宪宗的孝期过了之后,宫中就热闹多了,太皇太后原本是爱热闹的性子,时常爱在宫里看个戏,趁着张音请安的时候,对她说:“如今先帝的孝期了过了,宫里该热闹热闹了,过几日在哀家这寿宁宫摆个小戏台子,咱们自家人一起聚聚,皇后觉得怎么样?”
张音道:“太皇太后说的是,臣妾回去就准备着。”
到了那一日,就在寿宁宫的院内搭了一个精致小巧的戏台,再从教坊司叫了一班小戏,在寿宁宫大厅排了几座家宴酒席,请了诸如周家、王家、张家这样的外戚,还有英国公府的张夫人,再就是一些出嫁的公主驸马等人,其余的都是自家人了。
众夫人皆奉承太皇太后,盛赞皇上皇后孝顺,张音作为晚辈,象征性的给众夫人经了一杯酒。
夫人们却听得津津有味,戏台上正演到秦香莲告状,却被陈世美拒认,扮演秦香莲的青衣在戏台上哀切的唱着:“……我心中乱如麻
夫君京都招驸马
我流落宫院抱琵琶
可恨他一朝成富贵
忘恩负意
他......他弃结发……”
尽管这出铡美案已经看过许多遍,但众夫人们却仍然被剧情吸引住了目光。张音对这些咿咿呀呀的戏曲不感兴趣,借口更衣,起身向外面走去,仁和公主带着德清公主悄悄跟上。
张音回头看见她们,笑道:“云姒小孩子不爱看戏我知道,云婳你怎么出来了?”
仁和公主在成化二年嫁给了鸿胪寺少卿齐佑之子齐世美,如今生活美满幸福,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她摸了摸肚子,抱怨道:“屋里太闷了,我怀着孕,身上不太舒服,出来走走。云姒非要跟着我。”
胖乎乎的云姒爱娇地扭着身子,“人家好久没有见到姐姐了,姐姐,让我跟去你家里住几天吧。”
仁和公主捏着她的苹果脸,逗她:“等你像姐姐这么高了,就能去姐姐家住了。”
张音关切的问道:“驸马对你好吗?”
仁和公主眼里含着幸福的光芒,片刻却又暗淡了些,“驸马对我挺好的,只是我进门前他就有两个妾,而且这两个妾从小同他一同长大,驸马对我虽然好,可对旧人也不错。”
驸马有两个妾在明朝确实不算什么,只是不是宠妻灭妾,就是皇家也不好说什么。一瞬间,大家心情都有些低落,只有年幼的德清公主天真浪漫的说:“皇嫂,姐姐,妾是什么,好吃吗?”
张音点点她的鼻子,笑道:“这个可不好吃,不过皇嫂宫里有好吃的糖,等会儿我差人送到你屋里去!”
不多时,三人又回到了寿宁宫看戏,《铡美案》已经演完了,戏台上正在上演一出《狸猫换太子》,讲的是宋真宗时,李妃与刘妃同时怀孕,谁先生下太子,谁就有可能封为皇后,刘妃本是假怀孕,她趁着李妃分娩时,用狸猫换走了太子的故事。
太皇太后颇有深意的道:“这出故事倒是有意思,皇后你觉得呢?”
张音不太明白太皇太后为何突然这样问她,只得答道:“故事很是曲折,坏人得到报应,确实是好故事。”
戏唱完了,又送走了各位夫人们,张音本想离开,却被太皇天后叫住了,“皇后留下,哀家有话跟你说。”
太皇太后盯着张音,过来半响,却幽幽的叹气,“皇后知道哀家让你留下所谓何事?”
张音心中明了又是关于子嗣的事情,她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臣妾不知是何事。”
太皇太后笑,“皇后啊,皇后,你还在跟哀家装傻,如今陛下已经登基三年多仍然没有子嗣,你叫天下人怎么看待陛下,大明朝一日没有继承人,这朝廷就不稳啊。”
张音默然不语。
太皇太后意有所指的说:“《狸猫换太子》这出戏皇后刚才已经看了吧。这只是民间的戏说,取材于历史上北宋章献皇后刘娥的故事,刘后夺取宫人之子为已用,最终母仪天下,皇后以为如何?”
张音的心跳陡然加快,太皇太后的意思莫非是让她效仿前朝刘后的而故事吗,她不可思议的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见张音已经明白她的意思,点头道:“佑樘喜欢你,想必也会为你考虑,大明朝谁做太子对哀家没有影响,但是否你的孩儿做太子,对你的影响可就天差地别了,不说前朝故事,就说英宗钱皇后,无子,残疾,但深得英宗宠爱,连哀家生了三个儿子依然比不上她,可哀家的孩子登上皇位,她却差点连个太后都挣不上,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怎么办吧?”
