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虽抠,但并不平白占人便宜,他们母子三人在萧家借住期间,他每月都按时给季氏十两银子,从不靠着亲戚情分蹭吃蹭喝。
旁的且不论,但就这一点而言,萧槿就觉得卫庄抠也抠得有志气。
卫庄的吝啬之名与废物之名齐飞,但对她却很好。她吃鸡丝面他饿着肚子,还一直想给她加菜;他自己出去转悠从来不买东西,但她每次送考他都会给她买早餐;卫启沨被她溅了一身酒,他就义无反顾地挡在她面前说要代她赔卫启沨的衣裳。
萧槿不得不承认,这个表兄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在大难之后身怀灵蛇之珠,大约也是上天恩赐。
她送卫庄返乡那日,觉得他至少会在乡试高中之后回萧家来看看,但他连乡试都没去考——她原先只是猜测,后来在宋氏那里得到了证实。
卫庄之前还专心举业,之后却弃考乡试,这就有点奇怪了。
卫庄这个人似乎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她向宋氏询问卫庄的近况时,总觉得她的回答很敷衍。
萧槿枯坐半日,蓦地起身,转去寻卫启濯。
卫启濯刚用了饭,正预备多点一根灯草将明日要给萧岑讲的东西记下来,就见萧槿突然到访。
他有些不明所以,问萧槿所为何事,萧槿略作犹豫,开言道:“表哥跟庄表哥熟稔么?”
卫启濯一顿,旋道:“也不十分熟络。”
萧槿慢慢在卫启濯对面落座:“我总觉得姨母在瞒着我什么,庄表哥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
卫启濯闻言眸光微动。看来萧槿那日不是装睡。
“放心吧,你庄表哥舍不得出事的,出事要花钱。”
萧槿扶额叹道:“表哥说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
卫启濯有些不悦。虽说萧槿跟卫庄相处了大半年,又几乎朝夕相对,理应跟卫庄更亲近,但他瞧见她在他面前挂心卫庄,仍旧难免不快。
虽然她挂心的其实也是他。
卫启濯按了按太阳穴,他摊上的这叫什么事。
萧槿见他攒眉蹙额的,道:“表哥是不是乏了?若是乏了,我便先走了。”
“我说我头疼,你会来帮我揉揉么?”
萧槿一愣。
“与你说笑的。不过,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表妹当初与我说若能安然度过恩县民乱那一关,就重谢我,”卫启濯身子一转,换了个坐姿,“重谢呢?”说话间越发不豫,又朝着另一侧转了一下。
萧槿心道,表哥你不要转来转去的,毕竟你坐的只是木椅又不是老板椅,装逼不能这么装。
她正转着这个念头,打算提醒他小心些,就见他忽然一个失衡,连人带椅子应声侧翻在地。
萧槿一惊,起身绕过书案,借着那盏只点了一根灯草的昏暗油灯,瞧见他居然倒在地上,双目紧闭。
萧槿一时惶惑,难道是磕到头了?
她蹲身下来,发现他躺在地上的姿势都十分优美,衣裳前襟却跌得有些散乱。
萧槿顿了顿,伸手推了他几下:“表哥?表哥你还活着么?”
卫启濯一口气没上来,险些真的两眼一抹黑晕过去。他自己坐起来,一把拽住她的手:“适才一时头脑昏沉,竟险些晕过去——表妹快扶我起来。”
萧槿双颊晕红,欲抽手,但他拽得死紧,她试了好几回都挣不脱。
卫启濯似难受得顾不上看她,只是一手抓住她,一手按住自己的头:“哎,方才磕到了头,如今头昏目眩的,表妹快拉我起来。”
萧槿容色渐敛:“表哥先松手。”
卫启濯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慢慢松了手:“一时无状,表妹莫怪。”
其实他方才有一瞬间想将她直接拽过来推倒按到地上的,但踟蹰再三,还是压下了这股冲动。
毕竟他要是现在做得太禽兽,等回京之后可怎么把她骗出来。
萧槿起身后见他坐在地上不起来,似乎等着她搀,犹豫了一下,将他扶起来,道:“上回的谢礼还没给表哥,这回又多一样。等我好好想想送什么。若明年可赴京,必与家父家母亲一道携礼登门。”
说罢又是一顿。若是她亲自往卫家跑一趟,或许就要跟一些人碰面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反正她已经脱了囚笼。
卫启濯摆手道:“谢礼不急,我外后日便要走了,表妹来送我好不好?”
萧槿低头忖量一回,点头道:“好。”
第43章
萧岑赴考那日, 卫启濯亲去相送。
他跟萧岑交代了诸般需要注意的事项,末了拍着他的脑袋道:“莫急莫慌,如常发挥便能得甲等,记住了没?”
萧岑原本真是没有什么底气的, 但卫启濯语气轻快, 说得好似得甲等跟玩儿一样,经他这么一说,萧岑忽然觉得考个甲等回来似乎也不是很难的事, 当下腰板一挺, 坚定点头,响亮道:“记住了!”
卫启濯也点点头:“这就对了!”
