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自己的小殿里,倒了一杯又一杯的茶。不管是刚刚在姜蒙楽的房间,还是回了自己的住处,再苦闷的心思,都说与旁人不得。
煦儿依旧在偏殿守着荔枝。没人相陪,她一人就看着窗,盯着外面的太阳从羞涩朱红变成耀眼的金色,让人不敢直视。虽是一夜未睡,却没有倦意,她在等信。
飞鸽扑棱到窗前,停在了窗沿上,伸出一只脚。唐海黎小心地拆下来,轻抚了抚鸽子的头,让它离去,才捋开了纸条。
“先生安好。陶国军力分布图已经让影女玥空交与您了,要来这只信鸽是因为这封信典目是有别的要说。
先生,我很迷茫,赵将军对我很好,和以前没有分别,甚至更好。但是我总觉得他很讨厌或者恶心,他把我关在宅子中,每天抽出时间来陪我饮酒吟诗作画,无论我提什么无理的要求他都会满足,唯独自由,从不给我。我大概觉得这不是难兄难弟的情谊了,也没有必要再念及旧日情分。
陶国皇帝非常忌惮赵将军,我有预感,不出一月,定会出栽赃嫁祸之事,若想夺得陶国必在一月之内抉择。陶国内患严重,如今更有我在,先生大可放心让三弟攻打便是。”
啧,难为姜沐那小子了,这么小一张纸条写这么多字,不过她可对他的感情一点都不关心。唐海黎将纸条丢到烛火上,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然后来回踱步。
一个月,一个月——时间还算够。
忽而听见外面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先生哟,赶紧去劝劝老爷吧,老朽怕他气坏身子。”是管家的声音。
话音落了,管家才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的。
唐海黎淡淡然道:“什么老爷不老爷的,他小着呢,你替他着什么急,还气不死。”
管家无奈叹气,“先生您是不知道,我是怕老爷心情不好迁怒婢子——”说着,比了个割喉咙的手势。
唐海黎心想,什么事能惹他生这么大气,这不前几个小时还好好的嘛。
于是,抱着看一看的心理,跟管家去了前院正厅。要到的时候,她故意停了停,站在侧门往里面瞧了瞧。
姜蒙楽坐在正位上,下面还坐了一男一女。男的她认识,是府里的客卿莫誓,此人她极为讨厌,说话不可一世,高高在上,仿佛自己就是最聪明的人一样。
至于那个女的,她没见过。不过与莫誓有那么三分相似,想来定是兄妹了。
视线回到姜蒙楽的脸上,平平静静,若真说有什么情绪,那就是一脸不耐烦而已。
唐海黎转头问管家:“你不是说他大发雷霆吗?”
管家赔笑脸道:“老奴可没这么说过。不过,老爷确实是生气是真的。您有所不知,这莫誓的父亲是长柯城里有名儿的富豪,人皇上可都还给他三分面子呢。可惜,我瞧着这莫誓是聪明过了头,还想把自家妹妹莫辛娘说与老爷。”
管家说到这儿突然就住了嘴,不再愿意说下去。不过唐海黎也听出了个大概,无非就是莫誓想从有财变成有权罢了,只给人家当个客卿,又不受重视,终究是没什么前途的。
她刚想往屋里走,管家又拉住了她,“先生先生!原本老爷还是经常听取莫誓的建议的,但自从您来了之后就再也没喊过他,更别说其他人了。怕是,多有怨念,先生小心说话些。”
“自然,有劳管家操心。”
唐海黎点头向管家称谢后,就直径进了屋,走到姜蒙楽面前,特意鞠了个礼,正色道:“大人,今日您尚有军务在身,有事可否改日再议。”
她抬头时,正好看见姜蒙楽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
姜蒙楽看了一眼莫誓的妹妹,“姑娘也听到了,改日再议吧。”
莫辛娘似有不甘,“这……”
莫誓却起身作揖道:“既然老爷有急事要处理,就择日再议吧。近日在下也是家中事务繁多,烦请竹安先生为老爷排忧解难。”轻轻扯了扯妹妹的衣角,轻声警告:“我们走吧。”
等莫誓带着他妹妹出去了,唐海黎往姜蒙楽坐的椅子的扶手上一坐,正好比他高出一半身子,俯首问他:“如何?”
姜蒙楽抿嘴一笑,“很好!”那笑容甜的糖都快从他脸上溢出来了。
唐海黎道:“虽然已经帮你解了围,但我还是想听听,你们到底在谈论什么。”
姜蒙楽挑眉,“琐事罢了。那姑娘说莫家的财产现在是她掌管,她说愿意出力助我再招收人马,条件是她住到我府里来。”
唐海黎假装思索,道:“挺好的,有人乐意帮你,你不同意?你府里还不缺这一双筷子。”
姜蒙楽眉头皱了起来,“你真这么想?”
“如何?”
“很好!”
