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泰也在等着卫老太太这边的动静。卫老太太一死,卫家便要迎来一场不小的震荡。子侄们几乎都要守制,即便有些可以夺情,但一门里面好几个保举夺情的就不太好看了。
袁泰推开窗牖,望着庭院中几株桂树,沉入沉吟。
卫老太太这回病倒应当与那药酒无关,因为症状对不上。但卫老太太还是沉疴不起了,也算是歪打正着。不晓得这是否意味着气运在他这边。
袁泰长叹一声,卫家其实占了很大的优势,这个优势不仅包括家世,还包括子侄。卫家的子侄普遍比他家的子侄争气,就连卫家的亲家镇远侯府萧家,子侄也是一个比一个争气。
且不说萧家四房的长子萧崇已经中了进士,萧家三房唯一的儿子萧岑今年金榜题名的事已经传遍了京师。萧岑才及弱冠之年,头先又在京师声名不显,在上一届乡试里得了第七时倒是出了一回风头,之后就沉寂下去了。谁想到今年居然过了会试,又在殿试里中了二甲。
按说像萧岑这种独苗的出身,大多都是混吃混喝等着袭爵的膏粱子,到了萧岑这里,竟然还能混个两榜进士。卫启濯这个小舅子不简单,非但没给他拖后腿,说不得还能做个助力。
袁泰回转身踱到书桌边,提笔拟信。
刘用章此番若是凯旋还朝,必定更得陛下重用,他得早做准备才是。
光阴掣电,捻指间便转入了十月。
萧槿出了月子,身体恢复得很好。卫启濯这阵子一直任劳任怨伺候她,无微不至,她都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她瞧着他晚上看她的眼神,总觉得说不定她才出月子不久就又要怀上了。
卫承劼的长假已经快到期了,但他又不放心老太太这边,便让段氏留在家中代他照看母亲。
卫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有坚持,领受了儿子的好意。
一月之后,刘用章率众班师。
傅氏已经大半年都没见过儿子了,听闻这个消息时几乎热泪盈眶。
她早早地就将儿子的住处拾掇了一番,到了官兵抵京这日,一大早便预备着去接儿子。
她一直焦灼地等到申时,才听得丫鬟报说二少爷回了。
她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乘着软轿便往二门去。
第147章 第一百四十七章
傅氏瞧见儿子时, 眼圈不由自主地泛红。
儿子显然清减了一大圈,眉眼之间满是疲困之色。她恍然想起了什么,急急询问儿子可曾受伤, 又要伸手来查看,但儿子摇头道了句“没事”, 避开了她的手。
相对于傅氏情绪的波荡, 卫启沨的态度则显得有些冷淡, 全然没有傅氏预想中的激动。
卫启沨神色疲惫,先问了卫老太太的状况。得知祖母如今虽仍旧病着, 但暂无性命之虞,显然松了口气。他对着傅氏存候一番, 便领着几个长随回了自己院子。
傅氏回头看着儿子的背影,不免失落。她白天晚上地盼着儿子回来, 如今真的盼回来了, 儿子却是这般态度。
她觉得儿子似乎变得跟从前有些不同,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再像从前那样依赖她, 身上的气度越发内敛,她渐渐开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儿子好像已经越来越不需要她了,傅氏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她在门内伫立少顷, 又率众折了回去。
她听说儿子一回来就去了书房,当下赶过去。一推门看到他在盥洗, 傅氏脱口就道:“你这是要去见谁?”
卫启沨动作不停:“儿子自然是去见祖母的。”
“当真?”傅氏满面狐疑之色, “我看你是大半年没回, 迫不及待地要往她那边跑吧?”
