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极好,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夜初静,人已寐。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到处都有蟋蟀的凄凄的叫声。父亲说,夜幕常像个和事老者,可以帮你遮挡许多事情的痕迹。但上合眉肯定不知道,它在帮助你的同时,同样也会帮助别人。
唐海黎倒是不着急回房间,穿过走廊,绕过高状的灌木丛,绕过池塘。从上合眉背后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吓得惊叫一声,四周栖着的鸟儿都被吓得飞了起来。
“这位女侠,不知道你从我出将军房门起就跟着我作甚?”
上合眉退了一步,诺诺道:“分明是左客卿跟着我的,莫要颠倒黑白。”
唐海黎心道,这上合眉倒也算识时务,并不是真疯了,只是救子心切,现如今在堂将宅也还是安分。除了想用迷药迷晕她外,好像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于是道:“是了,对不住这位女侠,在下实在仰慕您这样有侠气的女子,可否往池边的小亭一叙?”
上合眉略微思索,便道:“极好。”
唐海黎忍着笑,领着上合眉往池边走,未到小亭,向后伸出手,“女侠小心,这里有石阶,鹅卵石许多有了青苔,小心脚滑。”
上合眉将手递给她,唐海黎拉了一把,但只拉到一半,突然松手,脚下一撇将上合眉勾住,喊道:“哎呀,在下都叫您小心了!”
眼见上合眉“噗通”一声落进水里,终于忍不住在一旁轻笑。上合眉是会水的,所以掉下去也没大叫,只是秋日水寒,让她多扑腾了几下才回过神来。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上合眉答应得爽快,难道还以为两人皆在池塘边,会被推下去的那个人会是她不成?天真了。唐海黎道:“上合皇后,并不是我没见过你,就不认识你。并不是我看起来不会武,就真的手无缚鸡之力。事情永远没有表面看起来简单,对不对?”
上合眉一边费力扑腾着,边道:“你是个骗子!”
唐海黎“啧啧”道,“你怎么见人就说别人是骗子呢,这叫自保,我若是老底你都知道了,岂不是要被你弄死了。”
或许是因为在水里,上合眉也没平常那般高傲了,“我并非是要你的命,我只是,只是想着你和姜蒙楽关系很好,你又不会武功,绑架你就可以让他尽快帮我找到我的孩子……”
唐海黎伸手假装掏了掏耳朵,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一步一步踏下了阶梯,不看不理,慢悠悠地走着回了自己房间。
次日,唐海黎早早地就起来了,睡了个好觉精神不少。从箱子里翻出朝服,一层一层穿上,再戴上官帽,照了照铜镜,嗯,挺好,把黎人痣给遮住了就成。等她出门时,发现姜蒙楽已经早早的在门外马车上等着了。
等到早朝时间到了的时候,他俩才赶到殿里,说是赶,其实也是慢慢走上来的。可谓是真的踩着时间点进来的。有意思的是,整个殿中无一人不满,皇帝微微点头,文武百官侧身朝姜蒙楽俯首鞠了一礼。唐海黎总算是知道,朝中传得沸沸扬扬的傀儡皇帝四个字是如何回事了,刚刚一瞬间颇有一种狐假虎威的感觉。
姜蒙楽要她随着来上朝,是为了打压朝中势力。但她四下看了,现在维氏一族没落,眞氏也因为失了兵权变成了纸老虎,朝上也就剩了几个前朝的顾命老臣说话还有几丝分量。不过,说起眞氏……
眞仙站在第三排第二个,因为站的斜线,从她的角度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与上次一样,有一种熟悉感。确切地来讲,是左篱站在那里的感觉,会不会真的就是左篱——不可能。左篱不会武,眞仙身为猛将,两人怎么也不可能对的上号。
但这样相似的感觉,极其怪异。
朝中大臣一个个上奏,说的大致都是些乘势攻打易国的事,拿着玉板,面对的是皇帝,却每说一句都往姜蒙楽那个方向看一眼。几乎所有人都主张先出手为强,偶有异声也很快被压下去。
易国处于安璃的西北方向,是个不多事的国家,虽是地广人多,但爱好和平,从不与他国发生什么争端。想来军事上并不强盛,只是因为国家较大,也极少有什么国主动挑事。不过,易国确实离安璃较近,是个好地方,说白了,嘴边的熟肉不要白不要。
皇帝看了看姜蒙楽,显然他对这个提议是颇为满意的,便道:“爱卿们所言甚是,朕也有此意,只是劳烦姜爱卿又要出征了。”
姜蒙楽道:“臣领旨。不知兵力和粮饷…”
皇帝不等他说完,忙道:“朕只有姜爱卿这一个大将军,朕的子民自然就是将军的兵力,粮饷不限。”
姜蒙楽勾起嘴角,“非也,皇上说笑了,眞将军还在那儿呢。”
唐海黎一听就明白了,往外站了一步,双手握着玉板,“眞将军从前好说也有个‘骁远’的名号,如今为了安璃,怎么能不出一份力?”
