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花不倾国——衮衮
时间:2017-12-06 16:07:23

  望着她那抹坚决嫣红色消失在浓烟之中,林鸾一时有些恍惚,胸口涟漪阵阵却又道不清究竟为何。
  她们两人的命运原本如此相似,扭转至最后却又截然相反。倘若不是那日偶然听说书先生讲起冥火教主的往事,她或许不会特地去翻阅当年三皇子一案的卷宗,也就不会知道她的存在。渺小若风中微尘,凄凄似道边草芥,却又坚韧如赤金钢铁。
  如果时光能够倒转,往事可以改变,她们两人都不会沦落至此。于那些至高掌权者而言,株连或是构陷不过就是一念之间,如同吃饭睡觉那些琐事一般简单,可偏偏就能制约她们的命运。翻手一瞬,她们便可生,覆手之际,她们就必须死。
  心窝处隐隐作痛,酸意决堤涌上眼角,林鸾终于辨出,那种莫名的感觉是同情,只是不知究竟是在同情她,还是在同情自己。
  “林总旗!言总旗!”
  店内的人已四散奔跑干净,仅余林鸾和言澈二人。断续的呼喊声传来,浓烟缓缓消散,露出个高挑身影,是温绍铭,手上攥着两柄狭长绣春刀。墨黑刀鞘于火光中沉吟得锃亮光滑,像是在叫嚣着嗜血的疯狂,看着它被递到自己面前,林鸾顿觉胸口发闷泛呕,艰难将头转向别处,连碰都不愿碰。
  “谁调来的神机营?”言澈极力保持自身镇定,但发颤的语调和紧握的双拳还是将他心底的愤怒暴露无遗。谁能调动得了大明朝禁卫军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答案他们心知肚明。
  “是……皇上亲下的旨意。”温绍铭不敢看他。
  言澈哂笑,果然如此,转念一想又觉着哪里不太对劲,继续问道:“前头指挥的是谁?可是锦衣卫的人?”
  温绍铭紧紧咬住下唇,握刀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挣扎迟疑了良久才开口道:“是赵总旗。”
  “赵乾?!”两人异口同声,就连面容上的惊愕表情也出奇一致。
  “我本来在外头守得好好的,没想到赵总旗突然领一大帮人来了,手中还握着道皇上亲笔写下的圣旨,二话不说就下令开炮,无论我如何阻拦,说是你们还在里头,他硬是不肯听,反倒喊得更加亢奋,口口声声说什么‘这是皇上的旨意,里头的人一个都不准留,谁敢不从就是抗旨,欺君之罪’!”
  皇上的旨意……望着眼前凄楚景象,烟雾骤聚骤散,昔日雕栏画壁于红光中倾倒而下,种种哀叫声不绝于耳,林鸾不禁苦笑起来。
  这是他的怒意,一个九五至尊的怒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唯独不知这些蝼蚁般轻贱的生命接连逝去后,可否真能为他带去些许快意?又一幢被烧得朽烂的楼阁轰然倒下,同脑海中那温润如玉的少年一样,消逝在她心中。
  “我看那姓赵的混账,是找到新的靠山了。”白光刷的一声晃过眼前,言澈并起两指滑过刀刃,抹开慎人寒意,凛凛刀面映出他狠厉双眸。借着刀上反光,他也瞧清了后头藏匿着的娇小身影。薄唇勾起狠意,这可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去去就回,阿鸾就交给你了。”
  “诶!你去哪?”
  还没等温绍铭反应过来,言澈就已消失在了浓烟深处。刚想拔腿追上他,却发现另一旁的人也有了动作:“林总旗,你又去哪?”
  “我……”林鸾紧了紧手中刀柄,吞吞吐吐道,“我去那边看看,你别跟过来,千万别。”边说边摆手,身子以如离线的弓箭一般冲了出去。浓烟中她虽看得不真切,可那抹扎眼的海棠红,以及她身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玄色身影早已将她的理智冲刷干净。有些话,她想当面与那人说个清楚。
  “还想往哪逃?”
  烈烈晚风撕扯得树影缭乱,言澈抬手轻抚着刀刃,斜眼打量眼前女子,眸中似覆了层冰霜,毫无半点怜香惜玉之情。那女子也不说话,只捂着肩头刀伤狰狞着脸愤愤怒视着他,模样平平,眼距虽宽其锐利却分毫不减。
  “你是谁!从秋夫人到无归道,三番五次兴风作浪,幕后之人又是谁!”
  此处远离吉庆街,又是宵禁时分,无炮火轰鸣,也无行人吵闹,反衬得那声嘶吼格外凌厉,像是吐尽了毕生的怒意,只要将眼前人千刀万剐才罢休。
  “言公子何必如此激动,你们大明不是有句话,说什么‘气大伤肝’么?”