傅氏口中的“她”指的自然是萧槿。
卫启沨顿了一顿,没有出声。
这种问话,他其实怎么回答都是错的,他的任何回答都可能激怒他母亲,徒惹他母亲揪着不放,倒不如一字不言。
傅氏等了半晌都不见儿子吱声,气恼道:“你如今翅膀硬了,连母亲的问话都不答了是么?”说着话又冷笑一声,挥退左右,盯着儿子道,“人家如今添了个哥儿,跟你那堂弟恩爱得很,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心。”
卫启沨身子僵了一下,旋道:“儿子不知道母亲与儿子说这些作甚,儿子要先去看望祖母了。”
傅氏果然从儿子神情里看出了一丝烦躁,鼻子里冷冷一哼:“人家如今恩爱和美,可你再瞧瞧你,孤家寡人一个,我告诉你,你总不成婚……”
“儿子一回来,母亲就要来添堵么,”卫启沨遽然打断傅氏的话,只是垂敛着眼眸看不清其中暗转的神光,“儿子早已说过,儿子的婚事母亲莫要再管了,一切事情儿子自有张主。”
傅氏阴沉着脸盯他。
她儿子不仅越发不听她话,而且还跟她生疏起来了。
卫启沨只当没有看到母亲的神色,转身径直出屋。
他其实一直都不愿意去深想萧槿怀孕生子的事情。前世他因为种种原因,刻意隐藏自己的感情,今生他也不敢有太多表露,只是到后来才跟萧槿坦明心迹的,萧槿大约一直都不能相信他对她的感情,这从她在面对他时的一连串表现就可以看出来。
而实质上,他有多爱她,恐怕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楚。他只是觉得,当初萧槿在跟卫启濯成婚之前,在腊月的茫茫雪地里,断然表示不会回头时,他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垮塌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重来一世的意义何在,他不知道自己往后还能去谋求些什么,他的期待化为泡影,他的未来变得模糊,他忽然迷茫起来。
但是被卫启濯踢到雪地里呕了一口血之后,他又不断想,他拥有往生记忆,他可以借此对付卫启濯,将槿槿抢回来,他毕竟与她多年夫妻,他跟她好好谈谈,他在她跟前多跪几次赎罪,他竭尽全力待她好,大约还有些许挽回的机会。他使了手段令萧槿的婚期延后,在苦心争取来的那段时日里,他紧锣密鼓地在暗中准备,但是等到她即将出嫁时,他忽然改了主意,他放弃了自己筹谋多日的计划。
即便他破坏了萧槿的婚礼又如何呢,她对他满腹怨气,她不肯原谅他,更要紧的是,她还有个更好的选择,卫启濯。
他当时仔细想了想,与其强迫萧槿跟他走,不如专心去对付卫启濯。如果最后他跟卫启濯的位置对调,再回头去处理萧槿的事,应当就会简单很多。
但他还是无法面对萧槿跟卫启濯有了孩子的事。无论前世还是今生,他始终都想有个孩子,只是前世造化弄人,今生好容易没了那堕马一劫,萧槿却偏偏也保留了往生记忆。
他恍然想起前世有一晚萧槿醉酒,又哭又笑,吵嚷着不肯睡觉,他跪坐在床上拥住她,温声软语地哄她,她渐渐安静下来,靠在他怀里阖上了眼帘。他以为她已经睡过去了,但在将她小心地往床上放的时候,却听到她口中喃喃呐呐的,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他凑近去听,她口中呼出的热气轻拂他耳畔,酥酥痒痒的,撩拨得他心弦一颤。
依稀听到她轻声嘀咕道:“不关我的事,不是我不能生,我也想要孩子的,可是他不放过我……为什么不肯放过我呢,跟我和离去找温锦多好,大家都省心……”
他当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心里其实一直怀着侥幸,总是想着说不得她能感受到他之前没有说实话,说不得她后来已经看出来他跟温锦断了,说不得她已经看出他是喜欢她的,只是她没有来他这里求证过而已。却没想到她心里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当时愣了须臾,遽然紧紧抱住她,心头涌上一股浪潮一样的澎湃悸动——他想要将一切都告诉她,他想要跟她试一试。
可惜他最后都没有这个勇气,他终究是敌不过自己的心魔,他害怕。
卫启沨望着远处漫天的晚霞,面上神色复杂难言。
卫启沨去探望卫老太太时,卫启濯也在。
卫启濯暗暗打量卫启沨,觉得堂兄此番归来,似乎哪里与往昔有所不同了。但具体是哪里不同,他一时间也说不上来。
不过这又如何呢。
卫启濯是跟卫启沨一道出来的,两人并排而行。卫启濯转眼看向堂兄,道:“二哥回去吃顿饭拾掇拾掇,晚些时候我会差人去请二哥往后花园观景亭坐一坐。”言罢就要掣身离去。
卫启沨倏然笑道:“四弟是急着回去看儿子么?”
