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启濯即刻迎了上去。他见她虽抱了袖炉,但玉白的手指仍旧被冻得发红,当即伸出手就想帮她暖,但手抬到一半才意识到不妥。
萧槿瞧见他的手伸到眼前,诧异抬眸:“表哥作甚?”
卫启濯略一顿,指了指她披风的系带:“带子有些松了,你再系一系,仔细往里灌风。”
萧槿低头一看,发现确实如此,笑道:“多谢表哥提醒。”
卫启濯摆手道:“你我不言谢。”
萧槿看他一眼。她总觉得卫启濯从第一次跟她见面起就开始自来熟,并且这趋势越发明显。
萧槿跟卫启濯一道回返时,卫启濯询问起方才江辰到底跟她说了什么,萧槿略一迟疑,将前因后果说了一说,卫启濯脱口道:“那你可明言回绝了他?”
萧槿点头:“我适才都与他说清楚了。”
卫启濯微微一笑,又道:“下回再遇着这种事能躲便躲,男子饮酒之后极易言行无状。万一唐突了你可如何是好?”
萧槿再度点头:“知道了。”她说话间又顿了顿,她怎么总觉得这氛围有点奇怪。
“我是特地来寻你的,”卫启濯说着话瞧见明路,示意他跟上,旋即又转向萧槿,“我打算自今日起便给表弟补。虽是临渴掘井,但想来也能有些成效。我头先养着伤,一直吊臂,多有不便。”
明路有点懵,少爷好像忘了桑皮纸的事?
“我觉着我给表弟授课时,表妹在一旁听着会更好,所以我适才一面给表弟讲一面等表妹回来,”卫启濯继续道,“我本以为表妹在此用了饭便回,谁知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表妹回,这便寻过来了。”
萧槿不解道:“为何觉得我应该在旁?表哥不是给弟弟讲的举业么?我又不考科举。”
卫启濯理直气壮道:“因为两人听讲的话就有个比头,表弟能更专心一些。”
萧槿默默低头,表哥你说得好有道理。
两人闲话间,萧槿问起了流民问题的善后事宜。卫启濯表示他已跟孟元庆提过了,孟元庆会在回京之后跟皇帝详述恩县这边的状况。
卫启濯回想起恩县所见,容色渐敛:“百姓最喜安定也最易满足,但凡能过得下去,都不会冒险去做那大逆之事。一旦出了民变,首先就该责问当地官吏是否渔利百姓。我在恩县待着时,见有些官吏只知骂刁民带累他们,我看他们是忘了本了。”
萧槿转眸看他少顷,笑道:“表哥异日入仕,必定是个好官。”
卫启濯虽是个恶毒上司,但官声极好。只凭着一腔热血是办不好事的,萧槿认为卫启濯这样品性清正又手段百出的狠角色倒是正好。
萧槿忽然发觉,卫启濯身上的优点确实挺多的,前世后期那种阴晴不定的孤冷脾性也尚未在眼前的他身上出现。
只是,性取向可能是个迷。
萧槿回头瞥了一眼不远不近跟在后头的明路,踟蹰着道:“表哥……表哥身边的小厮书童都是这么清秀的?”国朝因限制官吏狎妓,导致男风渐渐复起,小厮跟书童已经出现了新功能,某书里的西门大官人便染指过身边小厮。
卫启濯点头道:“没错,清清秀秀的看着多顺眼,找个歪瓜裂枣,我可怎么带出门。”
萧槿低头。好像也是,难道他其实不弯?
