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
楚王府里,亦是大雪纷飞,压满枝头。
杨琰醉倒在一堆酒坛子里,衣衫不整,发髻凌乱。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墙壁上,右手还抓着一坛酒。
寒风呼啸,一阵风将门吹开,雪花随风落到了他的身上。
皇帝并没有派人来看守他。
至始至终,他都是自由的,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府邸。只是他不愿意,有很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无法割舍。
他的父皇和祖母都明白,所以从未令人严格看管他,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让他知道。这一切的选择,还都看他自己。
想必此时,阿初一定是恨他的。
念及此事,纵然他从不轻易落泪,但是望着屋檐上垂挂的大红灯笼,他缓缓闭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那个燕国景王,他曾经打过交道,是个心思阴狠,极难交往的人。阿初跟着他,会怎样?
他不敢想,也不能想。
新婚第二日。
虽无公婆可以敬茶,但是柳橙带着莹雪,还是及早叫醒了阿初。她昨夜一直睁着眼,听着风声雨声,直到黎明之际才沉沉睡下。
过了门,就要做新嫁娘的妆扮了。
她望着铜镜中那个有些陌生的自己,景王派人来通晓她,他已经出门了。还来不及对景王这般不尊重的行为做什么评价,那人又呈上了府库的钥匙,以及管家的账本。
阿初命柳橙收起,心中倒有些诧异,景王这么快便将后宅大权交给自己了?
匆匆扫了眼那府库账本,景王倒是个清贫的人,也许大部分都在他的私人小金库里。这么一想便有些坦然,接下来便是召集阖府的家仆,前来拜见新女主人。景王来到西京的时日不多,家中也就丫鬟婆子三四个,还是本地现买的。余下的几个仆从都是燕人,语言不通,只有那个老仆能操持一口流利的南方官话。
“昨儿人不挺多的吗?”她忍不住道。
老仆笑道:“那是借的。”
阿初正在喝茶,闻言差点喷了出来。她望着那穿着蓝布长衫的老仆,问:“老人家怎么称呼?”
老仆道:“不敢当,老奴名叫全易,王妃唤我全名便是。”
阿初听着他说话,不知为何,总觉得他有些苏城的口音,有意无意地会流露出来。她翻阅着景王贫穷的家产,斟酌着开口道:“全叔是王爷身边的老人,我刚刚嫁过来,很多事情还要跟您请教。不知咱们府中……”
见王妃问他,全叔便将景王府的实情一一道来。景王来到西京时日不久,家底里也就这么多。论起来,还不如阿初的嫁妆丰厚。
那几个燕人暂且不说,那些丫鬟婆子,长得倒是精壮。阿初总觉得周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又说不出来。
她此次出嫁,陪嫁丫鬟里除了柳橙和莹雪,母亲房中的桃生,还有两个孟家买来并精心培养的窈窕佳人。孟家原以为阿初能够顺利地嫁给楚王,为此大费心思,挑了俩佳人来侍奉楚王。谁料中间出了差错,倒便宜了景王。
世家大族中,主母在身子不便的时候,大多主动将身边丫鬟送给夫婿,为此已成传统。孟家先前还没这么大的规矩,后来随着自身的水涨船高,规矩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她看着这账目,总觉得景王养她都很费劲。也只能从嫁妆里谋取一条财路,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回到房中,柳橙有些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随手抽出一本书,靠在软榻上翻阅着,道:“你想我这样傻,这样不问世事的一个人,居然会关心起经济,实在是难得,母亲知道了都要落泪。”
柳橙笑着点了点头,道:“姑娘想通了。”
她淡淡道:“我只是收起小女孩的幻想,接受这个无奈的现实了。惟独恨自己身为女子,于今世今生,难以有所作为。此日过后,我不会将我的命运寄托于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就算来日艰难,也要凭自己的本事走下去。”
不曾料到阿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柳橙、莹雪都呆了呆,打心底觉得自家姑娘长大了。谁料下一句话,阿初又开始说胡话了。
她说:“等王爷回来,就说我身子不便,让红玉、紫烟去侍奉他。”
红玉和紫烟就是孟家买来的佳人,跟阿初岁数相仿,身材窈窕,妩媚多姿。
柳橙说不出话来,原以为姑娘长大了,没想到还是……算了,她总会慢慢明白的。柳橙默默收拾着东西,又听阿初自问自答道:“他娶我,也只是应付公事吧?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真的公主。你看他也不来见我,分明是也想躲得远远的,这样挺好。”
“三日后姑娘要回门呢。”柳橙提醒她。
“啊——”却还忘了这一茬,阿初闷闷地垂下头:“是不是……还要进宫呢。”
“那是当然,要觐见陛下。”
阿初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埋到了书里。
景王府虽不大,倒有一处别致的梅园。
只因西京是新都,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从外地移植而来,少了几分岁月的韵味。到了傍晚,看着槛窗外的雪渐渐小了,一个极精壮的丫鬟前来禀告,景王请她去梅园赏雪。
赏雪?