卫启濯步子一顿,回头笑道:“不仅是小哥儿,啾啾也在等着我——二哥好像还没有来看过小哥儿。”
卫启沨心里莫名一塞,脱口道:“今日便罢了,改日再去。”
“那二哥改日来时,一定记得带上见面礼。”
卫启沨似笑不笑道:“这是自然的,我还要去见父亲,四弟自便。”言讫拂袖而去。
卫启濯微微冷笑。
对于萧槿生子的事,卫启沨心里还指不定怎么想。
晚夕,卫启濯依言差人将卫启沨叫到了后花园。卫启沨听了他调查药酒那件事的结果,道:“那四弟认为祖母眼下这般状况是何缘由?”
“祖母目下的病症是风寒引发的,应当不是毒药。不过我有件事倒想问问二哥,”卫启濯眉尖微动,“二哥是否私底下跟袁泰有所交通?”
卫启沨淡声道:“四弟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会与他有所交通,他一直都卯着劲儿对付卫家,我又不是不知。倘若他真有戕害祖母之心,往后当然还是要让他还回来的。”
“目前看来祖母暂且不会有不测,”卫启濯睃了卫启沨一眼,“二哥也觉得应当还回来么?”
隔日早朝上,永兴帝对此番出征河套的官兵将领进行了封赏,刘用章已是兵部尚书,实职上封无可封,便给他加了个从一品少师头衔,并赏赐金银良田无数。卫启沨注意到,皇帝在宣布给予刘用章田亩赏赐的时候,刘用章似乎踟蹰了一下,欲言又止,但最后也只是谢了恩。
等轮到卫启沨时,永兴帝对着他打量了好半晌,道:“卿家在吏部也待了好些时日了,此番也是于出谋划策上头出了不少力,正巧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职位空缺,等吏部调令下来,你便去赴任吧。”
卫启沨略略一顿,躬身谢恩。
因着卫启濯之前的诸般手段,皇帝怕是已经对他心存芥蒂,他以为可以借着这次机会令皇帝对他改观,但是如今看来效果不如预想的好。
此次清剿河套,对蒙古跟女真都会产生巨大的震慑作用,功劳不可谓不大,并且出征前,他还曾经向皇帝献策。然而如今凯旋,皇帝却只给了他一个正四品的言官位置。
战功足够高是可以封爵的,这也是所谓武将封爵易文臣封爵难的缘由,所以官升一级这个奖赏,实在有些不值一提。但从另一层来看的话,以他这个年纪来做这个佥都御史,也已经算是平步青云了。
并且这个位置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能跟萧安共事——萧安如今还待在副都御使的位置上,他调到都察院之后,想来能常常跟萧安碰面了。
慢慢来便是。
卫启沨正这样思量着,刘用章忽然上前一步,向皇帝奏禀说此次对河套进行清剿之后,能令九边各个重镇减压不少,之所以能有如此硕果,跟卫启濯当初的提议是分不开的,所以卫启濯也是需要封赏的。
永兴帝频频点头,连道他正有此意,大手一挥,命内侍等朝会散后领着卫启濯去内帑挑些珍玩回去,又另赐了黄金千两。
卫启沨心中暗笑,皇帝也真是够偏着卫启濯了,旁人都是随意赏些金银,到了卫启濯这里,就可以直接去内帮挑选。
卫启濯前世能那般风头无两,也是因着皇帝对他的十二分信任。能一面高居权臣之位,一面深得帝王信赖,此人心机可见一斑。
