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凝望着卫庄的背影,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婚事。
她母亲此番带她来,是想将她跟萧岑的婚事先定下来的。
萧岑是萧家三房唯一的男孩,嫁给他能规避不少阋墙谇帚,亦且萧家的爵位将来也是他的,兼之萧岑容貌也好,她母亲眼看着她明年就到了出嫁的年纪,担心这样好的女婿将来难找,便带着她来萧家这边探探萧安夫妇的口风。
可她并不想找个比自己还小三岁的丈夫。季氏那边还没给准信,她倒是希望季氏不答应。
今日见了卫庄之后,她这种想法更是强烈。
陆凝在门口静立片时,回身去找杜氏。
嫁卫庄比嫁萧岑要好得多。而且卫庄又不是什么官家子弟,以陆家这样的家底,若是有结亲的意思,宋氏十有八九会应下的。
杜氏一听女儿的盘算,立等就恼了,连声指斥她一个女儿家倒是自个儿筹谋起婚事了,又说她脑子不好使,放着萧岑那样的不要,硬生生想嫁一个书生。
陆凝不以为然道:“他不是寻常人,发迹是迟早的事。他虽非官宦子弟,但比那些倚香偎玉的公子哥儿强上百倍。母亲信我的眼光,我若嫁他,将来必是人上人。”
杜氏虽则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眼光好又一向是个有主见的,但婚姻大事可不敢由着她,当下摇头。
陆凝负气起身,临走前扭头道:“我听兄长说了,卫公子从前其实一直在藏锋,否则早就中了举了。若他这回院试也得了案首,母亲可能去跟宋夫人提一提结亲之事?”
杜氏冷笑道:“你哥那个混不吝的话你也信?你以为考个案首那么容易?你趁早给我歇了心思!”
陆凝不语,回身走了,气得杜氏抬手就想摔茶杯,但临了想起这是在别人家,又忍住了。
一晃三月光阴已过。十一月初,吏部的调任结果下来,点梁蓄为山东学道,主持今年院试。
梁蓄动身赴任前,特特往荣国公府跑了一趟。他发觉卫承勉自打半年前开始就总是郁郁寡欢,询问缘由,又总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梁蓄半是玩笑地询问卫承勉要不要告个假,跟着他一道去一趟山东,权当散心。卫承勉叹道:“我前些日子刚打湖广回来,散什么心。”
“诶,湖广是湖广,山东是山东,怎么能一样?你去过了湖广还可以再去山东,说不得等你从山东回来,那些烦心事就都没了呢?”
卫承勉苦笑;“莫要绰趣我了。年尾本就忙碌,我就不分心凑那个热闹了。”
梁蓄几番劝说无果,叹道:“我也是想让你换个地儿待待,说不得心头郁结就解开了,总闷着也不是个事儿。”
梁蓄这话,倒是突然提醒了卫承勉。
换个地方?是啊,他这么总待在京城也解决不了问题,倒不如多往外头跑跑,没准儿就有转机了呢?
卫承勉思量一回,突然道:“你何时动身?”
临近年关,萧家三房四房都忙碌起来。
萧枎近来格外烦郁,因为过了这个年,她就到了出阁的年纪,但亲事却一直没个着落。
她母亲有意让陆迟做女婿,但她心里不是很乐意嫁陆迟。原本陆迟是个很好的选择,但因为她见识过了卫启沨那等贵介公子,所以眼界更高了,总觉得自己即便是嫁不了卫启沨那样的,起码也要嫁个差不多的。
嫁人是一辈子的事,也免不了攀比,她可不想将来被萧槿她们比下去。
冯氏跟杜氏套了几个月的近乎,觉得两厢都已然熟络了,便拣了个日子,就做亲之事,去探杜氏的口风了。
等冯氏回来,萧枎噘着嘴道:“母亲,那杜夫人答应了可不算,我是要好好想想的,那陆迟太不靠谱了……”
“闭嘴!”冯氏狠狠瞪她一眼,“人家根本就没瞧上你!”