她知道,姜蒙楽是想这次出征让眞仙也同他一起,多一个骁勇的副将打起来会轻松不少。而她想的是,以武力来证明,这是不是真的眞仙。谁知眞仙站出来恭恭敬敬回道:“能为安璃效力臣在所不惜,只是臣一介罪人,性情浮躁,不宜带兵,上战场怕会乱事,给姜将军帮倒忙就万死不可赎罪了。”
皇帝道:“爱卿所言差矣,你也曾经是个好将军,虽说朕也知道你脾气大了点,但实力朕还是认可的,眞将军就不想证明下自己吗,跟姜爱卿打个胜仗回来不就正好赎了那日朝上公然顶撞的罪?”
“这……”眞仙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反驳。
唐海黎淡淡道:“眞将军就这样甘心一直没了‘骁远’的名号?若是不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怕是没有必要站在朝堂上了。”她这句话说得认真,作为一个武将,不上战场,就没有用了。而一般不在朝堂的无用之臣都会被发配边疆,再或者暗地里就被人杀掉,照着之前皇帝后宫被遣散的例子,他也应该明白姜蒙楽的行事准则。
眞仙没办法,暗里“唉”了一声,认栽道:“承蒙皇恩浩荡,臣领旨,自请为出征副将!”
唐海黎的任务完成,站回自己的位置,听着些他们议论出征的后备琐事。直到皇帝喊了下朝,人都散了,她才走到姜蒙楽身边,小声问:“回去吃饭?”他俩今早上都走得匆忙,也没来得及去厨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早点,现在都已经快中午了,明明早该饿了,她看姜蒙楽却一点吃饭的意思都没有。
他道:“还有事没解决,回去先算账,允许你端着饭来。”
唐海黎挑眉,指着自己道:“跟我算账吗?”
“不是。”
好吧,既然不是跟她算账,就不跟他撕了。
回到堂将宅的时候,太阳正挂空中。阳光透过交错纵横的枯叶枝间缝隙,撒下斑斑碎银点。姜蒙楽方才跟她说,要找他就去前院客厅,唐海黎想了想,去厨房端了两碟小菜两碗饭放进食盒里,绕过中院的荷池,心情莫名得好。
正午的太阳是垂直地射下来的,泛着涟漪的清澄水面,闪耀着鲤鱼鳞斑光彩。让人觉得通体舒畅,心神怡然。提着食盒往前厅走的脚步都轻快了,临到门口却停下了,听见里面在辩事。
“你前日晚上去哪儿了?”
“没有出门。”
“我在左客卿屋外看见你了。”
“你一定认错人了。”
“好啊,那你房间里的迷香怎么算?”
是姜蒙楽和上合眉,在说前天她被迷晕的那事。唐海黎抿嘴笑笑,早知道是上合眉搞得鬼了,自个儿都提前收拾她一次了,姜蒙楽竟然现在才帮她算账。
前厅里上合眉依旧不肯承认,死活道:“我思念孩子过度,只想以迷香让自己多睡些时间,也好跟孩子们在梦里见个面。”
姜蒙楽道:“哦这样啊,我会尽快帮你找到你的孩子的。”
上合眉语气濒近哭泣,“姜襄,我知道你们兄弟三人从未把我当过母亲,但我真的尽力了。就求求你帮帮我好不好?那是我的孩子,也是你们的弟弟啊,他俩——是你父皇的骨肉,你忍心让他们在外流落这几年吗?”
唐海黎心道:“废话,你不就比他们三人大个五岁不到,是个正常的都不会真当你是亲娘。不过话说回来,就算那两孩子确实无辜,又是姜氏最小的血脉,在荔枝那儿养着是绝对亏待不了的,上合眉她瞎操个什么心。”她在门外悄悄往里看了眼,上合眉比昨日多加了一件外裳,应当是掉水里受了风寒,也算是个小小的惩戒了。
姜蒙楽听了这话,与上合眉想象中的反应恰恰相反,并没有太大表情变化,只是淡淡道:“那确实不应该在外面受苦,我说了,会尽快找到的。对了,以后离左客卿的房间远点,她不会武功,出点什么小事我都得先找你。”他话锋一转。
姜蒙楽与上合眉一问一答,十分和谐,并没有什么质问的意思,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多磨会儿时间一样,他问的模糊,说的随意。唐海黎脚站麻了,提脚跨进了门槛,一言不发地将食盒放在方桌上,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坐下开始默默吃饭。
直到姜蒙楽拿手肘碰了碰她,才咽下嘴里那口饭,慢条斯理道:“干嘛?”
姜蒙楽没好气道:“你现场看戏啊不给钱?”
唐海黎随意道:“嗯啊。”
……
姜蒙楽这下不再开玩笑了,朝上合眉直接问道:“前天左客卿房间的迷药是不是你下的?”