早朝散后,卫启濯正要往六部班房去,就见司礼监太监刘敬趋步至近前,一礼道:“卫大人,陛下召您去偏殿问话,请随老奴来。”
卫老太太不喜那么些人围着,因而府上几个儿媳孙媳都是轮流去伺候的。今日段氏闲下来,便往萧槿这边来串门。
萧槿抱着三个月大的儿子与段氏闲谈时,听她说起了今年的中宫千秋节。
“我听闻今年永福郡主一早便来了京师,如今就在宫里头住着,”段氏叹道,“如今哪个郡主能有她这般的风头。”
萧槿笑了笑没言语。永福郡主这倒更像是来代父亲蜀王探风的,至于皇帝,大约也想从这个侄孙女那里问一问楚王的状况,毕竟蜀王与楚王封地相去甚近,永福郡主来京大约也是为父亲做喉舌的。
不过这些都跟她没关系。她觉得这个郡主只要不来卫启濯跟前晃悠就成。
段氏说着话往萧槿怀里一瞧,不禁笑道:“你看,霁哥儿好似在听咱们说话。”
萧槿低头一看,正对上儿子乌溜溜的大眼睛。
按照卫家老祖宗定下的字辈,启字辈下面是嘉字辈,又兼考虑到偏旁和寓意,最后卫启濯跟长辈合计了好久,给儿子定名卫嘉霁。
只是没有小名叫着不方便,而自打儿子出生,卫老太太的精神便奇迹般地一日日见好,萧槿跟卫启濯建议说,要不给儿子起个小名叫福来好了。
卫启濯当时的神情可以说很绝望了。
萧槿觉得福来这名字倒也没什么,秉承着贱名好养活的原则,包括很多名人在内的老一辈的小名都十分接地气。她要是告诉卫启濯她还想过大壮、二狗子之类的小名,不知道他会不会怀疑人生。
萧槿觉得其实直接叫宝宝就可以了,只是儿子将来可能不太希望还有人记得他这个小名,尤其如果他将来也跟他爹一样通身王霸之气的话——不过那是将来的事,眼下萧槿觉得宝宝就很好,所以她这阵子都是这么叫的。
萧槿的思绪被儿子咿咿呀呀的婴儿语给拉了回来。她低头捏了捏儿子粉粉嫩嫩的小脸,又摸了摸他的大脑袋,实在爱不释手,低头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叫娘亲做什么?”
宝宝指了指花厅门口,又转回头打算去扯萧槿的衣袖,但奈何爪子实在太小了,扯了两三次,只能抓住小小的一个角。
萧槿抬头望去,果见一个丫头趋步进来。
丫头跟萧槿和段氏分别见了礼,旋朝萧槿鞠腰道:“少奶奶,少爷回了。”顿了顿,又道,“二少爷过来看小少爷了。”
萧槿对于卫启沨的到来并不欢迎,但他身为伯父,礼节上是应当来看小侄儿的,这是免不了的。
她正预备起身将儿子交给一旁的乳母,卫启沨已经与卫启濯一道进来了。
卫启沨一入厅内就望向了萧槿。但萧槿并不看他,只是转头将孩子交给乳母。他看到萧槿怀里的孩子,步子略滞,面上还挂着笑,然而一双眼眸却是深不见底。
宝宝今日格外黏萧槿,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萧槿的怀抱。萧槿犹豫一下,看向卫启濯。卫启濯会意,步至萧槿身前,唤了儿子一声,朝他张开手。
面对亲爹的呼唤,宝宝犹豫了一下,终究是伸出爪子搭到了他的手心上——这就是表示愿意被他抱了。
卫启沨微微垂眼,觉得自己还是不宜多待,转身从随行小厮手里拿过见面礼,说了些场面话,算是来看过小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