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傅祁和红十字会里与翟念相熟的朋友,一同将翟念送出很远。
清晨的阿富汗,蓝天依旧,白云朵朵。
笼罩着灿烂阳光的土地,像一个迟暮的老人,虽难掩脸上的沟壑,却笑容安详。
“阿祁,回去吧。”翟念向男人承诺,“我会尽力每晚都回来。”
这是前一晚,两人约定好的。
在国内时,时常是翟念一个人守在家里,耐心地等待着傅祁下班归来,到了此处,反倒变成傅祁守在原地,等她归来。
很快,翟念最后用力地回抱了一下傅祁,直起身,将告别的吻落在男人的唇边,微笑着,满眼留恋,“等着我。”
说罢,见傅祁并未松开握着她手的手,不免有些好笑,她回身看向等在不远处的同伴,再次微笑着提醒傅祁,“阿祁,我真的要走了。”
谁知,话音刚落,男人忽然在她面前,单膝跪地,空着手自胸前地口袋里猝不及防地摸出一枚钻戒。漆黑的眼眸,亮得骇人,赤诚的目光里包含着最热烈的感情。
“嫁给我。”他对她说。
在这异国他乡,在饱受战乱的土地上,在各国友人的面前,他单膝跪地,对她说:“念念,嫁给我。”
没有鲜花,没有浪漫的装饰,有的只是他和她,甚至远处隐约传来的炮火声。
但是谁说这场突如其来的求婚不浪漫?这场求婚不是独一无二?
微风中,美丽的中国女子,深情地望着她面前男人,笑着点头,“好啊。”
没有犹豫,没有迟疑。
她伸出手,任由男人将戒指戴在她指间。然后彼此拥抱,亲吻,接受着围观人们热闹的祝福,欢笑和掌声汇在一起,甚至比结婚还要热闹。
这一刻,笼罩在心头的阴影散去,人们的心里是明媚的。他们怀着最真挚而美好的祝福,祝福这一对经受战乱洗礼的恋人,能够白头偕老,平安相守。
临走前,傅祁将贴身放置的一个平安福亲手替翟念戴在脖子上,“出国前,清姨特意去寺里求的,说是能保佑我们的。”
说着,翻开衣领,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平安福指给翟念看。
翟念笑了笑,也学着傅祁的动作,将平安福藏进衣领里,贴身放好,最后告别,离开。
第一天,翟念如约归来。
第二天,翟念虽没有如约归来,但是有归来的同伴,将她安好的消息带来给傅祁。直到第四天的黄昏,她再次如约归来。
远远地就能看到一个男人站在帐篷外,像一株挺拔的松柏,身姿笔直。见到她,两人相视一笑,眼神里的温存,暖人心脾。
翟念保持这样的频率,最多不超过三天,一定会想办法回到傅祁所在救援队,见傅祁一面,让他知道她一切安好。
直到那一天傍晚,傅祁照旧站在帐篷外,却没有见到翟念,也没有任何人带回她的消息。
第一天,傅祁安然等待。第二天,他继续等待。如此日复一日。
有相熟朋友,劝傅祁,别难过,上帝会保佑她。
傅祁就对那人笑,没关系,她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
那时,风很大,伴随着黄沙,迎面刮过脸颊,让人生疼生疼的。
傅祁一直等,等到战争结束,也没有等到翟念的消息。
期间,他无数次走过她走过的路,到过她到过的地方,混杂着□□味的晦涩的空气里,却再也寻不到翟念的气息。
有人说,翟念受了伤,有人说,翟念死在了战场上。
傅祁不相信,什么都不相信,他只知道自己找不到翟念,他只知道她答应过会回来,而他也曾答应她,带她回家。
他们都不是失信的人,所以他一直在等,等她回来。
从战时,等到战争结束,从阿富汗,等到回国。
对傅祁而言,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他坚信,翟念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他。
一年后。
傅祁依然就职于军医院,只是上班时,不能再穿那件帅气的军衬。
他每个月来中国和阿富汗之间往返一次,有时兴起,回国时特意绕道去藏区,若傅骁在部队,就同他见一面,喝一顿酒。若傅骁不再,他就去看看当年的老阿妈,给他检查身体。
老阿妈总说,“下次要带丫头一起来看我。”
傅祁就笑着答应她,“好啊,下次带她一起来。”
每个月傅祁除了回家陪父亲和清姨吃饭外,还会特意拐去翟家,陪翟父吃顿饭。
翟念失踪的一年里,翟父老了许多,两鬓的黑发仿佛一夜之间全都白了。
还有一件事,关于曹园和曹母。
曹园在法国陪着长征诊病期间,忽然无预兆地流产,她怀疑是长征对她做了什么,于是夫妻俩大吵一架。
曹园打电话告诉曹母,曹母听后冷笑着建议女儿回国,与长征断绝往来。曹园不肯,遂与母亲发生争吵。
