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闹上一闹?你可知这一闹害去了多少无辜人命?!
林鸾蹙眉,嘴角勾起讥讽:“那交易的条件呢?丰臣可不像是个会锄强扶弱的人。”
“他向我要了幅京城的版图,沟渠暗道俱全。”
她说得轻快,林鸾却恍若被惊雷劈到。京城的版图,沟渠暗道俱全,这东瀛使团的野心看来不小。
“你给他了!”
“当然。”
瞧见林鸾五官扭曲,赛雪心又悠然开口道:“不过,是幅假的罢了。”
一顿大起大落叫林鸾反应不暇,眨巴着双眼不敢置信。她,竟然给了幅假版图?
“你别误会,我只是单纯不喜欢丰臣这个人,笑面虎一个,捉摸不透,着实让我恶心。”赛雪心抚去衣上褶皱冷冷道。
其中几分真意,几分虚假,林鸾并未戳破,只在心中暗暗庆幸,她们俩人,其实很像。
“好了,今夜就到此为止吧。”赛雪心受不了她这副感激的目光,皱眉背过身去,冲她甩了甩衣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抬起的脚又收了回去,“他……真的死了?”
“谁?”林鸾诧异。
“没有谁。”赛雪心自觉失言,垂眸绞着手中的帕子低低呢喃,“死了,也好。”
林鸾刚想追问,却又被她挡了回去:“更深露重,林总旗还是快些回去吧,免得叫外头的那人等着急了。”
外头的人?她明明是独自一人来的呀。
林鸾再次诧异,茫然回身,却见那道垂花拱门下正立着个人。身形颀长,双眼含光,竟比那天上皓月还要来得明亮。纵使秋意深重,寒意加身,林鸾只觉心底暖洋,像是揣了个小太阳于怀中。
“你怎么来了?”
“刚巧路过。”
“哦。”
言府在城东,这儿是城西,你这路绕的,可真够远的。
“敢问赛老板今后有何打算?”言澈抬高音量朗声问道。
“只要你们二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高地阔,我自有我的去处。”丹唇含笑,傲然明艳;红衣张扬,风华绝代。
☆、雨声急
酝酿了许久的秋雨终是落下,密密斜斜,交织错杂,氤氲出飘渺雾气,将整座京城怀抱其中。
宫墙内,金殿上,朱轩端坐在雕镂着仙山楼宇的屏风前,悬在纸上的笔久久不曾落下,目光虽滞在笔尖,却又好似并不在看那。鎏金炉内香烟袅袅升起,他的面容如隔云海,显得更加恍惚迷离,令下方端正跪着的三人看不真切。
屋檐上水珠滴答坠下,待到外头禁军巡视过第五圈时,商弋终于按捺不住心绪,推手行礼道:“陛下在迟疑什么呢?说不定臣能替您开解一二。”
朱轩回过神来,淡淡看了他一眼,仍是那副惯有的和煦笑容,毕恭毕敬,无可挑剔。心中暗哂,搁下笔问道:“她……真的放走了冥火教主?”
“千真万确。”商弋再低眸,目不斜视。
“依你的意思,她早就同冥火教勾结到了一起,狼狈为奸,妄图祸乱这大好江山?”清冷的语调,像是在质问,细细咀嚼之后,似乎还携着几分愠色,不是因着这话中所提之人,倒更像是冲着这说话人来的。
商弋皱了皱眉,心中虽有疑惑,面上却半分不显:“臣所言,句句属实,望陛下明鉴。”眼珠忽而转向左侧继续道:“此事,国公爷之子亦可以作证。”
赵乾本就对朝堂之事不甚上心,人虽好好跪在大殿上,满脑子只想着一会回去后究竟是去醉仙楼畅饮还是回家挑弄他新纳的小妾,神思游离,冷不丁被提及,身子一颤,下意识啊出了声。
上头瞬时扎下一记狠厉眼刀,商弋眉峰也跟着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于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赵乾赶忙缩了脖子,乖巧住嘴学了河蚌,见大家都看向自己,不免有些茫然,微胖的面颊上圆溜双眼不住打量,不敢问上头坐着的那位,只得戚戚求助于身侧。
商弋是真不愿搭理这个猪脑子,可偏偏此事又必须由他起头才算合情合理,只得硬着头皮觑了他一眼:“赵公子可还记得,前几日你亲率神机营大军大破冥火教老巢时,在废墟中见到了什么?”
赵乾的眼中倏尔明亮,蜷缩成一团的背脊也跟着直挺了起来,明白商弋递来的眼色,便冲上头抱拳朗声道:“臣瞧见,那姓林的……呃不是,是林总旗,她抱着一位重伤的冥火教徒坐在废楼旁哭,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呀!”边说边皱起五官拧巴出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对了,臣还听见她管那人叫哥哥。”
一直静默在角落里的小夏瞧见他滑稽的模样,微胖的圆脸仿佛马上就要挤出油水来,不觉心下作呕,像是喉中含了只苍蝇,只斜了他一眼便不再睬他。可他的话,小夏却端端听了个仔细。
哥哥?林总旗的哥哥?