上合眉咬了咬嘴皮,看着当事人就坐在自己面前,无法撒谎,只得道:“是。可是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姜蒙楽看着唐海黎在一旁悠闲得吃饭,染得他也有些饿了,食欲勾得他没心思再问质问下去,随口道:“嗯,嗯,愿闻其详。”
“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会帮我找,我自己没有这个能力,人都说求人不如求己。可我自己办不到,只能求你,求不到,就只能以人要挟。我看左客卿他身子孱弱,不会武功,又跟你关系不错,这才想着……”
姜蒙楽又随意“嗯”了两声,抬眼认真看了看上合眉的脸,道:“下去吧,下次别犯了。孩子我还会继续找的。”
上合眉看起来颇为感激,硬生生收了眼泪,擦了擦就出去了,边出门边啜泣。唐海黎目送她出门嗤笑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继续吃饭。姜蒙楽极其自然地坐下来,拿另一双筷子,把她旁边那碗饭拖到自己面前。
唐海黎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干嘛?”
姜蒙楽一脸茫然,答:“吃饭啊。”
“谁说这饭是给你的,我吃两碗,谢谢。”唐海黎一点一点把碗拽过来,看着姜蒙楽茫然转错愕的表情,她不厚道地又笑了。笑完认真问他,“你说,我今天任务完成的怎么样?”
姜蒙楽客观道:“很不错。”
“那你呢,我帮你做事,你怎么连要绑架我的凶手都这么轻而易举的放过了?你就说你这事做得对不对?嗯?”唐海黎拿出教书先生的姿态,逐字逐句地质问。
姜蒙楽低了低头,“今日之事是我的错,但还请原谅她这一回。”
“那给我个理由呗?”
“长得像先生,算不算?”姜蒙楽道:“就当是帮我留个念想吧,偶尔能看看当做先生还活着也是好的。”
唐海黎拿筷子指着他,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你——”
姜蒙楽接道:“我知道,我分得清。”
☆、维公子
唐海黎小声道:“你分得清个鬼!”
姜蒙楽定眼看着她的眼睛,就好像要吃人一样的不满表情,“你再说一遍试试?”
唐海黎挑眉,耸肩,道:“算了。我回去换衣服,这身朝服太重了。”
若是要她天天穿着这朝服,怕不是要累死人的。好在现在皇帝是虚的,早朝这种东西已经废掉了,姜蒙楽要上就上,他不想上就没有早朝。
“去换吧换吧。”姜蒙楽随口道。想了想又转身叫住,“等等,你换回女装吧。”
唐海黎道:“为什么?!而且——我是男子,谢谢。”
姜蒙楽一记凌厉的目光瞪过来。她翻了个白眼,又道:“好吧。”倒吸一口气,又道:“可是你要知道,我现在的身份是客卿,在别人认知里是男子。若换女装,岂非会惹起闲话来?”
“得了吧,你天天带着面纱,谁认得出是你。既然本就是女儿身,府里就别穿男装了。”
唐海黎想了想,也是。不必谨慎到如此地步。姜蒙楽道:“赶紧去换吧,回头我还要跟你问话。”
一股脑儿的回了屋里,愣了片刻,才想起这里并没有她能穿的衣裙,全是男子衣裳。心里连骂自己几句,怎么现在成了这副德行,这头仿佛就是拿来凑高度的。想了想,又溜到了中院的正殿——她原来住的那小殿里应该还有存在箱底的裙子。
假死之前她特意让人去新刻了把这殿的钥匙,避免走得仓促,这样有东西落下了还能回来取。左右望了望,确实四下无人,唐海黎这才开了殿门,进去之后迅速锁上了。开始翻箱倒柜,不是她记性不好,若说看书,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生活里的大多事情,她是粗心的。何况从她八岁起就再也没穿过女子衣饰,心中微微感慨,这些衣物都是荔枝和煦儿准备的,她哪里知道压在哪个箱底。
侧殿床边的小矮柜里躺着一条广袖交领罗裙,是深秋菊色,附带着一条胭脂绸带束腰,极为俏丽。虽然极其不符合唐海黎的喜好,但就只有这件是满足了姜蒙楽所说的不要白色。所以当她翻了半晌翻到这条裙子的时候,提起来看了一秒,毫不犹豫走到屏风后去换上了。
换完唐海黎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头,原本想简简单单弄个朝云近香髻就出去,忽而起了玩闹的心思。将整把黑发垂了下来,坐着几乎快要及地,拿着檀木梳轻轻梳头,从头皮轻轻划到头发长的一半,又抬手继续从上到下梳,一边嘴里唱着:“竹安竹安!昧竹有安!先生莫笑!镜儿这头可要哭了——”
这唱的可不是一般的调子,是民间那些所谓道士给死人唱的还魂曲调子,听着有种唱戏的感觉,尾调尖锐,很是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