萧槿行路间,一不留神滑了一下,身子一个趔趄。卫启濯一直留意着她,当下眼疾手快地搀住了她手臂。
季氏往这边来寻女儿时,正瞧见这一幕,步子一顿。
卫启濯扶着萧槿站稳之后,余光里瞥见季氏的身影,立马缩手,神情一肃:“表妹当心。”
除却他和他父亲之外,旁人都不知晓个中隐情,何况为人父母总是最看重品性的端方,若是被季氏看到他态度过于亲昵,恐怕会认为他佻达孟浪。
季氏望着雪地里的两人,若有所思。
她今日前来,实则就是来回绝吴氏的。她昨日与丈夫计议一番,终归是觉着江辰不适合做半子。她跟丈夫都想为女儿找个足以倚靠足以托付的人,并且要紧的是洁身自好。
而这些,眼前这位都符合。虽则丈夫说相识时日尚浅,不够知根知底,但季氏觉得卫家这个四公子瞧着是个端方的人。
季氏打量远处有说有笑的两人,越看越觉般配。她似乎应该回去再跟丈夫商量商量。
卫启濯走远后又回头瞥了方才的凉亭一眼,面色微沉。
虽然他知道萧槿不喜欢江辰,但瞧着一个醉酒的男人在她眼前晃还是十分不悦。幸好萧安明年就赴京了,否则他人在京师还要担忧着这边会不会再蹦出什么人来跟他抢媳妇。
他恨不能在明年萧槿抵京后就让父亲上门议亲,但是……
卫启濯看向萧槿。如果他挑明之后,萧槿反对,那往后就不好办了。就比如江辰,此番说破之后被回绝,日后纵然萧家不搬家,江辰也不好再如从前那样来找萧槿。
所以还是要先打动萧槿。
卫启濯暗暗叹息,他如今为了萧槿真是伤透了脑筋,他从前在读书上头都没有这样费过心思。不过虽然阻碍颇多,但他甘心情愿。
两人回去之后,萧槿先回自己院子换衣裳。卫启濯踏入自己书房时,明路终于忍不住问道:“少爷,您那桑皮纸……”
卫启濯此刻才想起这个,拎起桌上那几张用过的桑皮纸比划一番,拎到明路面前晃了晃:“这些纸又厚又硬,做把折扇糊个篓不是正合适?”
明路挣扎了一下,还是老实道:“小的……小的不会糊篓……”
卫启濯瞥他一眼:“我糊给你看。”
萧槿跟弟弟一同在书桌后坐好之后,就开始打瞌睡。这倒不能怪卫老师讲得不够生动,实在是她今日起了个大早,乏得很,卫老师说的又多半是科举答题技巧,她用不上那些。
她困倦之际四处乱瞟时,蓦地瞧见卫启濯书桌上摆着一个桑皮纸糊的小篓,篓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写着字,一看就是用过的。
虽然是废纸糊的,但萧槿觉得做得还挺好看的。她从前见过的有这等手艺的,也只有卫庄了。卫庄当个书生着实可惜,萧槿也不知道他是原本就手巧还是抠门抠出来的手巧。
萧槿恍惚间又想起了那个抠门表哥。她望了卫启濯一眼,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卫启濯身上有卫庄的影子,明明两人除了是干亲之外,也没什么干系了。
萧槿乜斜倦眼,见弟弟听得还算是认真,放了心,以肘撑股,单手托腮,做出一副低头看书的模样,睡了过去。
萧岑瞥了姐姐一眼,又看向卫启濯。卫启濯也瞧见了萧槿的小动作,示意萧岑继续听讲。
萧岑暗叹,当女孩真好,都不用考科举。
卫启濯讲讫,萧岑收拾好东西之后发现萧槿还没醒,绕着她转了一圈:“姐姐好像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就没动过啊……表哥猜猜她能坚持多久?”
卫启濯示意他小声些,旋即低声道:“你先回吧,让啾啾再睡会儿,左右这屋里烧着地龙,不会冻着。”
萧岑点头,掩门而出。
卫启濯回身看着睡得双颊红润的萧槿,迟疑片刻,心跳擂鼓似的,做贼一样往她身边挪了一点,再挪一点,俯身下来,慢慢往她脸颊旁凑近。
在堪堪碰到她的脸颊时,他忽听她含混地嘀咕了一声“庄表哥”。
卫启濯一顿,神色不豫道:“那么想念你庄表哥?”