他资历尚浅,净身入宫的时候,皇上早已入主东宫,因此对当年的那桩旧案并不了解。林家应是被先皇断为三皇子乱的主要帮凶而被抄了家,只余一女尚在人世,怎么就平白多出了一个哥哥?
偷偷瞄了眼龙案上端的人,这几日他被调到御前,总算是摸清了这位皇上的秉性,冷得就剩一个字,那就是“冷”。只怕哪日天塌下来,所有人都跟着哭爹喊娘,他都不会有所触动,甚至连眼皮子都不带抬一下的。可就在刚刚,小夏亲眼瞧见他握笔的手,颤抖了一下。
皇上跟林家,究竟有何瓜葛?细想他素日来对林总旗的偏袒,小夏的眼珠又开始在眶子里打转。
“林烨……”朱轩双眼微眯,抬头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陷入深思。
这几个人当中,只有商弋伴君的时日最长久,也只有他最懂得丹璧上头那位冷峻帝王心中的喜怒哀乐,还有那深藏于心不愿被触及的隐晦心结。混迹朝堂多年,商弋也练就了他自己的作风,为达目的,有些事必须从那最痛处下手,哪怕要亲手揭下刚结痂的伤疤,淌出浓浓鲜血,也务必一击中的。
抬眸瞥了眼上方,和煦笑容渐渐显出异色:“陛下可还记得先皇当年同她许下的约定?”瞧见那人睫毛忽闪了几下,飘渺不定的眼神随之缓缓收回,商弋又添了一把火:“如今三法司中已倒下两个,同当年旧案稍有关联的官吏也都叫那锦衣卫查出了旁的首尾,一并收拾了一通。这司马昭之心,陛下还有什么还犹疑的呢?”
龙涎香漾出的云纹薄了几分,商弋未曾说出口的话,朱轩已了然于心。偏头看向小窗外密密斜斜交缠不休的细雨,他怅然舒出口气,有些事终归是躲不开的。金雕玉砌的屋檐隔绝了外界纷扰的雨水,却无法抑制住那阵阵袭来的寒流,冬天终于还是来了。
悬滞了半天的笔到底还是落了下来,在纸上艰难洋洒出一道旨意:“就照你们说的办吧。”
商弋窃喜,唇角忍不住扬起,仿佛心头大患已除,再无人能桎梏他的行动。正欲上前叩首接旨,却听上头那熟悉的清冷声音悠悠然道:“小夏,这事就交给你去办,务必要叫朕满意。”
话音落下,两人皆是一震,彼此互看了对方一眼,倏尔又转变出两种神色。一个是震惊之后的咬牙暗恨,一个是肥肉到手的半喜半忧。
“陛下圣明,只是这夏公公虽得力,但终归资历尚浅,不如……”
“怎么?朕选的人,还会有错?”
凛冽寒意自斜上方射来,商弋赶紧缄口,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啪嗒落下,滚了滚喉头旋即笑道:“陛下慧眼,选的人自然是极好的,是臣唐突了。”眼角微斜,觑向小夏阴阳怪气道:“如此要紧的差事,夏公公可千万小心谨慎着些,可莫要办砸了,辜负皇上对你的一片期许。”
小夏仔细捧过明黄圣旨,第一次授命就是这么桩大事,自是喜不自胜,侧身对着商弋恭敬回礼道:“商公公大可放心,小的定当竭尽全力,不叫皇上失望。”
恭敬中绕着几缕挑衅,全不似当初跟在他屁股后头谄笑献媚的小太监,攀上高枝就是不一样。商弋强压住心头不住上涌的怒气,只冷笑了一下作罢。
殿上已是暗箭重重,朱轩懒得搭理,只偏头看向窗外。一支枯枝无端闯入,正好落在他眼中。今晨未下雨前,上头还缀着几朵粉色小花,于阳光下娇俏可爱,却还是抵不过这四面倾泻而下的骤雨。落花残叶,可惜了。
此时,东海面上也有一人闲得发闷在赏雨。轩窗不大不小正好框住他清秀的面容,眉目狭长,皮肤莹白,眉心正中不偏不倚长了一颗朱砂痣,配上那袭月白长袍,更显他出尘气质。
今日运气不佳,赶上下雨,海面风浪较之平日要大上好多,船员们纷纷露出忧色,掀开竹帘探头探脑看向外头,唯有他端坐其中,惬意欣赏外头景色。
“唉,他们大明有句诗说‘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本想借此机会好好欣赏一番,不巧竟赶上雨天了。”丰臣长出一口气,抚了抚衣上褶皱,目光转向旁侧自顾自打叶子牌的二人身上,却发现自己刚才一番抒怀竟只是对牛弹琴,嘴角微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
“诶诶诶!怎还带反悔的?!”青须环唇的男子急了,挺直身板单手叉腰,另一手则弯成兰花指没好气地点向对面坐着的姑娘。
姑娘昂首白了他一眼,两眼眼距虽宽,可轻蔑之意却不曾缓解半分。
“嘿!才多久没见,怎么连你都学会耍赖皮了?!”
