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是觉得,这也减少了自己回礼的负担。晌午的时候他还是没回来,阿初便打发下面的丫鬟家仆回去过年,并赏了些银钱。她虽是孤单一人,却不愿看到其他人都在这个时候骨肉分离,一家人得不到团聚。
柳橙不肯走,道:“若是都走了,谁来侍候王妃?”
“这不还有人么。”阿初不在意地指了指王府里原有的那几个丫鬟。她们貌似都是签了死契入府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除了王府,别无去处。
“好啦。”等柳橙等人谢恩走后,她随意地挥了挥手:“你们也不用在我眼前站着了,回去过年吧。”
那几个丫鬟互相看了几眼,行过礼,悄悄退下了。
终于,便只剩下她一人。阿初将门掩上,抱膝坐在软榻上望着槛窗外的雪。她听着木炭噼里啪啦的声音,笑了笑。
倒不知道为何要笑,只是此时此刻,很享受这样独处的时光吧。
她想着想着,便靠在榻上,睡着了。
一片虚无缥缈中,阿初好像回到了金陵。
她落到了地上,转了个圈。往前两步是一片湖泊,阿初低下头,看到自己挽着未嫁时的发髻,身穿绿罗裙。周围的光很亮,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泊,忽听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初妹妹!”
转过身,是杨琰,一身银色亮甲,手中还抱着头盔。
“你回来啦?”她问。
杨琰笑着点头,一边朝她挥着手,一边朝她跑来。两人站在柳树下,傻笑着看着对方。她被看得有些忸怩,只好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袖,轻声道:“你看我做什么呀,就没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我是来告诉你,初妹妹,”他笑着道:“虽然我很喜欢你,可是,我不能娶你……”
她吃惊地抬起头,望着他的笑容,不明白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可杨琰的笑容越发诡异了,他甚至从身后凭空拉出了一个姑娘,指着她道:“初妹妹,你能给我权势吗?给我支持,给我金钱吗?你都没有!而我娶了怀安,我将拥有这一切。”
他指着她,轻佻道:“而你不过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略有几分姿色,也不是倾国倾城,跟江山相比,值吗?”看着她的眼泪落下,杨琰叹息道:“你别着急呀,等我登临帝位,定然封你做贵妃。”
“我不要!”她愤怒地后退,看着那一双璧人,忽然脚下不稳,跌入了湖中。
湖水很凉。
她直直地坠落,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忽然她又能呼吸了,冰凉的体感也消失了,只是眼前水光闪闪,好像真的是从湖里被捞出来一般。紧接着,她模糊地看到了刘汐月,他正俯身望着自己,眸光深深。
“做噩梦了?”他伸手,轻轻地抚去阿初眼角的泪。这个动作有些熟悉,让她一时忘乎了所以,呆呆地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的身上,不知何时,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
阿初还在回味着梦中的惊恐和愤怒,刘汐月弯身在她的身边坐下来,旁边点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灯。两人相对无言,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将他们的思绪打断。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带着你用爆竹炸了一个土财主家的鸡圈,然后偷了最肥的那只鸡?”
她当然记得,笑了声。
他继续道:“只可惜你非要逞能,生生地将那只鸡给烤糊了。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没能饿死。其实我没有告诉你,我,当时燕国的皇子,为什么要跟你个小丫头混在一起。只因那时有人要杀我,我逃了出来,而谁都想不到我扮成那副模样。”
阿初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们杀我……是因为我的母亲,和我的父皇,在名义上是兄妹。而我,是唯一的皇子。”
☆、第015章:
阿初愕然。
她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刘汐月轻轻一笑,似是料到她该有如此反应,继而道:“还记得那年的‘奉元之辱’吗?”
奉元是前朝某一年的国号,阿初自然记得。
那一年,北燕攻破了大梁的都城,俘获帝后,生生地将大梁皇族世家逼到长江以南,迁都金陵……此后国力日降,直到杨平扫荡敌寇,收复失地,改朝换代,仍不能抚平那一年国破家亡的惨痛。
他凝视着阿初的眼眸,轻声道:“那一年,我的外祖母被掳到燕国的营帐中,后来生下了我的母亲。然而,我母亲并非是燕帝的孩子,她是……梁人。”
他说到这里,阿初大约是明白了。她曾听闻刘汐月的身上流有一半梁人的血脉,原来竟是这样。他的母亲生长于北燕的皇宫中,与他的父亲一起长大,却结为夫妇,为世俗所不容……无论是梁、还是燕,都不承认他的身份。
“那你的父母亲……”她刚问,便后悔了。
“在我遇到你的那年,便双双离世了。”他平静地讲道:“当年,我外祖母生下我母亲后,终日郁郁寡欢,很快便离世了。我母亲一个人生活在燕宫里,孤苦伶仃,幸而有父亲一直照料她。她虽然自幼生长在燕国,从未到过梁国的土地上,却至始至终坚信自己是个梁人。父皇即位后,再也没有发动过战争,正因如此,他也死于非命……”
“阿初,”他说:“你知道你遇到我的那一年,我为什么杀尽那个村庄的人吗?”