言谈中,不知为何谈及旧事,说起翟念,曹园才从曹母口中得知,翟念竟在阿富汗的战场上无故失踪。
痛失孩子的曹园忽然像是发了疯一般地尖叫大笑,她说这一切都是报应,是她该还的报应,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报应是夺去她的孩子。
她还说,如果早知今日,当年她一定不会同翟念抢走长征,不会与翟念在楼梯上争执时,伸手将母亲推下楼梯。
这是报应,是当年的那个弟弟,和翟念一起来找她索命了。
曹母惊愕地听完曹园的话,厉声尖叫,大骂她是畜生,可是曹园全都不在意了。她的孩子没了,陪给他们了,她这一生,什么都没有了。
在曹母心中,她一直认为当年将她推下楼梯的是翟念,因为这是女儿告诉她的。他们母女相依为命多年,她信任自己的女儿,如同信任她自己。所以她心安理得地怨恨着翟念,午夜梦回时虽然也曾有过对好友的愧疚,但下一秒就会因为自己曾经失去的那个孩子,而忘却愧疚。
她恨,即使明知翟念当时许是无心之过,她也恨,恨这个好友的女儿,害死了自己的未出生的孩子,恨这个与好友长相相似的女儿,霸占着翟父心底最柔软的感情。
所以,她怂恿丈夫,将翟念赶去美国;在听到她可能要嫁傅家时,她从中作梗;甚至在听到她葬身阿富汗战场时,她内心雀跃。
然而现在,她却亲耳听到,当年推她的凶手不是翟念,而是她最信任的女儿。而她是让自己最好朋友的女儿受尽苦难的始作俑者。
曹母捂紧嘴巴,瞪着大大的眼眶里,眼泪不停地往外流,她听着电话里曹园疯狂的嘶吼声害怕极了。
她害怕有一天翟念归来,她没法面对她。更怕翟念永远回不来,她将带着这份罪孽,掉进地狱。
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门外的丈夫,看在眼里。
——
时光荏苒,秋去冬又至。
傅祁赶在藏区封山前,去给老阿妈检查身体,老阿妈埋怨他又不带翟念来看望她,傅祁笑着点点头,仍旧说着下一次。
回程的路,他到附近的机场乘坐飞机,候机的时间里,他打开电脑,接收着阿辰每日给他发来的国内外的重要新闻,打发时间。
就这么看着,忽然在一封美国日报上,看到熟悉的人的名字。
这是一篇刊登在美国日报上的文章,名叫《最后的日记》,署名是莉迪亚。
莉迪亚。
那个为了减小□□的爆炸力,以身赴死的女记者,傅祁至今记忆犹新。
她的日记本,一直是在翟念身上的。
念及此,心底的急切再也压制不住。
“阿辰!给我订一张去美国的机票,越快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祁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服来战!
嗯,猝不及防的求婚和猝不及防的失踪,我知道你们想给我寄刀片~
忍一忍,明天一起寄吧~
——————
我去改错字,今天其他时间再更新,就是我在修~~~
☆、正文完
傅祁最终在美国纽约的一家疗养院里, 见到翟念。
一年多未见,她清瘦许多,娇小瘦弱的身体躺在被单下,连呼吸的起伏都显得微弱。
她睡着了。
疗养院的院长告诉傅祁,这个女孩被红十字会救援队的成员送来后,便沉睡至今。
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亦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
当时, 翟念命在旦夕, 救援人员在她的包里发现相机和一张美国记者的证件, 便将她带回美国救治,等她情况稳定下来,战争早已结束。他们转而帮她联系家人, 一番周折,他们终于找到那位名叫莉迪亚的女记者的亲属。虽然对方收下莉迪亚的日记本, 并同意报社将日记内容公开, 但不幸的是, 他并不知晓这位病人的身份。
无奈之下, 工作人员只好扩大搜寻范围,可人海茫茫,翟念当年是以志愿者身份加入记者团采访的, 关于亲属这方面记录在案的资料少之又少。为她寻亲的工作便就此没了音讯。
久而久之,这位无名的病人,就在疗养院里沉睡一年之久。
直到今天傅祁找来,院长看到他与病人手上几乎一模一样的钻戒时, 终于相信,这个姑娘苦等的人来了。
疗养院的院长说,当时参与救援的人告诉他,翟念是在战场上受伤的,被救援队带回后,虽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