姑娘对他的抱怨置若罔闻,低头琢磨自己手上揣着的牌。
丰臣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拣起置在膝上的倦黄图纸览阅,目光随着修长玉指一一滑过上头标注的街坊沟渠,舒展的眉头逐渐拧成川字,许久又松了回去,笑着扬手将图纸丢到炭炉上。
火苗陡然窜起,一口将它吞入腹中,灼上点点黑斑。姑娘瞪圆双眼,丢下手中牌面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抬手就要往火炉里伸。
“椿,别管它了,那是假的。”
赛雪心,想不到最后还是栽在了那女人手中。丰臣望向窗外,大雨并没有停下的意思,食指轻扣窗沿,也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轻飘话语落到二人耳中,仿佛六月惊雷径直劈向人间,一下便炸开了锅。
“什么?假的?!”男子跟着跳了起来冲到炉子边,对着那团皱巴在火中的黑纸团干瞪眼,“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一场?!”
“怎么会白忙活呢?”丰臣挑起一边眉毛,笑意晏晏,“至少那场大火后,他们大明皇上最信赖的锦衣卫,要式微了,不是吗?朝纲紊乱,内斗自损,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
“这……能交差吗?”男子扭捏身子狠跺了下脚,面上忧色不言而喻。
“我说能,就能。”丰臣并不睬他,一心享受这难得海上雨景,“论起月色,果然还是我们东瀛最好。”
☆、反弹琴
今年的寒气似乎比往年来得要早上好些,城中有条件的人家都纷纷张罗着烧起地龙。
因前几日锦衣卫绞杀冥火教有功,皇上赏赐了好些宝贝,还特允了一日假。北镇抚司里的那窝猴崽子一下闹开了锅,睡懒觉的睡懒觉,打马球的打马球,只要不叫他们干正事,他们都兴趣颇浓。
就连平日里端得最古板严肃,活脱一个催命阎王再世的指挥使言怀安也难得松口,准他们快活逍遥一日,甚至还亲自出面做主,从那批赏赐中匀出一部分来摆局庆功宴热闹热闹。
猴崽子们感激涕零,都上杆子毛遂自荐要揽这活。觉着这平常宴席到底无趣,你一句我一句嚷嚷着要怎么玩出新花样,好为着破天荒的庆功宴锦上添花。据温绍铭耳风,已有几个不嫌事儿大的吵着要请城中最好的戏班子来演武场唱上一曲,连曲目都誊抄出几沓纸了。
“敢情不是他们花钱,就是不心疼。也就这时候知道瞎折腾,一遇上事儿,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林鸾拢了拢肩头的灰鼠皮袄子揶揄道,玉指一刻不停飞速翻阅手中案卷。
“我瞧着倒挺好,劳逸结合,张弛有度。反正父亲也默许了,你又何必同他们置气?”言澈不由分说地夺过案卷高举过头顶,反手将一个裹着锦缎的汤婆子塞到她空荡荡的双手中,对着她茫然无措的双眼叹道,“算起来,阿鸾你才是最需要休息的一个。”
“别闹!还有一堆事儿要忙呢!”林鸾伸手就要抢,却只将将够到页边。
“想要?”言澈挑起一边眉头玩味道,“自己来拿呀,喏,就在这。”边说边挥动手腕,书页也迎合了几声沙沙。
“你无耻!”林鸾急了,绕到桌前拽着他的衣襟就要往上伸手,将他当做一棵树来攀爬,好端端的衣服平白被她抓皱了好几处,上头霸气十足的蟒纹也因此失了厉色,蜷缩成一团瞧着委屈极了。
言澈似乎并不在意,反倒越来却起劲,故意将手矮下去几分,眼看林鸾就快够着的时候又火速抬高,只让她指尖擦过页边发出脆响,最后还是扑了个空。
“言澈你大爷的!”
“东西就在这儿,明明是阿鸾自己不肯拿去,真怨不得我。”
“闭嘴!信不信我把你舌头割下来喂猪!”
日头转过正上空,镂花木门敞开,正好揽尽一室暖阳,也搅浑了一屋子暧昧气氛。
温绍铭一只脚已跨进门槛,另一只脚踩在了半空,却不知该落在何处为好。面上红一块,白一块,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就算这些个成语叠加到一起也无法形容他此时震惊尴尬的神情。
目光从林鸾死死攥着言澈襟领的手,呆呆挪到言澈被扯拽出大半的外裳,最后落在了二人紧密相贴的身子上。热意腾腾直往脸上冒,他慌忙别过脸去,心里不住嘟囔: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咽了咽口水正准备溜之大吉,又被生生叫了回来。
“邵铭,有什么事吗?”言澈语调不紊不乱,气定神闲地紧了紧衣襟,将被扯出的部分重新束好,面不改色心不跳,就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幻觉。
林鸾显然没他这么厚的脸皮,缩在他身后藤椅上,随手抓起一本书摊开挡在面前,只敢拿余光偷偷瞄。
“我,呃……那个,呃……”温绍铭悻悻转过身,吞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话,“南镇抚司那头来话说,这次突袭虽将敌人一举歼灭,但伤亡惨重,要我们早日统算好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