“我……不知。”
“因为我恨他们!那一年,我外祖母跟我外祖父,从燕营中逃出来,途径那个村庄,想要躲避一晚上。谁料他们不收容也罢,却装作热情的样子,在夜里悄悄地杀死了外祖父,最后……将外祖母献了出来。”他闭上眼睛,轻轻叹道:“那可是他们的国君啊。”
阿初没有听清最后一句话,只是惊诧于刘汐月的连坐之罪,喃喃道:“可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当初那些人不该都死了吗?”
他斜了她一眼,勾起一抹冷笑,道:“老的死了,当年看热闹的那些孩童,不还活着吗?他们毁了我母亲的一生,那些乱臣贼子,我自当一一杀尽,最后阎王殿上,纵然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心甘情愿!”他微微一笑,有些诡异:“好啦,故事讲完了,该死的,也都死了,说不准哪天轮到我,你变成寡妇,可以嫁给你的杨哥哥了。”
他伸手去碰阿初,阿初不自觉地往后一缩。
“是啊,”他低下头,望着自己的手,含笑道:“这双手沾染了无数鲜血,确实罪大恶极,不该碰你。我刘汐月从来不是一个会掩饰的人,我敢将自己的心肝剖出来给你看,我也不需要你理解。今日过年,我说多了,你休息吧。”
他走了。
阿初裹紧了毯子,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久久难平。
年后,表妹木荷来瞧她了。
景王府上也没什么规矩,刘汐月天天神出鬼没的,自从那晚之后,阿初再也没见过他了。年初二回娘家,只听说要给哥哥孟黎定亲了,对象是温将军的遗孤温念珠。阿初见母亲喜欢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今日木荷来访,她特意吩咐厨房准备几道表妹爱吃的菜,早早便等着她了。
等木荷来了,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弱,阿初心疼不已,道:“你平日都是喝风的吗?你看你这手腕,瘦的连肉都没了,再这样下去,都要成排骨精了。”
木荷捂住帕子,嗤嗤一笑,看着她道:“阿初你又说笑了。看来是跟景王的日子过得不错,连小脸都圆润起来了?”
阿初干笑道:“我只是不爱动,又吃得多。”她不想跟木荷提及自己跟景王的‘夫妻’生活,移开了话题,问:“珍玉大姐姐现在可还好?二老的身子可还康健?”
“都好,都好,只是大姐姐有些闷闷不乐的,唉,你也知道,她还没到双十呢。”木荷幽幽一叹,可徐家这样的人家,怎肯让珍玉改嫁。她说:“都怪当初大舅母给大姐姐退亲,若是嫁给了黎哥哥,现在早就抱俩孩了。我听说,黎哥哥也要订亲了。”
“可不是,我未来的嫂子跟我的前未婚夫还有些亲戚关系。”阿初笑了声,道:“我见过她的。”
木荷也被逗笑了,嗔道:“前未婚夫,这是什么词儿。你都嫁了人了,说话还是这样。若是让景王听到了,也不知心里做何感想。”
“他愿意想什么便想什么好了。”阿初漫不经心道,不经意间,话题还是回到她和景王身上了。
“怎么了?”木荷瞧着她的神色,试探着问:“景王……也知道此事?”