萧枎一愣。
萧榆跟萧杫在一旁喷笑出声。
冯氏心烦不已,挥手赶两人走,转头阴沉着脸看向萧枎:“那杜夫人明确说是想跟三房做亲,”
“她想打八妹的主意?”
“谁知道她们是怎么计议的,”冯氏神色阴郁,“陆家那头不成也罢,我在左近的举子里给你选一个定下来。”
萧枎当下就急眼了:“举人可不行,少说也要……”
冯氏咬牙道:“住口!这事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萧槿半年前就见卫庄看闲书,如今院试在即,却见他还是捧着一本闲书。
萧槿忍不住道:“庄表哥不温书么?不担心院试?”说好的十一月就开始温书呢?
“那也不能一直看正经书。”卫庄显得有些心神不属。
萧槿心道,我怎么觉得就没见过你看正经书。
她正要例行掏出纸笔坐到卫庄对面练字,陆迟忽然敲门进来,兴奋地对卫庄道:“学道大人到了,如今正行香挂牌,好些童生都赶去观礼了,嗣宗要不要去看看?”
第26章
行香挂牌即到孔庙进香、出牌公示院试地点、日期,是提督学政赴任后例行的仪式。
卫庄方才一直神思不属地翻闲书,其实等的就是这个。他起身待要往外走时,又转头对萧槿道:“啾啾去不去?”
萧槿一怔:“我跟去作甚?”
卫庄被她一问,也是一愣。
是啊,他为什么下意识地就想带上萧槿呢?他可是去筹谋见他父亲的事的。
“去看个热闹,”卫庄笑道,“孔庙那边一定十分热闹。”
萧槿正想摇头说不去,但忽然记起她屋里的砚台该换了,想了想,点头道:“好,我去买个砚台,顺道跟表哥去观礼。”
她还没看过学道祭孔的场景。
陆迟原本也要跟去,但卫庄不肯,陆迟一愣问为何,卫庄瞥他一眼,道:“那边人多,届时万一你和我们走散了,迷了路,被人拐了,我们不好跟你母亲和妹妹交代。”
萧槿看着陆迟被噎得满面涨红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卫庄的嘴好像还挺毒的。
萧槿跟着卫庄出来后,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万人空巷。
她顺路买了砚台,前往孔庙的路上,便见人丛潮水一般地往孔庙的方向涌去,口中都道要去看宗师祭孔——宗师是对学道的尊称。
萧槿不由想,科举果然是读书人最关心的大事,学道赴任这阵仗比围观砍头还热闹。
萧槿跟在卫庄身后,到了孔庙外围,望着眼前黑压压的人潮,对卫庄道:“表哥,要不我们就在外面瞄几眼吧,里头人太多了。”
卫庄伫立凝望片时,忖量一回,回头道:“好,咱们先去那边茶棚坐一坐。”
眼下人太多,他也不好去找梁蓄,等人潮散了,他看看梁蓄是不是去了衙署,然后把萧槿送回家,再独自去拜访梁蓄。
两人在茶棚里坐了一刻,起身往外走时,正瞧见一个军牢跟一名妇人争执,军牢忽然恼了,伸手捞起一旁不知物主的哨棒就朝妇人身上搠。
妇人急往后躲闪时,萧槿正打她身旁绕过,于是那妇人径直撞到了萧槿身上,卫庄在前头走,见状赶忙伸手去扶萧槿,但还是晚了一步,萧槿站立不稳,身子一偏,撞到了身后的矮桌上。
卫庄当下上前,低头一看,萧槿的手心被桌沿撞出了一道红痕。她的肌肤莹白娇嫩,那撞出的痕迹横亘掌心,显得有几分狰狞刺目,
卫庄一看之下,心里便是一揪,面色倏地转冷。
那妇人见自己撞到了人,忙忙上来致歉,又摸出一百文钱要塞给萧槿给她压惊,但被萧槿婉拒了。
萧槿方才撞过去的瞬间用手扶了一下桌沿,正觉虎口发疼,忽见卫庄回身,径直步至那军牢身前,寒声让他道歉。
那军牢哂笑道:“她自己不长眼,又不是我推她的,你嚷嚷什么?”