太皇太后疼爱朱佑樘,不忍心爱的孙子为皇后的事情整日操心,为了提点皇后,甚至连自己的事情也拿出来说了。她确实是真心在为张音考虑了,虽然张音有点接受不了她的主意,但仍然十分感激。
☆、得罪陛下
张音回到坤宁宫后就一直在思索太皇太后所说的话,她很是犹豫,如果说明朝的嫔妃殉葬制度没有取消,她为了自己的性命,可能就盗宫人子了,可是现在毕竟不是涉及生死攸关的事情,她的良知在阻止她这么做。更重要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朱佑樘对她极好,张音容忍不了他身边有别的女人。
周妈妈见张音愁眉不展的样子,问道:“娘娘,何事如此忧心?”她本是从张家出来的,张音很信任她,也不隐瞒这件事,便直言道:“太皇太后告诉我,我可以夺取宫人子为已用,妈妈觉得还行吗?”
周妈妈并不惊讶,沉吟片刻,说:“本朝也有这样的故事,宣宗年间,孙太后盗子成名,孙氏本为宣宗贵妃,后来盗取宫人子,最后英宗废皇后,孙氏作为太子的母亲顺理成章的被封为皇后,以至后来的太后,享尽荣华富贵。”
“这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本朝的嫔妃殉葬制度直到英宗才废止,孙氏这样做也是有苦衷的,毕竟人为了活命,真的有时候要违背本心,不择手段了。”张音道。
周妈妈踌躇了下,说:“娘娘不要太执着了,陛下对娘娘甚至比民间普通人家的丈夫对娘子还好了,普通人尚有三妻四妾,更何况是陛下!”
至此,周妈妈的意思张音已经完全明白了,她平静的说:“妈妈以前从来不说这个话的,是不是我母亲对你说什么了?”
周妈妈神情十分尴尬,“娘娘聪慧,这是夫人的意思,她让老奴劝着娘娘,如今民间已传娘娘善妒之名,娘娘处境不好啊。”
“哼,”张音冷笑道,“我母亲也就只会说我了,妈妈你下次告诉她,我那两个弟弟干了多少好事,民间传言外戚张家嚣张跋扈、强占民田,臭名远昭,你问她知道不知道了,让她好好约束鹤龄延龄两个,省的那些言官们天天弹劾,等有一天陛下兜不住的时候,看他们怎么办?”
周妈妈本就是金氏的心腹,听到此言,吓得冷汗淋淋,忙说:“娘娘,你不可误会夫人啊,夫人是你的亲生母亲,只有为你好的,只是舅夫人同方芷小姐在夫人面前说了话,夫人才生出这个意思?”
张音挑眉,难道说此事还另有隐情。
周妈妈最后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原来是金舅妈母女上次入宫被宫中的繁华遮住了双眼,想着张音无子,陛下迟早得选妃,方芷作为表妹,正好近水楼台先得月,两人说服金氏,然后让金氏给张音做工作,让方芷也能进宫做妃子。金氏想着都是一家人,如果方芷以后生出的孩子跟张音也有血缘关系,于两家都是好事。
张音气极了,吩咐道:“妈妈,你回去告诉我母亲,方芷入宫为妃的事情她想也不要想了,绝对不可能,还有下个月十五,她暂时不用进宫了,听我传召。”
待周妈妈出去后,张音越想越生气,朱佑樘派人过来说了今日不过来用晚膳,她索性也不吃晚膳了,独坐在屋里。
天色渐渐暗了,宫中的烛光也点了起来,张音犹自生气,朱佑樘却过来了,张音闷闷的说:“陛下不是在文华殿处理政事吗?”
朱佑樘道:“李广告诉我你心情不好,没有吃晚饭,我便来看看你?”
张音看了李广一眼,生气道:“李广是个多嘴的,什么都告诉陛下你,李广,我把你送给陛下使唤怎么样?”
李广连忙跪下说,“任凭娘娘驱使!”
这个精明的李广,张音偏不如他的意思,故意说:“陛下那里能人多得是,我看你还是跟着本宫吧,你退下吧。”
朱佑樘问道:“今日为何心情不好?”
张音试探地说:“陛下,今日陪着太皇太后看戏,看到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讲的是宋仁宗年间,刘妃用狸猫换李妃儿子的戏码……”她边讲故事边仔细观察朱佑樘的神色,只见他刚才还和煦的面孔慢慢的沉了下来,张音的声音也渐渐低了,最后悄不可闻,只能讪讪的说:“原来陛下不爱看这出戏啊!”