“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阿初道:“再说了,又不止……”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咬了咬下唇,不再说了。
北风吹过枝头,如猛虎呼啸。
良久,她垂下眼,轻声道:“都是过去了。”
“可你们,也是被逼无奈啊。”木荷伸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柔柔道:“姐姐不用说,我也知道姐姐的心事。我相信,他也是无奈的。也许有一天……”
“不,”阿初打断了她的话,决然道:“往事已成空,过去我是绝不留恋的。木荷你没见过景王,”她翩然一笑,道:“也还好,没外界传的那么恐怖。”
仅仅是脸,阿初心道。
“姐姐。”木荷握住她的手,叹了声,什么都没说。临别的时候,她赠送了阿初一个镯子。然而那镯子通体晶莹剔透,一看便绝非凡品,价值不菲。
阿初不肯收下,皱眉道:“木荷,你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
“你出嫁的时候,我没有送你东西,现在不过是赠送你一个镯子,你便这样问东问西?”木荷有些不高兴,嘟着嘴道:“你再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了。”
“可是……”
“好啦,我要生气了。”木荷硬是给她套在了手腕上,转身道:“我走啦,回头见。”
徐木荷离开景王府后,乘坐着一辆马车,缓缓向东行驶。
及到了一个拐角处,马车忽然停下,紧接着人影一闪,帘布微微动了一下,马车又继续往前行驶,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
只是车厢里的细语,变做两个人了。
“怎么样,她现在过得如何?”杨琰坐在车厢的左端,而木荷坐在对过。虽然车厢内空间狭隘,但是两人仍然守之以礼,没有丝毫碰触。
“很好。只是我姐姐说的话,王爷怕是不爱听吧。”木荷淡淡道:“镯子我说是我送的,姐姐虽然起疑,但还是收下了。”
“本王知道。”杨琰苦笑道:“她肯定是恨我的。上次见面,本王都不敢看她,可是,真的是无奈……”
木荷垂着头,轻声道:“传闻景王凶残,还望王爷为姐姐考虑,早日救她出火海。”
“嗯。”杨琰重重点头,道:“只是辛苦你,有空帮本王去看看她,让她等着我。你也放心,本王一定不会亏待你。”
她笑了笑,摇头道:“木荷孤身一人,别无所求。”
杨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倒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时候也到了。马车停下后,他纵身跃下,朝木荷挥了挥手。昏暗的车厢里,木荷终于抬起头,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眨了下眼,一滴泪顺着眼眶滑落。
她抬起手,用衣袖抹平了泪痕。
木荷走后,阿初还是将镯子撸了下来。
这个镯子太过于贵重,木荷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改嫁,哪来这么多钱?她想不明白,又想起翟氏的事情。这几日柳橙的哥哥来报,说翟氏仍然疯疯癫癫毫无改变。正想着,莹雪来报,说是红玉、蓝烟来向王妃请安。
“来吧。”她点了点头。想起年前的承诺,她心道这二女若是身子大好,也该给点钱,打发出府。不然养着这两个闲人,又做不了什么活计,刘汐月还不近女色。
不近女色?
这个词在她的脑海里转了转,固定下来。阿初仔细一想,好像真没见到刘汐月宠幸什么人呢。
“给王妃请安。”
两道齐刷刷的声音打断了阿初的思绪,她抬头一看,果然是红玉、蓝烟来了。也不知她俩每日吃什么猫食,那腰肢不堪盈盈一握。她再次打量了二女一眼,看起来气色不错,也就放心了。
“坐吧。”她也不喜欢说什么废话,直截了当开始了:“年前我曾经跟你们说……”
才说了一半,她们便起身离座,惶恐地跪在了地上,抬起脸,哀声道:“王妃,难道您要赶奴婢走么?奴婢犯了什么过错,您该打该骂,还请不要赶奴婢出府……”
阿初懵了,年前跟她们说出府,一个个不还是欢天喜地,等着康复领赏钱么?
如今变化态度如此之大,红玉伶牙俐齿,更是将身世说的凄惨无比,差不多一出府门就能被人踩死。眼看她们越说越惨,阿初一拍桌子,道:“好了!不过女工扫地,你们会做些什么?”
“若是能留下来侍奉王爷王妃,便是扫地也是无妨……”
“好了,那你俩便去扫地吧。”阿初不爱看她们那矫情做作的模样,先前觉得可怜,现在倒有些可恶。不知为何,那二女听完吩咐后,反而有一瞬的欢喜,被阿初瞧见了。
她们想做什么?
当晚,阿初就明白了。
柳橙来报,听说两位佳人在打扫王府的时候,邂逅了景王,如今三个人正在书房通宵取乐。
☆、第016章:
装久了,这狐狸尾巴也总该露出来了。
阿初脑海里无端冒出这一段话,不知是说那二女,还是刘汐月。然而两位佳人是她带来的陪嫁,她的夫君又是景王,拈酸吃醋,可不是王妃该做的事情。阿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笑,抬眸道:“去,吩咐厨房做点吃的,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