不会是要趁着天寒地冻的,意图不轨吧?
这个念头也只是从阿初的脑海里飘过,她念叨着该来的总会来,在柳橙的服侍下换好衣裳。那大红嫁衣她昨日便脱了,又恐穿得太素净惹人厌烦,便换上绛红绣花对襟,外面套着银色大裘。
一行人缓缓向梅园行去。及到了门口,便见俩劲装侍卫站在门前,拦住了柳橙等侍从。阿初的心里愈发紧张,她手里拎着宫灯,慢慢地向前走。
雪地里格外安静。
阿初听着自己的砰砰心跳声,望了望积满雪的梅花枝头,晶莹剔透。她心头忽的想起了一个人,一阵酸涩。等她抚平了自己的心绪,忽而望见那丛林深处,皑皑白雪中透出一道橘光,暖暖的。
那是座亭子。
亭子的四周用厚厚的帘子挡住风雪,炭盆里的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而景王就坐在里面。他穿了件纯黑的布衣,长发散在肩后,隐约只能看到他的侧颜。他身前摆着一个木案,上面立着一个白瓷酒瓶。
他端起酒盏,抿了口,自然是听到了亭外的动静。他将酒盏缓缓放下,抽身而起,转过身望着阿初。
“王妃来了?”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阿初看到景王的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他长发如墨,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有些病态的白。倨傲的神色下,那双眉眼中透着无尽的冰冷和漠然,给人一种桀骜不驯,却又放荡不羁的感觉。
可是这张脸,这双眼,这副神情,阿初是认得的。
她脑海里飘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也长大了。
那一年,孟家举家南迁,阿初在途中丢了。
在一个阖村都被屠杀殆尽的荒废村里,阿初认识了他。在那个朝不保夕、路有冻死骨的地方,他带着阿初找东西吃,给她讲故事,带着她找路。
有很多个夜晚,他们窝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地望着天上的残月孤星。那个时候,阿初问:“小月儿,你从哪里来?”
“很远的北方。”
“那你要去哪里?”
“也是很远的地方。”
她认识小月儿的时候,只知道那个村子里的最后一个男人要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当然地以为,小月儿也是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所以两个人凑到了一起。尽管那段时光极其艰苦,却是阿初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因此她说:“真不想回家了,在那里,我只能看书,做女红,等着嫁人的日子太没劲了。”
小月儿道:“你要嫁人了?”
“是啊,我有婚约在身。”阿初倒没留意到他神色的不对,继续托着脸,道:“父亲早就给我订下了亲事,是任家哥哥……”
她叨叨的说,直到最后,小月儿轻声道:“你走吧。”
“什么?”
“往前再走一两天,就到淮城了,那里有梁国杨将军的驻军。你到了那里,就能回金陵了。”
“可是我不想回去,我想……”阿初咬着唇,没说下去。她有些委屈地看着他,道:“你赶我走么?”
“我一直在带着你,朝金陵的方向走。”他淡淡道:“你是大家闺秀,不像我这种野人,早晚是要回去的。”
“可是我……”阿初想说些什么,可他别过脸去,再也不理她。她有些慌张,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一晚上都惶惶然。快天亮的时候,她正闭着眼睛苦恼,忽听小月儿喃喃道:“你是一定要嫁给他么?”
“是啊。”她脱口而出。
阿初睁开眼,触及他的目光,忽然感到极大的愧疚和不安,慌张地拉着他的袖子。他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冷不丁来了一句:“阿初,你知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我么?”
“我不知道。”她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小月儿为何问这个,只能猜测:“他……要抢你东西?”