次日,莫辛娘就搬来了堂将宅。
唐海黎不经感叹,这妹妹还真是行动派的,这头一同意二话不说就搬来了,速度快得别人拍马都赶不上的。
下人们已经把莫辛娘的东西全都收拾好了,住处也都安排妥当了。此时,她正站在梨树下的池塘边喂鱼,悠闲的要命。
而唐海黎就正好在池塘对面的小凉亭里面坐着,把对面看得一清二楚,莫辛娘却一点没注意到她。
姜蒙楽从那边走过来,路过凉亭里坐着的唐海黎,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停下来跟她说话,悄悄绕了过去。
唐海黎心中一笑。嗯,对,假装自己不存在,还能在台下看看戏。
片刻后,姜蒙楽走到对面去了,站在莫辛娘身后。莫辛娘一转身吓了一跳,然后又拍着胸口娇嗔着些什么。姜蒙楽说了几句话,惹得莫辛娘频频发笑,似乎还谦让了几句。
她在池塘这边坐着看始终有些不舒服,可能是因为太远了,听不清,看戏看得不太满意。正准备打开折扇给自己扇扇风,却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啊”,清晰无比。
忙抬眼一看,莫辛娘竟然踩滑了,眼看就要往池塘里掉。
想都不用想,姜蒙楽那小子就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于是,她只得发力纵身往池塘对面飞去,一手攥着还没来得及打开的折扇,一手去接莫辛娘。
☆、三人行(二)
夏日绿荫,隔池之亭,清新而立。原本是一幅安静美逸的画面,却被那一声惊叫打破,也被那从空中的一道白影划破。
莫辛娘没有落入水中,而是落入了唐海黎的怀里,此刻正被她一手搂着腰。
唐海黎将人稳住,这才轻轻松了手,放下她,“莫姑娘,夏日虽炎,尽可不要往小湖里跳呀,若是不会水,可就糟了。”
莫辛娘刚刚脸上闪过的一丝红晕瞬间就没了,理了理鬓边凌乱的发丝,欠身道:“多谢竹安先生相救。”说完还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姜蒙楽,生怕他生气一样。
姜蒙楽一笑,“还多亏先生了,不然你这小命怕是要没了,我可不会水。”
莫辛娘无意间“啊”了一声,顿觉失礼,忙道:“奴家失仪了,原本不该到池边乱晃的,奴家先行一步。”
姜蒙楽依旧是笑着,点了点头,目送莫辛娘走远。
确定周围没人,他才转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道:“先生,你还真不像个女人,你看,那些个倾慕我的女子,都快尽数被你撩走了。”
唐海黎一手支在他肩膀上,推开了半步距离,“少来。你想太多了,人家那小姑娘就不一定是倾慕你。”
姜蒙楽一瘪嘴,轻哼了声,道:“那你怎么解释她费劲千辛万苦要住到我府里来?”
唐海黎对此置之不理,侧身走了。留下一脸错愕的姜蒙楽。
安礼菲最近受了不少惊吓,又帮了他们许多,若是不去看看她,唐海黎自己都觉得心里过不去。于是,趁着姜蒙楽还没追上来问她为啥不回答,赶紧上了马车。
依旧是坐的姜蒙楽上朝的那马车,翠盖朱漆,庄严贵气,马车周围并没有随行侍从。
车内铺着竹席,为了这夏日好过一些。唐海黎一手支着头,昏昏欲睡,银白的发丝垂下遮住了半边脸。可不能怪她,这儿去皇宫的路上,少说也是半个时辰,加上马车摇摇晃晃的,果真是夏日炎炎正好眠。
像慈国就没有这样的炎热,从来都是凉凉的天,或者冰天雪地。
左篱啊左篱,你可在这样炎热的夏季里生活过?会不会特别新奇?你来过安璃国,但炎炎夏日你是如何度过的,我真想知道。
想着想着,好像左篱的脸就出现在了面前一样,剑眉,媚目,生而女相。明明是个可以当她叔叔的人,却长着一张玉人公子的脸。
他和她一样的谋略,一样能唤蛇林之蛇。他俩多像啊,她都还没死,左篱怎么可能死呢。
面前那张人脸好像在慢慢变浅,马上就要消失了。唐海黎忍不住一手伸出抚上他的脸颊,却是扑了个空,手臂刚好直接穿过了马车的窗帘。
唐海黎回过神来,暗骂自己竟然有一天会变得这么傻。一时觉得手穿过小窗口的动作十分幼稚,顺手就撩开了小窗帘子,想着看看外面也好清醒清醒。
却在马车穿梭,人来人往的大路上,一眼看见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人,远远望着,只能见得侧面和背影。但她能肯定,那就是左篱!一样的悠然姿态,一样的云纹白衣,不会错的!
唐海黎慌忙掀开车前帘子,欲喊车夫停下。却临时把话憋了回去,两手撑着马车的框,愣了半晌。车夫转头问:“先生有何吩咐?”
