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在两个坟堆的面前,维文文撑了下椅子,想站起来,但下人并不愿意让他这样做,他自己又办不到,只得放弃。心哀道:“唐先生,姐姐,我连跪一跪都做不到,真是糟心,你们地下有知,原谅我吧。”
半个时辰过去,雪稍微变大了,树叶开始沙沙作响,一些枯枝上的雪也抖落下来。下人提醒道:“少爷,起风了,雪大了快些回去吧,不然老爷该担心了。”
维文文转了转头,从心里来说,本想抗拒,但又觉得父亲实属不易了,便道:“就来。”
在他转动轮椅的那一刻,他的眼神被一个玉牌吸引住了,他又将头转了回去。左篱的墓碑右边地上遗落了一块极小的玉牌,一看便是通行玉牌,只是哪里会有这样小的玉牌。
有。只有骁远将军府邸里的通行玉牌是这样小。
维文文道:“你们过来,帮我把地上那个玉牌捡起来,给我瞧瞧。”
下人拥上前来,一人捡起玉牌,疑惑地看了眼,再递给他。
反复看过后,维文文又翻了翻前后,确认这就是骁远将军府里的通行玉牌,默默收进了袖中,道:“回去吧。”
骁远将军,眞仙府里的人来这里做什么,或者说,眞仙他来这里做什么。
怀念故人吗,呵。
维文文摇了摇头,他们交情又不深,哪有如此道理。
堂将宅依然在大肆办丧事,其程度堪比国丧。
姜蒙楽倒了杯水,又在里面倒了茶叶,正要送到嘴里。管家连忙拦住,姜蒙楽一脸不耐烦和疑惑,认真道:“这次我没有喝酒。”
管家讪讪地笑了笑,“可是老爷,您这茶没法喝,那水是冷的。”
姜蒙楽这才放下杯子,“哦。那我去看看书吧。”说着就坐下了,随手从柜头抽了一本安璃国的史书,专注在每一页的墨色上。
管家冷汗直冒,却不敢出声提醒。走出门去,又实在忍不住走了回来,道:“老爷,您最近有些魂不守舍的,哦不不,是失魂落魄。”
姜蒙楽冷静道:“哪有。没有的事,你们该办的好好办,我就不管了。”
管家盯着他那拿反了的书册,严肃地点了点头。
姜蒙楽没有登上皇位,完全是因为左篱的阻碍,这时已经没有了,这皇位便是一拥而成。甚至皇帝也亲自大力劝他接任这该死的位置。现在的姜蒙楽,即使不想登上皇位,也必须上去了。
长达半月的丧事结束后。他登上了皇位。半推半就。换皇位这事办的并不大,只是让所有人知道了而已,没有很隆重。
改国名为梨国。安璃的史书上也记载上了“梓帝”二字。
只是坐上最高处,龙椅上,姜蒙楽心跳得分外的慢。不是激动,而是哀默。
他换下了最常穿的紫色,身上着的是金黄色的龙袍,质地柔软,再也不像个将军该穿的东西了。
他从小奉着的想法,这一天终于得到了实现,终于登上了皇位。
只是一路助他登上皇位的人,都没有看见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倾其一生为他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落得个好下场。
他是不是应该早些去看一眼左篱,不至于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气她。
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现在去她最后生活的地方看一眼,也许能缓解他这长久的思念。还记得他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
还能再见吗,我现在去你的府里,还能再见到你吗?
☆、话有误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
没有一丝逼位之言,一片祥和之景。
次日,姜蒙楽就赶往监军府邸。虽然离左篱去世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但监军府邸,同样的白色,满院挂满白绸缎,又没有人,活像一个鬼宅。
直到他深入内院,才看见一个一身白的青年,悬着的心才渐渐平缓下来。
那青年看着比他大些,身板硬直,背影颇有一种雪中松柏的感觉。那人转了过来,姜蒙楽确认了,是监军府邸的管家,叫袖暖,好像是这个名字。
一想到此人便是这段时间一直守顾左篱的人,便客气了几分,姜蒙楽道:“管家好。”
袖暖见了他不惊不怕,倒是懂规矩,立即双膝跪地,行了大礼,“参见皇上,吾皇万岁。”
无奈,姜蒙楽只好抬手让他起来,“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
袖暖起身,恭敬作揖道:“回皇上,这监军府邸本就没几个人,如今主子不在了,还不都是要走的。”说起这话,袖暖嘴唇微抿,语气中莫名有些自嘲,“小民也要走了。”
“为何?”