  清泠声音自她身后飘转而来,言澈下意识后退几步摆开阵势预备应敌,女子抓住空档自袖口拔出匕首正欲扎去,却被身后那人断然喊住。
  “椿,不可。”
  女子身形轻晃,扭曲的五官逐渐平缓,狠狠剜了言澈一眼,任凭心中怒意无限也只能作罢,悻悻退至来人身后,垂眸静立。
  “在下约束无方,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见谅。”
  朗月清辉下,那人着一身月白衣衫踏着满地流光翩然走来,夜风卷起宽袖,上头精细暗纹于月华下流动,眉心朱砂煌煌衬其琅玉面容,恍若自画中走来。
  “椿天生不能言语,言公子的问题,她委实回答不了。”
  言澈促狭起双眼,自上而下细细扫过,团聚在胸口的阴霾渐渐拨云见日,那身锦绣华袍虽好,并不是中原之物,而他知道,那人是谁,只因在那中秋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
  “丰臣大人?没想到,她竟是你们东瀛使团的人。”
  墨色漾起,薄云滤去月华柔色,清冷触感笼在寂寥街头。夜风悠转而过,撩起二人发梢,厉眸对上沉静,就像往那幽静深潭用力掷下一柄吹毛立断的利刃,咚声过来后,便沉入水底再无回音。
  银光骤起,只一个弹指的功夫就已赫然架在丰臣那玉质冰晶般的秀颈上,一寸一寸逼近,隐隐划出发丝般纤细的红线。
  站在他身后的椿旋即拔出袖间匕首冲着言澈刺去,却被丰臣眼角递来的一记寒光生生挡了回去。看了眼他颈上寒光凛凛的利刃以及那抹越渐深重的殷红,怒意熊熊燃在眼中,却又不得不咬牙强压下去,瞪圆了一双眼退至一旁,依旧保持着握刀的姿势,随时可以给言澈迎头痛击。
  “为什么?”
  握在绣春刀上的手因用力过猛而不住发抖,千万问题嗡嗡回荡在言澈脑中,开口时又都尽数哑在了那沉重的呼吸声里,厉眸如剑,直直扎进丰臣如春水般明净的眼眸中。
  朱砂痣微微摇晃,闪动出一抹绚烂无邪的淡笑,清泠声音回荡在空旷街道上,像是同时奏响了丝竹箜篌,却可吐出的话语却叫言澈怔愣直至愤怒。
  “因为有趣。”
 
☆、地狱变
 
  “有趣?”看着丰臣如沐春风般的笑容,言澈怔在了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曾在心中默默设想过无数答案,大至家国鏖战,小若私人恩怨,却唯独没想到竟会如此。
  有趣?有趣?他说……有趣?
  眉心朱砂痣被雪肌墨发衬得尤为出尘飘渺,只简简单单两个字从他口中轻吐而出,看似云淡风轻,却已然断送了数百条人命,以致哀鸿遍野,血流成河。
  何为有趣?是将旁人戏耍在股掌间,好整以暇地看他们如何火急火燎垂死挣扎最后还是栽在了自己设下的陷阱之中来的有趣?还是无需他费心巴力,只在一旁烹茶煮酒便能笑看旁人死于非命,兵不血刃来的有趣?
  架在丰臣脖颈上的银刃因他心绪波动而松懈了几分,旋即又聚起更深的怒意抵在他喉间:“不知丰臣大人可愿见识一下更有趣的事?”
  利刃贴近,丝丝腥红自刀口渗出,顺着那光洁无瑕的脖颈徐徐淌下,于月白衣襟上绽出妖娆嫣色花盏,夜风拂过,泅出慎人腥香。
  丰臣却并不在意,依旧保持着他那三月初春般的笑容,气息心跳无丝毫紊乱,就好像那柄寒刀并非架在他身上似的。通透如他,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假思索道:“言公子的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可惜了。”清泠的声音落进言澈耳中,不紧不缓,像是在同普通友人饮茶闲谈一般自然。
  “为了言公子自身,又或者说,是为了言公子最珍爱的人考虑,此间趣味,还望三思。”
  言澈挑挑眉,微眯双眼自上方打量他,想寻出他举止言谈中的些微差池加以润色,变作致命武器紧攥在自己手中。
  沉默自厉眸与笑眼中化开,就好像一颗石子无意间坠落深渊古潭却再也寻不出踪迹。二人就这么对峙许久,久到言澈背上的冷汗悉数被秋风卷走,徒留刺骨冰寒。多年养成的警觉性不断敲打他的神经,不胜其烦地告诫着自己,眼前这人,很危险,越是笑得灿烂,就越是危险。银光再次划破墨色,却是低沉入鞘声。
  “多谢言公子不杀之恩。”
  丰臣淡笑着拱手作了个揖,扬起脖子,殷红犹在他只浑做不知,还是那副和煦恬淡模样,如霁月清风,但这笑意终归不达眼底。
  “黑火原料,可是你们提供给冥火教的?”
  一阵风无意经过,丰臣从容整理起衣摆上的褶皱:“本来我们也挺犯难,不知这么大批量的原料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得混入铁桶般严密的京城里来?你说巧不巧,这东厂刚好有几批私盐也要进城,我们便借了一份力。”细长双眼忽然闪动,惊喜地转向言澈:“对了!这还要感谢言公子帮忙,将我们的痕迹从私盐案中抹去,倒省了不少不必要的麻烦。”
  麦色手掌紧紧团簇成拳,指节隐隐泛白,愤怒与恶心感交叠在心口,绞得他面色铁青,落到嘴角,却只化作一声冷笑,较之那数九寒天里的风雪还要来的凛冽。没想到,就连他自己也被利用了,当真讽刺!