卫庄冷声道:“这般猖狂,不如说说你是哪个衙门里的?”
军牢还没遇到过这么硬气的书生,哈哈一笑:“这也叫猖狂?那还有更猖狂的!”说话间抢上前,一把捞起萧槿临时搁在桌上的砚台,在卫庄面前扬了扬,挑衅道,“这是她的吧?”话未落音,狠狠往地上一掼,那个玉杂石的砚台立时碎裂。
萧槿面色一阴,冷眼看向那个军牢。
“我在此为布政使大人开道,你们若是碍了我的事,”那军牢抬手指了指卫庄与萧槿,“仔细我请你们吃牢饭……”
他一句话未完,就听卫庄冷声一笑:“你小点声吠,这边还有老幼,莫要吓着他们。”
围观众人哄然大笑。
那军牢一愣,跟着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承宣布政使司里的狗,青天白日也出来乱咬人,”卫庄阴冷地睥睨他一眼,“还狗仗人势。”
那军牢气得脑袋发晕,捋臂揎拳,正要开打,就见班头跑来调停。
那班头正指挥手下给布政使的轿子开路,见这边起了纷争,怕惹出事端,便上来和稀泥。
“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忍让一下便是了,”班头想赶紧劝走卫庄两人,“快走吧,布政使大人的轿子要来了。”
卫庄讥笑道:“忍让?因他之故,舍妹的手都磕红了,他又砸了舍妹的砚台,凭什么让我们忍让?”
那班头也许久没见过敢跟衙门里的人这么呛声的了,立等不耐道:“你妹妹的事那么要紧?况且,一个巴掌拍不响……”
萧槿眉头蹙起,正要张嘴抢白,就见卫庄忽然一个箭步冲上去,扬手就狠狠甩了那班头一个巴掌。
耳光响亮,众人闻声都觉得脸疼。
“你看,一个巴掌也可以拍得很响的,”卫庄挑眉,“还有,在我眼里,她的事就是这么要紧。”
萧槿闻言微怔,望了卫庄片时,倏而仰脸问道:“表哥手疼不疼?”
卫庄回身低头,拍拍她的脑袋,轻声道:“不疼,你的手还疼不疼?”
萧槿摇头,朝他笑道:“已经好很多了。”
那班头都被打懵了,与军牢互望一眼,两人眼里都是疑问。
眼前这个书生难道有什么来头?
布政使杨祯见孔庙那边堵得水泄不通,便提早下轿,又见这边围了一丛人,觉得有碍瞻观,亲自上前来疏散。
卫庄却是不肯离开,执意让那军牢致歉并赔偿萧槿的砚台。
杨祯听了来龙去脉,皱眉摆手,只道不过芝麻大点的事,让卫庄不要找事,催促二人快些离开。
卫庄根本不买他的账,冷笑道:“一省布政使纵容手下扰民还倒打一耙,不知此事若是让巡按御史知晓了,会不会狠狠参布政使大人一本。”
杨祯气得满脸涨红,但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少年,竟是觉得一股威压迎面袭来,瞪着眼睛不知说什么好。
萧槿不由偏头看了卫庄一眼。布政使可是从二品大员,掌一省之政,可她怎么觉得卫庄语气里全是不屑。
其实卫庄自己也不太明白。他在这些大小官吏面前非但没有丝毫的畏惧,反而能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他们,他觉得这应当并不全是因为他的出身。
正此时,祭孔回来的梁蓄闻讯赶来。他问明了状况后,委婉地表示杨祯这事办得有些不妥,又让卫庄与萧槿消消气,最后命那军牢给萧槿道歉并赔偿。
卫庄看了梁蓄一眼。梁蓄这人能坐上翰林院的头把交椅,除却学问确实好之外,还有一条就是,会办事。
梁蓄除供职翰林院之外,还是礼部侍郎,杨祯不想得罪梁蓄,笑着应承几句,转头厉声让那军牢照着卫庄说的做。
那军牢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心中不甘不愿,但面前有两位大人压着,只好照办。他躬身跟萧槿赔礼之后,本想掏出几分银子了事,谁知卫庄忽而低头问萧槿:“表妹那砚台多少钱来着?”
