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第三日尽头,除了李柔风,抱鸡娘娘和萧焉都已经虚弱了很多。为了尽快找到出口,抱鸡娘娘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其余时间,紧随着李柔风行走。李柔风感觉她的脚程变慢了许多,问她还能坚持么,抱鸡娘娘斥他别废话,早些找到出路才有活着的机会。她还让他不要同她说话,他有阳魃在身边,体力不会削弱,她却是说一句少一句。李柔风心知她在硬扛,可是这般境地,又能有什么法子!他只能挽了她走。
中间偶尔会在石硐中寻到火把,几人舍不得用,只留下来在抱鸡娘娘和萧焉睡觉时点燃取暖。萧焉身体本就虚弱很多,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眠。他枕在李柔风腿上沉睡,李柔风把外衫披在他身上。
李柔风看见那一团火,却蜷在火把的对面,离他远远的。他心头涩然,低声唤她过来,却闻抱鸡娘娘半梦半醒疲惫不堪地呢喃道:
“李柔风你为什么要服毒死?”
“你要不是服毒死的,我就可以吃你的肉,吃了又长,长了又吃……”
“我好饿呀……”
李柔风眼前有一些模糊,可是嘴角却微颤着翘了起来。
第五日尽头,萧焉已经虚弱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睁着眼睛,“嗯”上一声,告知李柔风他还能坚持。抱鸡娘娘把四分之一个硬梆梆的冷馒头递给李柔风,李柔风把馒头掰碎,泡了水喂给萧焉吃。
抱鸡娘娘明显走不动了,李柔风几乎是半抱着她走,行走的速度大大减缓。她去方便的时候越来越多,几乎没走过三五个小硐,她就要去方便一次。夜晚,她辗转难眠,又起身扶墙,艰难走开。李柔风喊住她:“你去哪儿?”
她的声音已经不大发得出来,她说:“我去尿尿。”
李柔风道:“你没喝那么多水。”
她嘟囔道:“女人天冷尿多,你懂什么……”
到第六日昼夜相交之际,抱鸡娘娘支撑不住睡去,这一睡睡了两个时辰也未能醒来。李柔风见她身上火焰已经微弱如烛,不由得心急如焚,抱着她连呼“娘娘!”可她怎么也没有反应。他又去摇萧焉,萧焉也昏迷不醒。
李柔风咬着牙关,摸着抱鸡娘娘的裙角,扯下一根纱线来。他得继续去走,他感觉风势已经变化了,硐穴中的轰鸣声也和之前有了很大的不一样,极有可能出口就在不远处。他得去找,他得快快地去找,两个他已经无法放下的人的生命,都命悬一线,那线就在他的手中。黑夜之中,硐里阴气厚重,他腐朽得会慢很多。阳魃已经走不动路,他只剩下这一夜的希望。
李柔风离开后,抱鸡娘娘的眼睛缓缓睁了开来。
又是地下河涨水的时间,汹涌的河水在一旁澎湃而过。火把还亮着,是这寒冷地硐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她感觉自己身上属于阳魃的热都已经流失殆尽了。
细瘦的手指颤抖着——到底还在动。她瞅着躺倒在一旁的萧焉,低头抖抖索索地打开了腰上的小布包。里面的银甲依然雪亮,她留恋地看了两眼,摸出一个亮晶晶的小瓶。
她慢慢爬到萧焉身边,艰难地拔开小瓶上的软木塞,一股甜腻的蜜香在空气中洋溢开来。
她吞了一口口水,吃力地挪开在瓶子上的目光,捏开萧焉的嘴,把这满满一瓶蜜水灌进了萧焉口中。
软木塞上还有一些凝固的蜜糖,她伸出舌尖,一点一点地把蜜糖舔干净,又把瓶口处残余的蜜汁贪婪地吮了个干净。
她感觉自己好像有了些力气,便用这力气狠狠地去掐萧焉的人中,“萧练儿……你……给我醒来!”
掐了许久,萧焉终是慢慢睁开了眼,火光闪动,他盯着眼前又瘦又小的女人。
他听见她说:
“萧练儿,我要走啦。你出去后,要给他造佛像,造好多好多的佛像,造得越多,他越是不会死。”
她又狠狠地掐他的人中,“你会做皇帝的。只有你才能让他一直一直活着,所以我救你,你懂了吗?”