老人低低沉沉的声音,让时间仿佛退回到一年之前,阿富汗的战场上。
那天,翟念告别傅祁后,同队友一起出发,前往战区。
两军交战,死伤无数,战事胶着,越演越烈。
那一晚,翟念与队友不幸遭遇空袭。
身体被□□高高抛起的那一刻,翟念愣怔地望着夜空,脑中一片空白。
漆黑的夜,深沉得让人绝望。
落地的那一瞬,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肋骨断裂的声响。全身都在叫嚣着疼痛,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黑暗中似是有许多人从她身边跑过。
翟念睁着双眼,却渐渐看不到光亮。
年少时,老师总说,太阳象征着希望,朝阳东升时,是一切希望的开始。
可是老师没说,当夜幕来临,月亮高悬于天,人们深陷绝望时,该如何前行。
坚持吗?好像唯有如此。
翟念抬起手,艰难地隔着防弹衣,按着胸前的平安福,衣衫下的皮肤,似有所感般,渐渐温热。
熟悉的面容在眼前浮现,翟念微笑着,想伸手去触他的脸,却无论如何都再抬不起手。最后,干脆放弃,就这样静静地凝望。
阿祁,上帝知道,我想你。
——
傅祁终于将翟念带回国。
再次踏上熟悉的土地,他紧了紧抱着翟念的双手,望着窗外不甚明朗的天空,心里却一片宁静。
“念念,我们下飞机了。”他偏过头,轻抵在她额间,“我带你回家。”
怀里的人沉沉地睡着,无知无觉,也毫无回应。
阿辰站在两人身后,低下头,悄悄地抹了一把脸,才急忙快步追上傅祁的脚步。
傅祁拒绝了傅父让两人回傅家的提议,带着翟念直接回到他的公寓。
他将翟念放在主卧的床上,替她掖好被角,转身见阿辰仍站在门边,担忧地看着他。
傅祁笑了笑,朝他挥手,“我没事,你先回去吧,有事我会打电话的。”
阿辰点点头,沉默着离开。
公寓里终于只剩下傅祁和翟念两个人。
傅祁坐在床边,摸出翟念戴着戒指的手,十指交握,抵在唇边,轻轻吻了吻。
然后将翟念的手打开,覆在他眼上,片刻后,忽然有泪,顺着那坚毅的下颚滑落。
“念念,我们回家了。”
话音刚落,压抑了一年多的情绪忽然崩溃。
人有软肋,他的丢失的那根肋骨,终于再次寻回。
失而复得的惊喜,自责与懊悔,疼惜与爱意全都交织在一起,五味陈杂,难以言说,只得变成无言的泪,在她掌心滚落。
此时此刻,他只想抱着她,一直抱着她,哪怕就这样地老天荒,也不愿再受分离。
念念,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程钊是在三天后接到傅祁电话的,他来到公寓门前,才发现魏苒也在。
两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彼此眼中难掩的情绪。
程钊上前叩门,三声门响后,有脚步声传来,旋即公寓的门被傅祁从内打开,“请进。”
“念念呢?”
刚一进门,魏苒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说你找到她了,是吗?”
那语气里的小心和不确定,好似再也无法承受从听到傅祁口中听到任何否定的回答。
好在,傅祁看她一眼,便点了点头,抬手指向卧室,“她睡着,你同她说说话吧。”
魏苒的心,一瞬落地,又提起。
她放轻脚步走进卧室,待看到床上翟念消瘦的脸,眼泪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这一年,她攒了好多话要对翟念说,可嘴巴张开,她含泪看着翟念熟睡的脸,涌到嘴边的却只有一句,反反复复的低唤:“念念,念念。”
傅祁轻掩上门,将这一刻的独处,留给魏苒和翟念。
翟念的朋友不多,只有魏苒从小陪她,所以他想,她若醒着,一定是想见到魏苒的。
傅祁转过身,便见程钊同样红着眼,一错不错地顺着没关严的门缝,在看床上的人。
傅祁轻咳一声,待对方将视线投来,他抬手指向沙发,“坐吧,我有事和你谈。”
程钊点点头,男人的情绪自是不比女孩子外露。
他很快平复好自己的思绪,但还是忍不住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大脑受了伤。”傅祁不愿多谈,“我请老师诊断过,只是一时不易苏醒。”
“那就是还有机会,对吗?”程钊急切道:“你需要我做什么?”
傅祁点点头,将桌上的相机和几张内存卡推向程钊,“我想替她们开一场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