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也愿意看你回头,哥哥你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近乎蚊蚋,湿意盈满眼眶,话语也开始跟着颤抖,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脑海里记忆翻飞,幼时一家人温馨和睦的画面一幕接着一幕浮现,叫她喘不上气。
就在她双脚发软恨不能跪在地上恳求他时,眼前人忽然有了动作。大步上前右手按在她肩上,蛮狠将她往后推去,林鸾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脚下趔趄径直栽倒在地,撞得她胸口生疼。
风中夹带嗖嗖两声,紧接着又是两声钝器入肉的声音。林鸾心中登时一沉,慌忙起身扑到西骓身上,指尖刚一触及他岸然挺立的身形,他便像那断线纸鸢一般轻飘落在地上。
“不!”
纤长睫毛再也承托不住那浓重水意,圆润泪珠颗颗坠下,直直落在怀中西骓脸上。殷红顺着他胸膛上的伤口涓涓涌出,于玄色外衣上泅出深色,一圈圈放大,正如同他那一点一点流逝的生命。
事发突然,林鸾脑中空白一片,只余嗡嗡响声不绝,怔怔望着那扎入他胸膛的两枚暗镖,颤抖着双手想将它拔出,好像只要这两个碍眼的东西不在,她最爱的哥哥就不会出事。
“别动!”西骓死命拽住她的手腕低吼道,“上头有毒……见血封喉。”
见血封喉,四个字一下将林鸾打入十八层地狱,杏子眼倏尔抬起,红丝遍布,恶狠狠瞪着火光中消失的身影。是他,那日在太液池边上见到的那人,哥哥唤他做“枭赫”。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带你回家。对了,薛伯伯回来了,我这就去找他,他一定有法子救你的,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不会的……”林鸾嘴里不断重复这句话,好像嘴巴一停下,哥哥就会马上离她而去。
纤瘦的胳膊托在西骓肩上,咬牙想将他抱起,挣扎了半天依旧徒劳,反倒是他的身体变得越发沉重,一如她此时绞痛不已的心。茫然望向四周,火龙咆哮至最高点也逐渐显出倦意,颓然卧在焦土断壁中,再不复当初嚣张,天高地阔,月淡星隐,眼下却只余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万念俱灰。
豆大的泪珠又坠下几颗,化在西骓脸上,恍若根根利针扎进他心里。看着她越哭越红的双眼,原本坚硬如铁石般的心也渐渐柔软下来。泪水落在他眼中,她的身影也跟着模糊起来。
依旧是记忆中那副桃花面,秀气清丽,那时他就觉着自己的妹妹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是上天赐给他的宝物,他必须要好生看顾好,不叫她受半点雨淋风吹,不知人世烦忧为何物,护她一生平安顺遂,天真喜乐。
他曾怨过她,在自己最潦倒的时候,想到她还在京城中享乐,恨不能将她一剑毙命。可事后他又有几分庆幸,还好她没事。林家虽已没落,他已无法护她周全,但好在姓言的那小子待她还不错,应不会让她吃亏。自己此去怕是无法再全身而退,只愿她能安好,不被他累及,便是他此生万幸。
“阿鸾……不哭……不好……看,”西骓勉强扯出笑意,想免她忧愁,却不知这笑比哭还要让林鸾悲恸。心中吊着一口气,抽调出最后一丝气力抬手,颤巍巍地拂上她的面颊,一如小时候轻柔捧着她的小脸为她拭去额上汗珠。
“其实,那日七夕……我就见过阿鸾,红、红色很衬你……”胸口淌出的殷红渐渐发黑,隐约带着几分腥臭,西骓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就连指尖的触感也开始变得麻木,“阿鸾……长大了……越来、越来越、漂亮了……跟母亲一样漂亮……”
林鸾抬手覆在他手背上,决堤的泪水肆意在她面颊之上,想开口劝他不要说话,她马上就带他回家,家里有最好的大夫,他一定不会有事。一开口,却已泣不成声。
寒风秋意,天地迥迥,何处才是他们的家?
像是发现了什么,西骓将手从她掌心抽离,颤巍巍移向旁处,林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才发现身旁竟还站着一个人。颀长身形,剑眉星眸,却只怔怔站在原地不做声响,唯有那紧捏成拳的双手静静诉说他内心的苦痛。
“我把她……交给你……好、好好待她,否则……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手腕虚浮,声音绵软,却仍不减其中狠厉。
言澈吸了吸鼻子,郑重抱拳,弯腰向着他作揖,朗声回道:“是!烨大哥!”
心中盘踞已久的重担骤然卸下,西骓只觉身子越发轻飘无力,就连睁开眼皮的气力也没有,最后看了眼天上卧着的婵娟便笑着闭上了眼,耳旁响起曾经一家人聚在院前赏月时的欢声笑语,那个小丫头曾指着那圆圆的月亮天真问他:“哥哥,听说人死后会到月亮上去,同那玉兔作伴,是真的吗?”