  丰臣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会他生气的模样,似乎很是受用,嘴角上扬的弧度又深了几许:“本来我也只是好奇,这赛姑娘究竟要如何将这么大批量的黑火挪进那宫墙之内,没承想他们竟找到了一位火器高手帮他们改造黑火,只需燃上一点就能炸毁一座数丈高的阁楼。”
  “于是你便又帮了他们一帮,将这批改良后的黑火藏匿在东瀛进贡的香料里偷运进了宫墙?”秋风凄凄,皓月敛去华色,整条街道只余幢幢屋楼黑影,衬得言澈双眼尤为冰凉,“为以防万一,你还命身后那位姑娘乔装混入宫中,亲手操刀,点燃那至关重要的火信子。”
  月白色宽袖于风中猎猎作响,丰臣笑意晏晏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继续侧耳恭听自己的丰功伟绩。
  “东窗事发后为防事情败露,你们又以雷霆手段迅速除去那位制火高手,也就是吉祥铺的老板,我说的可对?”
  “分毫不差。”
  “那你为什么又要易容成说书先生的模样,骗我们去那吉祥铺!”话锋陡转直下,带着不容反驳的气愤直逼向丰臣。
  月白华袍之上,那副波澜不惊的面容终有漾起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转瞬即逝:“竟被你猜到了。”
  “哼,而且还是两次。”言澈昂起下巴,双眼微眯不耐道,“将我们骗去后,又将邵铭也诓了去,只为叫我们亲眼瞧见那人被杀。店铺后头明明就有小门却故意留在里头,待我们察觉异样,然后又将我们引向那无归道。这些事恐怕就连赛雪心也被你闷在鼓里。”
  丰臣垂眸失笑:“她倒是个有趣的女子,明知是飞蛾扑火之事还硬是要做。”
  “可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帮她。”
  夜凉如水,星辰黯淡,却终抵不过人心冷漠。
  “我为何要帮她?”丰臣挑起一边眉毛,嘴角擒出一丝冷笑,不知是在嘲笑眼前这人的愠气,还是在嘲笑别处某人的无知,“我与她,本就是一场交易,我给了她想要的东西,也从她那取来了我要的答案,如此而已。这场交易早在那批黑火进京后就已经了结,至于这接下来的事,全凭我意愿罢了。”
  从容之风流转在丰臣垂手伫足之间,就好像这天地万物于他而言皆无足轻重,那样的淡然,只怕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影响其分毫。悠悠性命前,也难怪他能轻易说出“有趣”二字。
  “丰臣大人如此坦荡,就不怕我也从了自己的意愿,将你结果在这?”
  长街寂寂,利刃出鞘声显得更加刺耳慎人,点点寒光明灭在言澈右手间,但见他促狭着双眼,视线自下而上一一移过他周身,从额间到双目,由下颌至脖颈,如同一条毒蛇盘踞在丛间,双眸阴森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猎物,嘶嘶吐着毒信子。
  “不,你不会的。”
  夜风撩起丰臣的衣摆,却并未紊乱他的气息。
  “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你同那位高高在上的君王不一样,你的怜悯之心不允许你这么做。”
  “哈哈哈哈哈哈,怜悯?”言澈忍不住大笑三声,鄙夷地望向眼前那人,“我为何要怜悯你?”
  “言公子误会了,这个‘怜悯’指的,自然是这里住着的各位。”丰臣缓缓抬起右手指向半空,却又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若我不幸命丧于此,东瀛那头自是不会坐视不理,两国交战之日必不远矣。”
  言澈皱紧眉头,嘴角嘲意不言而喻。
  “当然,以你们大明朝的实力,或许并不在意打这么一场战,只是……”丰臣缓缓上前一步,正面迎上言澈提防的目光,“言公子会在意。”
  言澈心头猛然一跳,眉心“川”字愈加明显。
  “这场战争遑论输赢,最终受苦的只会是那黎明百姓,或许那位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可你会,不是吗?”
  丰臣的笑,如三月春风,温润至极,却叫言澈自心底不断流淌出寒意。他虽极力掩饰,可只那踉跄的一步还是被丰臣全然看穿。
  “言公子果然纯善,在下佩服。”皓月清辉撒下,反衬得月白衣袍清冷至极,像是万丈冰原下深藏的利剑,不见锋芒,却杀意尽现。
  “更深露重,在下便不再叨扰,言公子也该尽早回去,免叫你心上那位姑娘担心。”白袍轻动,踩着一地碎光头也不回地离去。
  一直静默在旁边的椿瞧见言澈此时神思不太集中,想起自己来这后受到的所有屈辱皆由他们而起,狠意滚上心头,手中的匕首缓缓抬起,映出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容,想要斩草除根却听到后头响起一声冰冷呼唤:“椿,还不快跟上。”扭头正对上那人凌厉的眸子,身子不由微颤,迟疑良久,终是愤愤剜了言澈一眼,转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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