萧槿继续梦呓道:“你都走了快一年了,为什么不给我捎信儿……是不是舍不得银子……”
卫启濯神容一滞,凝睇着她,轻声道:“你不嫌卫庄抠门么?”
萧槿含糊道:“我觉得庄表哥很好……”
卫启濯心头思绪万千。萧槿确实是少数几个不介意卫庄吝啬的人,也是少数几个能对从前那个落魄卫庄以诚相待的人。
卫启濯注视她半晌,语气一低:“其实我就是……”
他一语未了,萧槿手臂一个不稳,往桌上一栽。卫启濯一惊,担心磕着她,欲待伸手去扶她时,萧槿忽然撑住桌沿,睁开眼睛,回头望向他。
卫启濯伸出去的手一顿。
他一瞬间倒有些不知所措。他正想问问萧槿有没有听见他的话,明路忽然敲门进来。
明路朝着两人分别一礼,旋即转向萧槿,躬身道:“八姑娘,却才三太太那边使人传话来,说宋夫人跟表少爷来了,让您去见见。”
萧槿一愣起身:“表少爷?!”
第42章
卫启濯询问是几个表少爷, 明路说不知。
萧槿当即就要赶过去。卫启濯表示也要跟去看看。
路上,卫启濯询问萧槿方才睡得可好,萧槿点头道:“挺好的。”说话间看向他,“我醒来时, 表哥在我近旁作甚?”
卫启濯神色不动:“我帮表妹揩口水。”
萧槿下意识摸了摸嘴角:“我有时候似乎是会睡觉流口水……表哥那么博学, 知道为什么人在睡觉的时候会流口水么?”
卫启濯点头:“自然知道。”
萧槿颇觉意外:“那表哥说说?”
“我听说聪明的人都容易睡觉流口水。”
萧槿默了默,心道表哥你这个回答我可以给满分,不怕你骄傲。
卫启濯暗暗看了萧槿一眼。他如今不确定萧槿后来是真睡还是装睡, 他总觉得萧槿如今看他的眼神都带着审视。
萧槿知道他是卫庄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怕她不能相信这样离奇的事。
两人到了花厅山墙下时,萧槿步子略顿了顿。
她忽觉心境复杂。
她方才听见“表少爷”三个字,心里便是一动。如今却又隐隐觉得,来的未必是卫庄, 毕竟宋氏不止卫庄一个儿子。
萧槿深吸一口气,入了花厅。
入目便是正跟季氏寒暄的宋氏。宋氏对面坐着卫晏, 除此之外便是一众侍立的仆妇。
萧槿又扫视了一遍, 发现卫庄真的不在, 心中难免失望。看来这“表少爷”指的只是卫晏。
卫启濯也在找寻卫庄的身影。他方才忽然想,会不会是真正的卫庄回魂了。如果确实如此, 那么事情倒是有些麻烦。
宋氏招手叫萧槿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背, 淡笑道:“一年不见,姐儿越发好看了,身量也高了。”
萧槿笑着与宋氏问好, 随即话锋一转:“庄表哥呢?”
宋氏笑容一顿,跟着摸摸她的头,道:“他今儿没来。”
“为何?”萧槿踟蹰道,“不会真的是因为心疼盘费吧?”
宋氏低眉道:“他近来忙,这回便没来。青州离得远,眼下临近年关,我带着晏哥儿来拜个早年,否则正旦节那几日赶不及。”
宋氏说着话,目光就转向了萧槿身后长身而立的翩翩公子。
卫启濯觉得这近一年扮演卫庄的日子实在对他影响颇深,譬如他如今一看见宋氏就想张口叫娘,方才险些走口。
宋氏问明了卫启濯的身份,就是一愣,跟着笑说卫庄听闻义弟在此盘桓,要她捎几句话给他。
宋氏跟萧槿等人叙话一回,起身与卫启濯出去了。
她一路缄默,不自觉就走到了西跨院门口。
宋氏抬头一看发现不知不觉间又回了从前的住处,轻叹一息:“来这里说话也好,清静。”
宋氏转眼招呼他入内时,不知为何,瞧着他的神情步态,总觉得像她那抠门儿子。但再仔细一看,眼前这位明明是锦袍玉带的豪奢公子。
宋氏在院中一棵海棠树下立住,道:“寥寥数语而已,便不寻处坐了,还请见谅。敢问阁下与犬子卫庄是何交情?”