她默默摇了摇头,准备放下车帘子,却一直不敢放,就好像放下了车帘心里就会空一块地方一样。
左篱死了。唐海黎默念三遍,终于松了手。
松手的那一刹那,忽听外面一句清亮的女声喊“竹安!”
唐海黎又不得不再次掀起帘子,那个白衣人已经消失不见,但这次她竟然还没进皇宫就见到了安礼菲,还是在去往左侧皇门的这条路上,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了。
她没穿公主仪制的衣服,而是一身鹅黄常裙,上面绣着惯常的玉兰花。美还是极美的,只是多了几分朴素。
唐海黎记起自己出来的目的,这才缓了缓神。“正要去找你,若是错过就太可惜了。”下了马车,又补了句:“刚刚我如果没掀帘子可真会错过的。”
安礼菲跑上来就伸出双手,吓得唐海黎赶紧后退了两步。
“就是嘛!所以我说我们有缘啊!”
安礼菲一个扑过来没抱到她,并没有放弃,而是边说边继续扑。唐海黎闪了又闪,心想:“不得了,这个抱人的程度怕不是要勒死我。”闪完忙道:“我的祖宗,咱好好说话,别动手。”
安礼菲扑不到人,气得嘟嘴,闷闷不乐道:“你还是这么怕我,又不会把你吃了。”
唐海黎面子上过不去,只得谦和道:“上次害你受惊了,我今日就是来向你道歉的,你可有什么想做的吗?我陪你,今天全天都陪你。”
安礼菲假装思索片刻,挑眉道:“那就陪我逛街吧!反正都出来了,本来就是想找你跟我一起逛逛的。”
唐海黎顿时心犹如被扔进了油锅。这大夏天的,做什么不好,一定要去逛街,不是找罪受吗。再说了,这小公主就不怕自己的白脸蛋被烤黑吗?年轻人啊,精力果然要好得多。
她屏了口气,口是心非,回道:“甚好,正合我心意。”刚刚坐马车走过的路,现在被迫要全用脚走一遍,想想就心痛。
每每走到花钿小摊面前,安礼菲总要停下来细细挑看一番,却又不买。
此时又到一家小摊前,唐海黎忍不住拉了拉她的袖子,附耳悄声道:“喜欢就买吧,我看好几家摊主已经看不惯你了。”
安礼菲跺了跺脚,小声回道:“可是,我不敢买回去啊,若是被人看见我收藏了这些个劣类钗饰,指不定被说什么闲话。”
“那,你买了放我这儿吧,你想戴的时候来找我。”
“这个办法好!”
于是安礼菲挑的更兴奋了。唐海黎开始后悔刚刚说了那句话,不仅要多逛许多时间,等会走的时候还得抱一堆东西。没错,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抱东西的肯定是她。
视线落到安礼菲正在挑的那些簪子上面,后者突然转过头来,举着两只手,问:“哪个好看?”
“嗯…”其实两个都不好看,唐海黎随口道:“左边这个吧。”
“右边这个更好看。”
唐海黎和安礼菲被这一熟悉的男声惊到,偏头,这才看到姜蒙楽。
他一身黑紫相间的直缀常服,和平日相差无几,但在烈日之下,衣服上的金线显得格外引人注意,煞是夺目。
见她俩不做回应,他又说了一遍:“右边这个更好看!”
唐海黎淡淡道:“安礼,买左边的。”
安礼菲呆呆地应了一声“喔”,付钱走人。
姜蒙楽在后面跟着,“你俩怎么这样,等等,等等!”
唐海黎健步如飞,安礼菲紧跟其后,显然一刻都不愿等。
姜蒙楽没办法,一直跟着她们身后。走到人多的地方时,他忽然道:“到底谁才是你未婚夫?!”
这一声声音极大,引得路上行人驻足,仿佛又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唐海黎和安礼菲不得不停下来了,因为所有人都盯着她俩看,就好像是一对逃婚的奸夫□□。
无奈,他既想玩,那她就陪他演戏好了。唐海黎转身认真道:“你这话不过口头说说罢了,以你现在的身份还真能成亲不成?”
周围的杂声更多了,路人大概都觉得这男人是因为身份低微,不配娶那美貌女子。
姜蒙楽俞演俞烈,“一言在此,千生万世!”
明明是闹着玩的,不知为何,唐海黎却觉得这话扎到心坎里了,同时也觉得姜蒙楽说这话很带真情。一定是错觉。
周围人越围越多,她第一次觉得自己脸皮这么薄,生怕人看出端倪,拽着安礼菲赶紧跑了,留下姜蒙楽被一群人围着问故事。
她俩跑到几乎无人的小巷,靠在墙边,安礼菲气喘吁吁,呛咳了一声,忽而笑了,“看不出来,御史大人还挺风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