那时他只笑笑不曾回答,现在,他却想亲口对她说:“是呀,人死后就会到月亮上做神仙。所以哥哥没事,只是时辰到了,必须回去了。阿鸾不哭,哥哥在月亮上等你。”
只可惜,他再无力气开口。
“哥!”
火龙掩息,万籁俱寂,唯有风声簌簌,携来远方哀鸣,任凭月华流转也无法化去那份悲凉。
静默的黑,浓烈的红,发白的泪。三个人,被月光扯出三道影子,却徒留两份绝望。而小巷口,却有第四个身影晃过,转入沉沉夜色,不见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点了我竟然还叫了外卖,痛并快乐着TUT
☆、事事休
入秋后草木皆开始显出颓靡之色。
小苍山凉亭旁,倦黄落叶一片接着一片离开枝头阑珊落地,掩在其中的石碑便渐渐显露出来。斑驳字迹沧桑其上,在茫茫秋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加凄凉。消磨了大半的“林文直”三字旁,又新刻上了四个娟秀小字“孝子林烨”。原本只埋着零散遗物的衣冠冢里,现下却真的葬下了一个人。
林鸾独自跪在石碑前,面色苍白同那青色石碑别无二致,一双俏丽杏子眼此时也红肿成了两颗核桃。秋风拂过,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再干,直至她将心中攒满的水意都尽数流干方才作罢。眸光涣散,怔怔对着石碑上的新旧字迹发呆,又好像并不在看那。
五年了,老天爷将她涮够玩腻之后,还是把她至亲至爱的哥哥从她身边无情夺走。
天边滚来阴沉云朵,低低压在京城上空,像是罩上了一层墨色琉璃盖子,越聚越浓,蓄足了水汽只待最后一刻倾泻而下。
一场秋雨一场寒,今后的日子恐怕再无丝毫暖意。
“娘亲。”安安从未见过林鸾如此,吓得小脸煞白,嘟起嘴轻扯她的衣角,奶声奶气地唤她,可还是不见她好转。豆大的泪珠滚动在眶里,眼瞧着就要坠下,好在有言澈在一旁劝着,才免去他的哭闹。
“唉,都三天了,鸾丫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呀!”薛定尧抓挠着头顶上所剩不多的青丝来回打转。
言澈将安安抱来他身边,回身看了眼石碑方向,轻叹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劝慰道:“薛伯父还是先带安安回去吧,无须担心,这里有我。”
薛定尧偏头看了眼石碑前的纤瘦身影,又觑了觑言澈,心中虽放心不下,但还是无奈长出一口气:“老了老了,管不着了,你好好劝劝她,可不能叫她也折进去。”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叹息,从言澈怀中接过安安,最后看了眼二人便摇头离去了。
言澈目送他们走远后才转回到林鸾身后,抬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又在触及前缩了回去,喑哑着嗓子低声道:“薛伯父他们走了。”
林鸾没有回答,言澈咬了咬下唇,心中五味繁杂:“烨大哥走了,你就不想活了是吗?”
依旧默不作声。
怒意自心头涌出,拔高了音量继续追问道:“难道连自家的仇也不想报了?”
单薄身影终于有了反应,轻微颤抖一下后又颓了回去。
见她萎靡至此,言澈又气恼又心疼,悬在她肩头的手用力攥成拳,骨节分明处隐约泛白,猛然转身背对她,粗喘出几口大气后方才平静:“昨夜我在衙内当差的时候,在演武场上捡到了一张字条,你可知是谁留下的?”
知道她不会回答,言澈便兀自说道:“是赛雪心留下的。”缓缓转过身,转至她身侧提示她:“你可还记得,我曾委托她帮忙寻找当年旧案的人证。”
身侧那人终于有了回应,杏子眼骤然抬起,仍旧黑白分明,却不似从前那般明亮,唯有那淡淡水意深深刺痛了言澈的心。
“她想约你出来见面,”言澈终抬手搭在她肩头,“你也知她如今的处境,四海缉捕,她的话也未必可信,或许只想诓你出来讨点好处寻条生路,你……”言及此处,他哽咽了一下,目光细细梭巡她面上细微变化的神色,“你可愿意去?”
团聚着的浓云稍稍淡去几分,泻下点滴阳光,正好落在林鸾眼中,为她扫去些许暗淡。侧眸看了眼石碑上的字迹,一笔一划更像是镌刻在了她的心里。林家冤情尚未昭雪,父亲与哥哥想要的太平盛世还未实现,她岂能罢休?玉指团成拳,指甲嵌入掌心,刺痛感叫她清醒,再昂首已是满目坚定:“我去。”
酝酿了许久的秋雨终归未能落下,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好戏,戏子乐班都已到齐,却还是没能及时演出这一场好戏。
城西咸宜坊的一间破旧大宅内,眼下月光正好。院中衰草连绵,砖残瓦碎,仅有的一方池塘也早已龟裂成块。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谁又能知晓,这间破败的小院里曾居住过前朝赫赫有名的礼部侍郎?
