻不懂事,大家以后可别学我——川儿,尤其你,说话太耿直了,以后容易得罪姑娘。还有姚旭,这么腼腆,怎么找女朋友?关逸阳,四六不着调。李昊,闷嘴葫芦。沈指导员……哦沈指导员挺好的……”
他这一通无差别扫射,顿时把人都激怒了,合起伙来,又灌了他一轮。
这一轮下去,陆青崖也快差不多了,起身时腿撞着椅子,趔趄了一下,说去趟洗手间。
一去十来分钟,林媚有点担心,到走廊那端去找人。
推门一看,陆青崖正靠在洗手台上,仰头看着顶上,脸上沾着水渍。
“陆青崖?”林媚走过去碰他,“还好吗?”
他缓缓地低下头来,看着她。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
他手是凉的。
林媚颤了一下。
洗手间左侧男厕所,右侧女厕所,此刻都没人,安安静静。头顶一盏日光灯,不知道是不是坏了,白光有些闪烁。
脚步踉跄,被他抓着手腕,带进怀里,额头撞上他坚硬的胸膛。
“……陆青崖,听说你对我一见钟情?”
“嗯。”
“听说你觉得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懂事。”
“嗯……”感觉到他手臂收拢,要把她嵌进身体一样的,抱得很紧。
她也伸手,回抱住他,整个人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之中尘埃落定。
“……我原谅你了。”
·
酒足饭饱,又去旁边开了一个KTV的大包房,大家也不讲究,喝醉的人一个挨一个,在沙发上坐下呼呼大睡,等醒了酒再回去。
沈锐帮着林媚把陆青崖送回了铜湖花园,走前对林媚说,他们平常训练苦任务重,遇到这样的高高兴兴的饭局就刹不住,让她见笑了。
“老陆平常其实跟咱们队的李昊一样,”沈锐往房间里瞥一眼,“虽说不是沉默寡言,但涉及到自己的私事,通常也都是三缄其口——我觉得他今天说的都是真的。”
林媚:“嗯,我知道。”
沈锐离开以后,林媚去浴室绞了块毛巾,给他擦手擦脸。
动作停下来,看着他。
睡着的时候,他闭上了过往桀骜,现在深邃的那双眼睛,整个人都显出一种沉默的温柔。
林媚笑了笑,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
陆青崖醒的时候,天快黑了。
起床一看,电视开着,林言谨坐在沙发上,低头摆弄一个魔方。厨房里有油花滋滋的声音,门掩着,几缕油烟飘出来,空气里一股香味。
他切切实实地恍惚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还真不是做梦。
林言谨发现他了,也没抬头,“陆队长,你醒了。”
陆青崖去洗手间放了个水,往厨房里去。不知道在炒什么菜,油烟特呛,林媚把他往外推,“很快就好了,你先把这几盘端出去。”
晚饭就在自己客厅里。
林言谨也有点儿挑食,和他小时候一样,但如果林媚强调了,不爱吃的菜,他也会勉为其难地吃上几筷子。
林媚抬头看向言谨,他正把不爱吃的小青菜和爱吃的辣子鸡拢到一块儿。
“眼镜儿,你觉得这样好吗?”
林言谨苦着脸:“……没说青菜非要单吃啊。”
林媚笑了,“……不是,我是说,如果以后也跟……跟陆队长一起生活,你觉得这样好吗?”
林言谨停下动作,看向陆青崖,好像是在认真地权衡这个问题。
他问:“你会对我妈好吗?”
陆青崖:“会。”
“会对我好吗?”
“会。”
“会对我外公外婆好吗?”
“会。”
林言谨转过目光,“那就可以。”
饭吃完了,林媚打发陆青崖去洗碗,自己喊上又在捣鼓魔方的林言谨,“言谨,去房间,我跟你说件事。”
言谨拿上魔方,跟着林媚进了房间。
陆青崖把碗刷完了,到客厅里坐下。
门掩着,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心定不下来,好像回到那天直接询问林媚这孩子是不是他亲生的一样。
习惯性地摸出烟盒,拿出一支点燃,深深地抽了几口。
继续等。
不知道过了多久,里面骤然传来眼镜儿激动的声音:“我不信!”
门拉开了,他飞快从里面跑了出来。
经过了客厅,目光没往沙发上瞥一下,径直朝门口跑去。
陆青崖动作迅捷,一把抓住他,“眼镜儿。”
林言谨身体快扭成一股橡皮糖,含着泪的眼睛瞪着他,拼命挣扎,“你放开我!”
林媚从房间追出来,顿了一下,到他俩跟前蹲下,“……先放开他吧。”
陆青崖松了手。
林言谨退后一步,胸膛起伏,被激怒的小老虎似的,瞪着他俩。
“我要回家。”
林媚:“……好。你去收拾箱子。”
似乎没想到林媚会答应得这样干脆,林言谨反倒是愣了一下,“……能现在就回吗?”