“这里太冷了,我该回家了。”袖暖打了个哆嗦,“小民得继续去收拾东西了。”
姜蒙楽不知作何回答,摆手让他离开。自己往内院走,一间一间屋子打开,四处看过之后又默然关上门,往下一个房间走去。
双手再次打开门,屋内散发着的淡淡的檀香,让他确定他找对房间了。桌子上放着煮茶的东西,看起来沉放了好久了。
明明左篱才走了没多久。
梳妆台上搁着个盒子,一下吸引了他的目光。是那天他送出去的盒子,一模一样。
“吱呀——”门被打开了。袖暖跑得气喘吁吁地,开门一瞬间看见里面有人,愣了一下,道:“皇上恕罪!”
“何事如此惊慌?”姜蒙楽停在梳妆台前,淡淡道。
袖暖双手拍了拍脸,似乎是冷着了,缓过来后,道:“老爷他有个东西有个东西要交给皇上。”
“是什么。”
袖暖道:“梨花柜里,第二层,一碟香粉。”
“他给我这种女儿家的东西做什么,不要。”姜蒙楽闻言轻轻一笑,一手覆上梳妆台上那个盒子。
这个动作似乎刺激了袖暖的视觉,可很快,他又平静下来。
姜蒙楽打开盒子。嘴角的弧度瞬间化平,蹙着眉头,“这……”不等袖暖解答,又笑着自问道:“她是戴着簪子下葬的吗?”
这次轮到袖暖笑了,“皇上是在说笑吗?我家老爷并没有这种癖好。”
姜蒙楽笑容逐渐消失,再三翻看盒子,尽量平静道:“那这里面的东西呢?”
袖暖微微不悦,“皇上,这是您拖人送来的,这里面可一直都是空的呀,并不曾有过东西。”
“空的?!”
“空的。”
看袖暖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他这张脸,不仅温顺,还给人一种很让人信任的感觉。加上身姿挺拔,颇有铁骨风范。
姜蒙楽看了他一眼,将手抽离盒子,面色阴沉。
☆、帝王崩
姜蒙楽回了宫中。
一路上,思绪乱飞。
有人从中作祟。送空盒子,呵,谁不知道什么意思呢。
左篱重病之下,还收到了他给的空盒子,一定悲伤欲绝,加重了病情。原意本是要和好,结果却是恰恰相反。如此,就算到了九泉之下,又如何解释。
或许,盒子里的东西在的话,左篱就能凭着生存意念扛过病痛。
或许,盒子里的东西在的话,左篱死前就不会那么恨他吧。
她死前一定很恨他,一定。
姜蒙楽躺到床上,侧身就看见床沿绕边的金龙装饰。他真的想做皇帝吗,想。可是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又能干什么呢。
回溯刚认识唐先生的时候,那时候说想做皇帝,是想让唐先生一直做帝师,只做他一个人的先生。再后来,龛影没了,父皇没了,心底想做皇帝,是想光复龛影。
最后先生不在了,仅剩着能支撑他做皇帝的信念就只有第二条了,还有先生对他的嘱咐。
如今达成了,连左篱也不在了。
姜蒙楽将送错东西的案件直接交由了作俞和司寇,直查真凶,只说了一句:查到,如果对方反抗可以直接杀掉,没有例外。
只第二天,前丞相维老家的四少爷维袖暖被送进了监狱,次日行刑。
与此同时,维氏一族除内阁学士一家,全部被缉拿,以里通外国之罪。
往后这几个月,史称,梨国之治。
满园梨树,白色纷飞,花落满地。不再是冬日的白雪充作梨花,而是真正的梨花,带着四月的旭旭暖阳,□□盎然。
堂将宅并没有覆上灰尘,每个月都有人来定期打扫,特别整洁,好像一直有人住的样子。
一只枯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推开中院的大殿正门。
姜蒙楽收回手,揉了揉骨节,上面有一个红红的包。放在嘴旁哈了口气,才走进了殿中。
一旁的贴身侍女递上治冻伤的膏药,却被他一手拂开。那侍女很识趣地退下了,换上一名年老的男子,问道:“皇上,不用药吗?”
“这点小冻伤就算了,开春了,没几天就会好了。”
“那泰安丸呢?”