萧槿一怔会意,伸出五根葱白手指,脆生生道:“五十两银子。”其实她只花了五两银子。
军牢傻眼,五十两银子?!
梁蓄看了看地上那个碎裂的砚台,转而打量眼前这对表兄妹一眼,眼带笑意。
军牢连连表示自己赔不起,并怒指萧槿敲竹杠。
“我看那个挺像是五十两银子的砚台的,”梁蓄对杨祯笑道,“那军牢既是杨大人的手下,不如这样,杨大人先帮他垫付,日后再慢慢从他的工钱里扣,如何?”
杨祯狠狠瞪了那军牢一眼,为着息事宁人,只好点头称好,命人封了五十两现银给萧槿。
那军牢觉得自己今日真是倒了血霉了,又见连梁蓄也这般维护,料想卫庄与萧槿大约真是有什么来头,忙跪地求道:“这位爷爷,这位姑奶奶,求放过小人吧!五十两银子赔出去,小人可要白白给官府干十几年才能还清……”
萧槿笑道:“这关我何事?你既逞着官家的威风,那白白给官家干十几年又何妨?”
卫庄深以为然,点头道:“我表妹说得是。不过不要叫我爷爷,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
萧槿不由低头笑。
军牢瘫坐在地,痛哭流涕。
等卫庄与萧槿结伴离开,梁蓄望着他的背影,决定回头把这少年的事跟卫承勉说一说。
一旁的杨祯笑着探问道:“听闻荣公也来了山东?”
梁蓄颔首道:“荣公拨冗而来,见今正寻处下榻。”
杨祯忙表示自己在聊城这边有一处别院,可以给卫承勉暂住。
其实他此番一半来意在卫承勉身上。卫承勉这样的大佛岂是轻易见得到的,若是能借机攀交,那对自己的仕途可是裨益多多。
梁蓄笑道:“那成,等我去知会荣公。”
卫庄走出一段路后,提出要查看萧槿的手,萧槿略一踟蹰,摊开手掌给他看。卫庄见掌心的红痕已经淡了,这才放心,柔声安慰一通,末了笑道:“你这回还赚了几十两银子。”
萧槿也是有后台的人,方才并不畏惧,只是那种被人一力维护的感觉实在很好,她想起来便觉心里暖意上涌,当下再度道谢。
卫庄拍拍她的脑袋,道:“你我不言谢,都是一家人。”
萧槿脸红低头,这话说得……
院试前夕,陆凝亲手炖了一锅通草鲫鱼汤给卫庄送了过去。但对卫庄解释时,说是她母亲想着他明日就要赴考,让她将这个送来,聊尽心意。
卫庄直接出言让她端走,陆凝见他再三坚持,倒也不介意,只是笑道:“我听闻了表哥那日维护啾啾的事,表哥可是族中有奥援?”
她觉得,如果卫庄没有后台,那么在学道行香之时闹出那么大动静,便有些不可理解了,毕竟一着不慎,说不得会影响他应试。
“我族中有无奥援,这与陆表妹似乎无关。”卫庄心不在焉道。
陆凝发现了一件事,卫庄喊萧枎、萧杫等人,都是“三表妹”“四表妹”这样叫,喊她就是陆表妹,但是唤萧槿,永远都是直呼表妹,或者唤她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