朱佑樘长吁一口气,道:“这个故事并不好,阿音你忘掉它吧,以后也不要说了。”张音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朱佑樘看来是不同意她盗宫人子了。
“阿音你早点休息,我记起来还有些事情没做,还要再去一趟文华殿。”话音刚落,朱佑樘就匆匆离去。
好了,现在连她最大的靠山都得罪了,张音自嘲。
☆、夜遇佳人
夜色深沉,明月又圆又大,洒下一层清辉,清风阵阵吹过,树叶沙沙的响,如此良辰美景,朱佑樘心中却觉得十分烦闷,书中有“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说法,虽然他是皇帝,但他从来只想找寻那个一心人,自从在河北遇到活泼机灵、仗义侠勇的张音后,他惊叹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以至于后来张音出现在选妃中,他便认为两人有上天注定的缘分,在他的努力下,张音终于成了他的太子妃,但是如今朱佑樘却有些疑惑了,张音是否真的是他认定的一心人,她明明知道他的身世,他的母亲淑妃娘娘,为何却又不顾及他,竟然相处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文华殿其实并没有什么政务要处理,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默默地跟着朱佑樘,朱佑樘突然开口道:“萧敬,你带着侍卫先回去吧,朕想一个人清静地走走。”萧敬依言离开后,却又带着侍卫远远的跟着,朱佑樘也不在意。
他随意的走着,竟然走到了坤宁宫的小花园了,花园的小径两旁挂着宫灯,鸟声虫鸣,热闹喧明,这小虫似乎更加单纯快乐,虽然它们生命短暂,甚至朝生夕死。
朱佑樘的思绪飘荡,许许多多小时候的事情此刻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心中的童年指的是与纪妃在安乐堂相依为命的那六年,自六岁搬出安乐堂,纪妃一夕暴病而亡后,他的童年就结束了。
安乐堂的日子缺衣少食,他饿的面黄肌瘦,纪妃、废后吴氏、宫女太监们小心翼翼地藏着他,使他能躲过万贵妃的迫害,他们省下粮食,一口口的喂大他,那时候日子艰苦,可有母亲的陪伴,冷宫里一群好心人的照料,如今想起来竟然不觉得有多苦。冷宫外的生活富贵,但人连命都没有了,拿什么享受,他有时候甚至想,如果当初不出安乐堂,母亲应该还在这世上吧。
隐隐约约有一阵歌声传来,朱佑樘凝神细听,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朱佑樘心中原本想着,宫中的女子大多孤寂,“有不得见者三十年”,他本以为听到的会是些“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似得闺怨词,却不想居然是欢快活泼的赞咏江南美景的词。
朱佑樘起了兴趣,他循着歌声走去,歌声越来越清晰,这声音柔和娇憨,透出一股乡野气来,不似教坊司的歌姬技巧纯熟,声音柔媚可人。宫灯暗淡,这唱歌女子的相貌时隐时现,朱佑樘也不打扰,静静地听着她唱完了整支曲子。朱佑樘从未去过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江南,此刻听着曲子,闭着眼睛,却仿佛置身于钱塘之乡,美丽的西湖,摇曳的白荷,还有那金黄色的丹桂花,有士人游湖,少女采莲之景。
女子唱完曲子后,也欲离开,突然间发现了站在树荫里的朱佑樘,她惊呼一声,朱佑樘来不及制止,两侍卫飞快的奔过来将女子制服住。唱歌女子跪地哭泣,朱佑樘连忙喝令侍卫住手 ,柔声问女子:“你别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唱歌女子抬起头,泪眼朦胧的看着他,惊叫道:“你、你是陛下?”
朱佑樘饶有兴趣的问道:“你叫什么,在哪里见过朕?”
女子黯然,答道:“奴婢在太皇太后的寿宁宫见过陛下,奴婢名叫郑金莲。”
朱佑樘记起来了,去年的时候,太皇太后赐给他两名女子,后来被张音带回坤宁宫后,他就再也没有见她们了。
郑金莲小脸上还淌着泪珠儿,在月光下,更显得楚楚可怜,她迎头看着朱佑樘,咽哽地说:“陛下大概早就忘了奴婢了吧。”
此情此景,朱佑樘有些不忍,“你先起来吧,别哭了。”
郑金莲听话的站了起来,用衣袖擦拭泪水。
朱佑樘随意找话问她:“你是钱塘人吗,这首柳永的望海潮唱的不错。”
“奴婢是京畿附近的人,这首词是一个姑姑教奴婢唱的。陛下觉得奴婢唱的好,奴婢以后能经常给陛下唱吗?”郑金莲大胆的看着朱佑樘。
少女含情脉脉的看着朱佑樘,他心神摇曳,仿佛是回到了那一年河间府初见张音的时候。
知道一声“陛下”的呼唤声,叫醒了他,朱佑樘头脑瞬间清醒过来,他自嘲的笑笑,然后对郑金莲说:“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
郑金莲却站着不动,半响才可怜兮兮的说:“陛下,奴婢时间耽搁的久了,恐怕现在回去,会被值夜的侍卫查问。”
朱佑樘觉得这也是小事,便指了一个太监送郑金莲回去。
经过这个事情,朱佑樘心中的郁闷气消了大半,想到张音可能已经睡着了,他便回来乾清宫歇息。
李广虽然不是坤宁宫的大总管,但不管是坤宁宫哪个小角落里发生的事情他都一清二楚,以便随时向张音汇报。
次日,张音坐在坤宁宫的偏厅,听着李广绘声绘色的报告着昨日夜间发生的事情。
最后李广总结道:“郑金莲这贱婢想方设法的勾引陛下,娘娘,要不要奴婢治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