宋氏觉得很蹊跷。她那抠门儿子认义父都认得十分突然,后来回青州之后,也没见他与国公府的人再有往来,为什么会在出事之前,特特跟她说,将来有难处可以去找四公子呢?
卫启濯只道他们从前就曾谋面过,跟着询问卫庄见今何在。
宋氏仍旧只是说他太忙没跟过来,卫启濯道:“义兄的那个怪梦我也是知晓的,所以还望夫人实情以告。”
宋氏沉默片时,面现怆怆之色,须臾,叹道:“他应该是真的归西了。我等了大半年,他还是没醒,但我也舍不得将他葬了,便一直那么放着。你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变成这样……”
卫启濯忽然有些忧虑。卫庄的壳子变成了跟他的壳子当初一样的状态,那么这表明卫庄还会回来还是他还会变成卫庄?不过卫启濯觉得后一种可能应当很小,他回魂之后大约已经跟卫庄没有干系了。
卫启濯总觉得宋氏这回来,神情有些怪异,当下询问宋氏可有何难处,宋氏闪烁其词,似乎不愿多言,只是问他卫庄可还跟他说过什么。
卫启濯摇头,又交代宋氏不要将卫庄的状况透露给萧槿。宋氏揩泪叹息:“这种事又能如何说。我那儿子虽则悭吝,但人是好的,怎就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卫启濯低头。卫庄之死,萧枎要担主责。
只是他觉得宋氏应当是瞒着他什么,转头便去找了卫晏。
卫晏变得沉默了不少,跟他也十分生疏。卫启濯问了半晌也没问出所以然来,末了只好道:“那将来若有麻烦,记得来与我说。”说着话不自觉抬手拍了拍他的头。
卫晏仰头看向卫启濯。他哥从前有段时日也喜欢拍他脑袋。
宋氏原本打算次日就走,但禁不住季氏与萧槿的再三款留,又多待了几日。期间,卫启濯将卫晏也叫去跟萧岑一道听他授课。
宋氏也给卫晏请了先生,但终归不如卫老师这种受过多年科考训练的专业,卫晏深觉受益匪浅。只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卫老师眼熟。
宋氏与卫晏返乡的那日,萧槿等人都来相送。
卫晏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跟生人混熟的人,但几日下来,他却已经渐渐觉得卫启濯十分亲切了。
临往大门去时,卫晏踟蹰再三,拉了拉卫启濯的衣袖道:“哥哥,有件事我娘不让说,可我觉着你应当能帮上忙。其实我们如今……”
他刚起了个头,宋氏就回头来叫他,及至发现他似乎在跟卫启濯说私话,瞪他一眼:“磨磨蹭蹭作甚,快着些!”
卫晏无奈,朝卫启濯讪讪一笑。
卫启濯凝眉。宋氏其实只想从他这里知道她儿子的事,并没将他还是卫庄时交代她的话听进去。
送走了宋氏母子之后,萧槿回了自己的小书房。
她将卫庄送她的那些东西全都翻找出来,摆在一处,盯着看了片刻。
木戒,珠玑金屏风,三张画像,虽然都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她全都仔仔细细地保存着。她总是觉得礼不在价,在心意。
萧槿之前知道卫庄会落水溺亡,所以她尽力免除卫庄这一世的悲剧。但她没想到,他被救起之后,他们会熟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