萧槿在一旁看得直扶额,她怎么觉得卫启濯给她弟弟传输了一种迷之自信。
送走了萧岑,萧槿跟着众人与卫启濯一道回返时, 略觉别扭。
那晚她回去之后,坐在床沿上想了好一会儿。
卫启濯紧抓她手的举动似乎透着些暧昧不明的意味。他如果真是因为光线太暗兼且确实头晕目眩才错抓了她的手, 那么也应当很快放开的, 紧抓不放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也或许是她想多了。他上一世给她留下的高冷禁欲印象太过深刻, 她实在不好将他的举动跟揩油联系起来。亦且满打满算,他们相处的时日加起来也没有多长, 无论如何,卫启濯这样的人也不太可能在这种状况下就开始揩油。
萧槿叹气, 恶毒上司的心思也是海底针。
到了岔路口,众人各回各处,萧槿也预备领着丫头回去时, 卫启濯止步道:“要不表妹去我那里喝杯茶?我泡花茶的手艺跟划十字的手艺一样好。”
萧槿凝眸看他一眼。
卫启濯仿似没留意到她目光里的审视,仍旧询问她要不要去他那里坐一坐。
萧槿摇头道:“还是不了,我今日功课还没做完。”
“我眼看着就要走了,表妹忍心拒绝我?”卫启濯盯着她,满脸都写着“你今天要是不答应我我就站这儿不走了”。
萧槿一愣,略略一想,只好点头:“好。”
卫启濯当先一步,领着她往他的住处去。
他心里其实有点着急。他总觉得到了京城之后,他面对的形势会更加严峻。萧安夫妇大约从今年开始就要为萧槿筹谋亲事了,聊城这边的选择有限,到了世家遍地的京师,可供择选的余地就很大了。
虽然他觉得自己的优势十分明显,但心中还是不安定。
到了书房后,卫启濯说让她稍等片刻,言罢便回身出去了,留她和两个丫鬟在屋里待着。
萧槿闲坐四顾时,又瞥见了那个废纸糊的篓,起身上前掀起上面的硬纸盖子一看,发现里面竟然装了好些晾干的橘皮,所有的橘皮都被切成了大小相似的方块,码放得满满当当,整整齐齐。
萧槿嘴角微抽,一个根正苗红的富二代,有富不炫,学什么艰苦朴素。她这么想着,又是一顿。
卫启濯这举动,实在有些熟悉。
卫启濯泡好了茶,搁到萧槿面前一杯,随即回身写了一张字条递给她:“这是我家住址,表妹与世叔世婶有事随时可以来找。你家与我家离得不是很远,半晌就能打个来回。”
萧槿觉得他说话越发随意了,连谦辞都免了,直接就说你家我家了。
她打量着眼前低头饮茶的少年,靠在椅背上,举杯啜茶时,幽雅香气逸散鼻端。
很放松,很惬意,她方才有一瞬间都觉得对面坐的是卫庄。
萧槿神色微凝。
卫启濯启程那日,萧槿践诺,前去送行。
四房兄弟三个殷勤地帮他搬行李,萧定也在一旁不住地寒暄攀谈,表示若是日后四房有机会抵京,必定登门拜访云云。
萧槿安静地在一旁看着。
果真是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当初卫庄去四房要个账还要被塞一堆低成色的废铜烂铁滥竽充数,如今卫启濯一副不冷不热的架势,却还是有一群人上赶着要跟他攀交。
不过将来会有更多人上赶着往他身边凑的,只看他爱不爱搭理了。
萧槿正欲跟着卫启濯一道出院门时,就见他仿似忽而想起了什么,转身叫来明路,低声嘱咐了几句,明路领命去了。
少刻,明路去而复返,手里捧着那个废纸糊的篓。
卫启濯接过之后,直接塞到了萧槿手里,道:“这个送给表妹了,表妹收好。”
萧槿一愣,临别送橘子皮?
卫启濯以为她是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掀了盖子给她看;“我这小半年吃出来的橘子皮全都攒在这里了。橘皮可以提神开胃,理气消胀,还可佐治风寒……用处很多的,啾啾好生存着。”
萧槿抱着大半篓干橘子皮,陷入了沉思。
或许,等将来卫启濯功成名就之后,她可以将这一堆橘子皮连带着篓一起拿出去卖,这可是宰辅大人当年的杰作,销路一定很好。
卫启濯不知她想法,见她乖巧点头,微微一笑,伸手又想拍她脑袋。
萧槿见他抬了手又放下,诧异看他。
卫启濯无声叹息。他虽然已经忍了小半年了,但如今看见她的脑袋就想拍的毛病似乎还是没能改掉。
步至大门口时,卫启濯与众人话别罢,又转向萧槿:“啾啾安心过节,我回京之后会请我父亲留意一下世叔的升迁之事的。”
萧槿点头道谢。
卫启濯又朝着萧安夫妇打恭道:“若无意外,明年便可再行觌面。二位将抵京时,还请修书一封告知一声,小侄必亲往迎候。专望大驾。”
萧安夫妇对望一眼,忙道不必,但卫启濯再三坚持,两人只好称谢。
卫启濯行至马车旁时,又略略转眸望了一眼,才转身入了车厢。
四房的三姐妹各自领了丫头赶来凑热闹,与众人站在一处。
立在萧槿身边的萧枎小声嘀咕道:“我怎么觉着,那四公子临上马车前还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萧杫笑了一声,道:“你快拉倒吧,你忘了你生辰那日的事了?人家四公子根本瞧不上你那张脸好不好?”