“不。”他残忍地打断了她,道:“是因为我杀了他全村人。”
阿初不肯相信。他便将屠人全村的细节一一讲来,让她几番想吐。最后,在她的强烈抗议下,小月儿才悠悠地收了口,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我不杀你,只因你帮了我一个小忙。现在我送你至此,仁至义尽,你再不走,休怪我无情。”
……
时光荏苒,如今,他们都长大了。
阿初是绝不会认错人了。如今故人重逢,可她的心早已另经沧海。她也不知道,小月儿怎么从一个流浪小子摇身变成燕国景王,只知道时光不可倒退,再也回不到当初。
她望着他,最终,还是轻声道:“小月儿。”
☆、第013章:
他勾了勾唇,凉凉一笑。
这一笑,带了几分苍凉,又有几分嘲讽之意。他将目光从阿初的身上移开,又重新归于位上,淡淡道:“不想王妃还记得。”
阿初站在雪地里,冻得手僵冷。她摩挲着宫灯的手柄,道:“真……真的是你?”
不知为何,她忽然极度紧张起来,对景王积蓄已久的畏惧在这一刻更加强烈,宫灯晃了晃,差点落到了地上。景王瞥了眼她的手,依旧是神色淡淡,道:“还需我请么?”
“不是。”
她低着头,将宫灯放在了边上,抬起裙摆,跪坐在景王的对面。望着案上那一盏清酒,正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忽听景王道:“昨夜我有事,还差一杯交杯酒,你我就算礼成。”
“现在?”阿初吃惊地抬起头,望着帘外飞雪,再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迷茫。小月儿为何要娶她?当初毫不犹豫地将她丢下,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却……她盯着那盏清酒,轻声道:“我能问一问,你为什么……要娶我。”
阿初没有忘记,尽管怀安郡主设计陷害她,也是小月儿点名要娶她,才让她被迫代替公主和亲。莫非是他们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圈套?怎么会这样巧合……
她望着景王,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而他冰凉的深眸中没有一丝波动,平静如水,语气也毫无波澜:“对于这个结果,我也很意外。”
很意外?
景王举起酒盏,朝她示意:“可否共饮?”
阿初怔怔地望着他,没有动。他似是明白了,垂下眸子,颇是自嘲地笑了笑。他举杯一饮而尽,将空酒盏掷于地上,抽身离去。
他走后,阿初抱膝坐了好久。
故人重逢,却是如此尴尬的场景。当初认识小月儿的时候还是懵懂少女,只是喜欢黏着他,对情爱一点不知。后来任家退亲,她感受到的是被抛弃的愤怒,还有不甘心;再后遇到杨琰,她虽然有点排斥他的亲近,却难免体会到些许情窦初开时的喜悦。不曾想有朝一日,她却嫁给了小月儿。
然而小月儿也是很意外地娶到了他,他本想娶的是杨蓉,只是公主不乐意和亲,才将她推到了风尖浪口。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当阿初顶着一身雪出了梅园,让柳橙等人吓了一跳。她回到房中便开始东翻西找,终于在箱底翻出了俩家交换的年庚贴,落款处,有他的名字。
刘汐月。
北燕虽是胡人,但是汉化已久,国姓便是刘。她盯着那清秀飘逸的落款,又默默叠好,放回箱底。可柳橙等人却想歪了,还以为阿初是找那压箱底的人偶,忍着笑将那盒子从箱柜里找了出来,郑重地交给了阿初。
她很诧异:“这是什么?”
“姑娘不是在找这个么?”柳橙笑着,悄悄附在她耳边,道:“姑娘可要先行沐浴?”
阿初奇怪地看了柳橙一眼,打开那盒子,又啪一下关上,脸色通红。她将盒子塞给柳橙,嗔道:“谁要找这个了!我又不是要这个!你出去,带上这个,再也不要让我看到。”
房外还有个王府里的粗使丫鬟,竖着耳朵听了一半,忙去汇报工作了。
柳橙掩口而笑,抱着盒子悄悄退下。
“哎,等等。”
“王妃还有什么吩咐?”柳橙正准备掀起帘子。
“让红玉和紫烟准备一下,晚上去侍奉王爷。”她头也不抬,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就说我受了些寒,葵水早至,身子不便。”
这番鬼话,她编的倒是溜。
柳橙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道:“好,奴婢知道了。”
“好了,你下去吧。”
王府的书房中,刘汐月挥了挥手,示意丫鬟退下。不知为何他心思开始有些浮躁,翻了几下书,看不进去。全叔侍奉在一旁,体察到他的心思,试探着道:“王爷要不要先去——”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有人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