“能。”
小小的身影没有一丝犹豫地往卧室去了。
林媚蹲在地上抹眼睛,陆青崖靠近一步,伸手把她捞进怀里。
“别哭,没事。”
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虽然最坏的情况发生时,他发现再多的准备没用。心往下沉,很快泛起前所未有的痛苦。
没多久,林言谨收拾好了行李,不光他自己的,还有林媚的,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他推得吃力,深一脚浅一脚的,“好了。”
林媚站起身,去收拾自己的提包。
很多东西,零零散散的落在茶几上。
充电宝,镜子,口红……她一样一样地往里塞。
骤然停了下来,掩面抽泣。
林言谨愣了一下,松了拉杆,缓缓走到林媚跟前,手足无措的,“……妈。”
林媚背过脸,使劲地抽了一下鼻子,哑声说:“没事……帮我把这些东西收一下好不好,我去洗把脸。”
林言谨鼓着脸,把充电器从插板上拔下来,放进包里。
陆青崖就在不远处站着。
他微微抬起目光,看他落在地板上的长长的影子,“……你真的是我爸?”
陆青崖没吭声。
“我不认。”林言谨抬头,眼睛里憋着泪水。
“……你可以不要我,可是你为什么不要我妈?”
第32章 夜色小城(09)
所谓童言无忌, 大抵在于其不加掩饰,是以字字诛心。
陆青崖许久未动, 像是中了枪也必须站立死去的士兵一样, 身影格外的萧索。
他哑声问:“眼镜儿,你想听我跟你解释吗?”
“我不听!”
在孩子的心里, 划定了界限, 就是敌人,对敌人不能有丝毫的通融。
于是继续鼓着脸憋着泪, 把林媚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收起来,连一包纸巾都不给陆青崖留下。
林媚洗完脸出来, 林言谨也收拾好了。
陆青崖过去提行李, 林言谨一声断喝:“不要你送!”
陆青崖手僵在半空。
片刻, 收回口袋去摸手机,帮他们叫了一辆往机场去的出租车。
他叫车的时候,林媚就在买机票。
而林言谨站在两人中间, 护着两个行李箱,像一个尽忠职守的边防哨兵, 不允许国境线两端的人有任何接触。
几分钟过去。
陆青崖:“车到楼下了。”
林媚:“嗯。”
“路上注意安全。”
林媚提上行李,和陆青崖对视,直到衣袖被林言谨扯了一把。
两人什么都没再说, 林媚拿上行李出门,正要转身的时候,门被林言谨哐当一下给关上了。
他们前脚进了电梯,陆青崖后脚就跟着出了门。
拿出平常在队里训练的速度, 沿着楼梯飞快往下奔。
到门口时,林媚和林言谨恰好上了车。
车正要开,陆青崖绕去林媚坐的那一侧,敲了敲车窗。
窗户打开,他搂着林媚的脑袋,在她发上亲了一下,听见她短促地抽了声鼻子,便把她手抓过来,用力一握,“……没事。”
又低声地问:“我开车去机场送你们……”
言谨耳朵尖,红着眼瞪他:“不要你送——你放开我妈!”
陆青崖松了手,退后半步。
车缓缓启动,林媚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垂下了头。
她感觉到林言谨侧过身来抱住了她肩膀,轻声地说:“眼镜儿,好好坐着吧,我没事……”
车后尾灯闪了几下,夜色里渐行渐远,很快消失。
陆青崖摸了支烟点上。
道旁樟树的阴影里,一点火星忽明忽灭。
几分钟后,陆青崖撅断了烟,迈开步子,往营房的方向跑去。
过去五公里多。
闷头跑,十五分钟就到了目的地。
心里烦闷没有半点消解,他到了营房,往操场。
继续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口袋里手机响了。
陆青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掏出手机。
是林媚打来的,“……我们已经到机场了。”
“眼镜儿还生气吗?”
“好些了……”
“你顺着他。”
“对不……”
“别道歉,”陆青崖截住她的话,“这是我的错,你别道歉。”
他笑了声,“乐观点想,好歹眼镜儿人还小,直接动手没什么优势。等到了父母那关,可就不好说了……”
林媚也跟着笑了,“……这关都不一定过得了呢。”
“全世界可不是那么好争取的。”
林媚轻轻地“嗯”了一声。
有几句话在嘴边滚了滚,到底还是没说出口,陆青崖低声嘱咐:“落地了给我打个电话,别想那么多,先顺着眼镜儿,我们时间还长。”
“好。”
挂了电话,陆青崖直接往跑道上一躺。经过白天的暴晒,上面现在还是热烘烘的,蒸得人汗出如浆。
陆青崖抬头看着天上。
有一年他们做极限特训,负重越野,跋山涉水,到目的地时累到虚脱,大家也是这样躺在地上。
一种同样累痛交加的感受。
有句话,他最后还是没对林媚问出口:
如果言谨还有父母始终不松口,你会放弃吗?
也很深了,陆青崖从地上爬起来,回干部宿舍。
路上碰见虞川他们几个,打了声招呼,没多谈,直接上楼了。
宿舍没人,沈锐打了报告,晚上回了父母家里。
陆青崖蹬了鞋袜,赤脚踩在地板上,也没开灯。
黑暗里点支烟慢慢地抽,室内凉快,汗开始蒸发,半边身体都开始发凉。
·
林媚和林言谨抵达江浦市,已是凌晨两点多。
屋内漆黑,林媚刚开了灯,卧室门打开,卢巧春皱着脸从里面出来,“……几点了?”
“两点半。吵醒您了……“
“怎么这个时间回来?”
“眼镜儿想家了……”
“哎呦,”卢巧春笑了,朝林言谨伸出手,“过来,外婆抱抱。”
林言谨在飞机上睡过,洗过澡以后更加没有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