萧枎听她提起这个,下意识瞥了萧槿一眼,噘嘴道:“也可能他眼神不太好,我觉得我比那温家小姐都好看。”
萧杫横她一眼:“那你长得这么好看,怎么现在还没定亲?”
“聊城这边没什么好亲事,”萧枎死撑面子,说着话往回走,“赶明儿要是赴京了,再好好寻一门。我听闻大房那两个堂姐嫁得都体面得很,我可不想回头被比下去。”
萧杫轻嗤一声:“说这话也不害臊。”
萧榆与萧槿手拉手往回走时,低声道:“我也听说了,大房两个姐夫如今都发达了,大伯母每每提起这事就笑得合不拢嘴。”
萧榆说着话又叹气:“我如今也有点发愁,我再过两三年也要嫁人了,我都不晓得我能嫁个什么样的。从前总说这家公子好看那家公子俊俏,但等到自己要嫁人时,又发觉好像很难十全十美。但我还是希望能嫁个好看点的,长得丑的也未必就老实,我反而觉得长得好看的更像君子。”
萧槿想起卫启沨,叹道:“我觉得可能不是因为长得好看的看起来品行端正,而是众人对容貌特别出色的人总是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和信任感。”
比如一个绝世美男子干出始乱终弃的事,估计大多数人都会不可思议地问一句,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个渣呢?
她当初也有点不敢信,卫启沨那种神仙一样的人物,怎么能干出那些缺德事呢?
院试发案那日,萧岑看罢了榜,往家去的路上,遇见了江辰。
江辰自打上回被萧槿拒绝后,就不好意思再往萧家跑了。如今瞧见萧岑,都觉着有些尴尬。
萧岑也听闻了那日的事,如今见江辰霜打的茄子一样,跑上前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其实我觉得你们筹划做亲的事筹划早了,你明年不是要去考春闱么?说不定就中了进士了,到时候举家搬到京城,还跟我们做邻居,继续接近我姐,天天在她眼前晃,没准儿就成了。”
江辰一怔,这话竟然有几分道理。
“但是你看如今这样,你还怎么往我姐身边凑,”萧岑摇摇头,同情地看着江辰,“不过可能也是你太含蓄了,脸皮不够厚。你从前总是拿她当妹妹对待,她也就当你是兄长,不会往别处想的。”
江辰连日来磈磊在胸,如今听了萧岑的一番话竟如醍醐灌顶,顿开茅塞。
只是似乎为时已晚。
江辰扼腕须臾,忙问道:“那五公子可有何良策补救?”
“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今日放榜,你是不是应该先问问我考得如何?”萧岑心里嘀咕道,人家四公子临行前还叮嘱说拿了好名次记得写信报喜呢。
江辰讪笑道:“实是多日愁闷无解,一时得提点,急了些——五公子院试考得如何?”
萧岑伸出三根手指:“第三名。”说话间又禁不住叹气,早知道卫启濯那么厉害,就早点去找他了,说不定就让他再多教几日,就能拿个案首回来呢?
江辰略觉意外,以萧岑原本的水准,拿个甲等都困难,这回竟得了第三。他询问萧岑可是方先生近来帮他温书了,萧岑神秘兮兮地笑道:“有人在考前给我恶补要义。”
江辰询问是谁,但萧岑不肯说。江辰又问起他可有什么弥补的好主意,萧岑摊手道:“我也没有法子,江哥哥自己琢磨去。”言罢,欢欢喜喜地往家里跑。
江辰望着萧岑的背影,想起眼前这乱麻一样的事,长叹一息。
萧家三房今年正旦过得十分舒心,萧安万没想到儿子还能得个第三,一时更是感激卫启濯的启沃之恩。
萧岑姐弟的籍贯其实都在顺天府,萧岑在山东这边是寄籍考试,等回头入京之后就可以去考秋闱。但萧安知道儿子火候还差得远,因而除夕那晚围桌吃饭的时候,就敲打萧岑说让他再用功多读几年书,等本事到家了,再去考秋闱。
萧槿低头吃了个饺子。
确实不能让萧岑去考下一次秋闱。下一次顺天府秋闱卫启濯一定会去参加,这俩人凑一起竞争多尴尬,何况她弟弟本身确实火候没到。
过了上元之后,年气渐淡,衙署的运转也开始步入正轨。三月初时,吏部的调令到了,调东昌府知府萧安入都察院任副都御史,秩正三品,克期赴任。
萧槿觉得她父亲的仕途还是很顺的,多少官吏卡在正四品死活上不去,她父亲能在多年外放后高升入京,已经十分难得。
都察院相当于后世的中央纪委兼最高人民检察院,是个好去处,虽然她父亲要去担任的只是二把手,但也称得上权责重大。不过据卫启沨自己说,他在这件事上出了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