“给朕吧。”姜蒙楽接过药丸,放进嘴里,水也没要就吞了。
自从他登基后,不知为何,每晚做梦,都是唐先生和左篱的影子在眼前来回交替。夜夜无法安眠,只能服药。可惜,病症毫无好转之态,越发有加重的感觉。
他大概也能猜到,这药可能有问题,但他对死亡已经十分向往了,不管下一任皇帝是谁,都无所谓。
如今眼部乌青,面容颓废,完全失去了一个将近三十岁人该有的样子。已经不是青年,可能越是要接近唐先生了,越是接近死亡,他越是高兴。
姜蒙楽让后面跟着的一众人等全部留在了门外。独自在殿中踱步,四处细看。
那张比翼双飞图依然挂在那里。先生亲笔。
他走近,将手覆在画上。一点一点地挪动,感受先生下笔的每一刻情绪。
直到他的手指移到右下角的盖章处,心猛地停住了半分。
章的图案里面含着个“唐”字,隐在“姜襄”二字中。那是他在先生死后重新刻的章,是他自己的章印。
这是先生的亲笔画,没有人能模仿,更无人能进入堂将宅。可这右下角的章印确实是他在先生死后才刻的,究竟是谁盖上的章。
是先生吗?先生果真还在世上吗。
果真在的。
姜蒙楽唇角两边扯动,笑得若张若狂。甚至没有意识到喉咙里突然有些腥咸,眼前的画面也进入了黑幕。————
“就是这个人!非要往里面闯!”
“谁呀?这么大胆?”
“啧啧,外来的吧?可以拖到荔姐姐殿里去哟!”
姜蒙楽被几个女人架着,慌乱中喊道:“你们是谁?这里是何处?”
“你不会自己看吗?”其中一个俏丽的女人“咯咯”笑道。
他依言抬头,一丈之上,赫然三个大字:影女机。
这三个字并非在牌匾之上,而是嵌在汉白玉石之中。刻的至少有三尺之深,十分大气。周遭遍处笼罩着寒气,甚至有些石灯里还冒着紫色的薄烟。
美艳妖娆的女人,背后的白玉石桥,抬头的阴森石门,加上旁边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鬼门关。他只能联想到这个。
那俏丽的女人看他神色不对,便道:“这位小哥哥莫怕,影女机可不是什么坏地方呢。”
姜蒙楽沉声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语气十分不悦。
“影女机啊。”那女人笑道:“就是你可以知道一切的地方。”
听此,姜蒙楽不再纠结于这里的古怪,问:“什么都可以知道?”
“是啊,我们宫主,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道学八卦也不是不可以,算卦也是极其精准,微到家常,大到国事。如何,这位小哥哥可要问上一问?说不定明儿就能登上世上最尊贵的位置。”
姜蒙楽没有反驳,只道:“带——我去。”临时改口,将“朕”字收了回去。
“我看小哥哥一身贵气,并不想要那个位置吧?”
“我是梨国皇帝。”
“……”
那女人不加怀疑,但也毫无奉承之言,反倒安静下来了。直径将他带去所谓的主宫。
一路朦胧,姜蒙楽看不清路,也记不清路线,只是被领着走。那女人把他留在了一座紫气缭绕的大殿之外。
姜蒙楽稍作警惕,踏进殿中。什么也没有,殿主位的座椅四面都被纱布围住了。
风从门外吹进来,吹得那些布帘子胡乱飘摇。颇为诡异。
他未曾开口,那帘子里便传来声音了,“汝有何疑?”空灵缥缈的女声,悦耳,幽然。像神仙。
姜蒙楽不假思索,道:“朕——我要向你问一个人,唐合,字海黎,是否还在世间?”
“在。”
他欣喜若狂,“先生当真还活着?!”
“死了。”
“你玩儿我?!”姜蒙楽蹙眉,先是愤怒,慢慢静下来又心凉道:“我懂了,你是说她一直在我心中吧。”
帷幔里一声轻笑。
他又问:“左篱是否还在世间?”
“否。”
他再问:“先生当真跟左篱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吗?”此话出口,姜蒙楽有些想收回来,这话颇有些不信任人,还是两个已故之人。
而帷幔内却缓缓道:“不是。”
姜蒙楽心沉了下去。但,很快他又警惕自己,这人他根本不认识,为何要相信她说的话,却不相信和自己长期相处的两个人。
于是,他扭头就走,不再追问。
身后布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是帷幔上的铃铛,姜蒙楽又转过头来。看见帷幔后的女子身影微动,有些眼熟。
那空灵的女声道:“问得很好,我要赏你一样东西,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