斑驳清辉支离碎满地,红衣女子赤足踏着一地光亮翩翩起舞,夜风无意经过,轻撩起她的衣摆,勾勒出她玲珑曼妙的身形,恍若九天仙女误入凡尘,惊扰一寸月光。
步子才转过一半,她却愕然止下收了身段。抬眸追寻空中皓月的踪迹,霍然长舒出一口气,笑着呢喃道:“奴家刚才的舞,林姑娘觉着如何?”
“这些风花雪月的雅事,还是不要问我的好?”枯树后头缓缓步出一玄色窈窕身影,冰肌赛雪,青丝如瀑,束成马尾随风飘摇。
“林姑娘何必自谦,这京城里有谁会不知当年林家幺女的才名?”
“舞姿方面的事,我的确不如你懂得多,赛家长女的剑舞,当年可是被赞为‘小公孙’的。”
“小公孙……”赛雪心失笑,抬手抵在唇上摇摇头,“当年事,不提也罢。”步子轻抬,提裙踏着地上光斑跳动,面上露出孩童般的笑意。
林鸾目光扫过这处的一砖一瓦,最后落在她明媚如春的笑靥之上,不禁有些失神。这间小院于旁人而言,同寻常败落屋子没什么两样,可对她来说,却记录下了她最美好的时光。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安然卸下伪装,变成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肆意嬉闹于月华之下,不知忧虑烦愁为何物,更不懂惊惧惶恐是何感。
若无那场变故,她还是京城中最烂漫的花盏,家世显赫,美貌无双,才名远扬,最是令世人殷羡。只是最后,徒叹奈何……
“其实,我挺羡慕你的。”赛雪心许是玩闹累了,面颊灼上两朵红晕,喘着气笑道,“你的运气从来都比我好,五年前是,现在也是。”
“半斤八两罢了,又何必挖苦我呢?”林鸾拣了树下的大石坐好,单手托腮望着她,翩然红衣在墨色的映衬下显得颇为晃眼,可她却不曾挪开视线。当初还在丹凤阁内剑拔弩张的二位,现在却能笑着调侃彼此的过往,还真是有趣。
突然间,一本小册自她手中抛来,于墨色中划出一条弧线,林鸾下意识接住,随意翻了几页,又狐疑地看向她。
赛雪心冲那册子努了努嘴:“你不是想寻出当年林家投毒一案的线索吗?喏,这就是。”
秀眉骤然拧在一块,飞速翻阅起来。心窝处的跳动声越加强烈,连带着双手也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起来,薄薄的一页纸,她愣是翻不过去,头脑中嗡嗡响做一片,一句话看了不下十遍却怎么也读不懂字里行间的意思。
“是制毒之人留下的账本,他每卖出一种□□,便会习惯性地将这笔买卖详实记下,包括买主的姓名,售出的药物,以及药物的毒性。”赛雪心笑看她局促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
“那老头聪明得紧,知道自己做的是人命生意,弄不好自己也会赔进去,因此每完成一笔便会换个身份躲起来,待风头过去后再继续出来做买卖,这才活过了那姓商的追捕。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无论他伪装成什么模样,最后还是戒不了赌,这才被我们给揪了出来。”
我们?林鸾翻页的手忽然一滞,抬眸望向那抹绯红身影,感激和疑惑一并涌上,沉吟许久终于问出了口:“你当初既已逃出教坊司,明明可以远走高飞,过自己的舒心日子去,为何还要搅进京城这趟浑水里来?”
绵软笑声传来,如明珠落玉盘:“同样的问题,奴家也问林姑娘一遍。”赛雪心敛衽盈盈上前一步,凤眼轻挑直直对上那双杏眸,“林姑娘当年好不容易从诏狱里脱身,又何必再入锦衣卫自讨苦吃呢?”
林鸾一时哑然,纤长睫毛颤了颤,最后还是垂了下来。秋风淌过,枯枝摇曳,撕扯出破碎月华。
“你我二人是如何得相似?又是如何得不同呢?”赛雪心怅然抬头,望向天际唯一的光亮,“对于皇上而言,我们或生或死,并无差别,可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里头的煎熬。”凝雪皓腕抬起,追寻着那抹清亮光辉,“入我无归道,便要斩断世间念想,想活命,就只能咬牙硬抗。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阳光了。”
林鸾默然收回视线,只觉今晚的月光尤为刺眼,晃得她双眸生疼:“所以你才决定在中秋那晚闹上一闹,只为了重回阳光之下?”
赛雪心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右臂越抬越高,脚尖也跟着点起,像是要直奔那婵娟而去。
“你可知,那只是东瀛人的诡计,他们从未想过真正要帮你!”见她如此,林鸾怒意上涌,语调也拔高了几分。
“那又如何?我只过是想闹上一闹罢了,从小到大我都不曾放肆闹过,今生也就只有这么一次。”赛雪心微微侧过脸,高昂起下巴笑道,“我从未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