她说完,便放开萧焉,瘫在一边大口喘气。裙子上的丝线仍然在不断被拉开,她慢慢地解下裙子,塞在萧焉手里。她朝着地下河慢慢移动。
忽的脚腕一紧,她听见萧焉微弱的声音道:“你去哪里?”
抱鸡娘娘说:“你就告诉他,说我走了,我不稀罕他,我要去儋耳,再也不回来了。”
她用力一挣,便挣开了萧焉无力的手。她扑向汹涌的地下河,隐约听见萧焉在她身后说:
“馒头……馒头……你一点都没吃是不是……你别……”
她很快就听不见了。
第45章
李柔风看到了荒野上的风。
风是有形状的,他极目所望,俱是庞大的、令人心悸的漩涡,他一时分不清自己是置身于荒野之上还是滔天海啸之中,他惊恐地跪下来,伏在地上,花了一些时间去适应这样令人恐惧的世界。
荒野上的风,和采石硐天中的风不一样,采石硐天中的风是被束缚的野马,狂躁而暴烈;荒野上的风,是恣肆的汪洋,磅礴而流溢。
这就是自由了。
李柔风紧紧地攥着手中细细的丝线,摸着右手边比他手心还要冰冷的石壁,将丝线缠绕在了一块突出的石棱上。
所幸抱鸡娘娘不穿绫罗绸缎,她穿葛布或者麻布的衣裙,她说比较凉快。这样的布料抽出来的丝线,又细又韧,不易断折,像她的人一样。
李柔风循着丝线的来路往回走去,从未感觉到自己的步履如此轻快过。他知道外面还有危险在等着他们,但这一关就要过去了。自从成为阴间人后,他才恍然察觉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人生,一重苦难紧接着一重苦难,仿佛永无终止,每每暂时得以喘息,那也只是为下一重苦难积蓄一点力量。抱鸡娘娘很适应这样的日子,而他竟是一直在向她学习。
他开始看到一点点明亮的希望。他的承诺不会空口无凭,他许诺给一个姑娘一点不一样的人生,他会做到的。他开始是大步快走,随即很快奔跑起来。萧焉会活着,抱鸡娘娘也会活着。他不会辜负他们,一个也不辜负。
他顺着丝线走到末端,摸到了裙子,然而裙子竟是在萧焉的手中,他心中一惊,四面环顾,竟没见着那簇火苗的踪影。他感到萧焉的手指一动,忙将萧焉扶了起来,靠在自己怀中。他道:“殿下,你醒了。”萧焉能醒过来,让他心中安定了许多。
萧焉张口,他闻到蜜香,萧焉道:“蜜……”李柔风摸着他的手指,感觉指向地面的某个位置,他顺着萧焉指着的方向去摸,果然在地上摸到了那个蜜瓶子。他想起来这是那次抱鸡娘娘生病,他给她用来喝药后甜口的蜜水。攥着这个刚打开的蜜瓶子,他心中忽的笼罩上一片阴翳。
李柔风的心脏乱跳起来,他尚有一丝侥幸,他问萧焉:“殿下,她是不是又去方便了?”
萧焉摇不动头颅,吃力地在他手心晃动手指,“河……”
李柔风这时才惊觉地下河河水的奔涌声就在耳边,萧焉已经不在他之前昏迷的位置——他手心许多尘土,是爬过来的。
他在一瞬间明白了一切,一颗心沉入谷底。他过去不觉得自己没有温度,这时才忽然觉得浑身冰凉。他就这么灵魂出窍般地呆了会,忽的起身,捡起地上包裹,把萧焉背了起来。
萧焉“啊”了一声,有几分怒气,虽是气息发出的声音,李柔风却听出了责备。萧焉说:“救她。”
李柔风沿着丝线往外走。他很确切地说:“殿下,我救你。”
“你——”
李柔风紧抿了唇,没有再说话。他双手把萧焉托得很扎实,每一步也都踩得扎实。萧焉感觉这是一个他过去所不了解的李柔风,过去的李柔风,天性懒散,优游容与,并不似这般有过担当。这种担当让萧焉莫名地生出一种恐惧,一种他不再被需要的恐惧。他想他得快些出去,快些好起来。他想李柔风选择救他,心中到底是只有他的。
踏出硐口,苍茫大风迎面袭来,外面是莽莽荒野,辽阔无边。李柔风从包裹中摸出了第二支信号焰火,此前他们做了周密的安排,倘若第一支接应分队遭遇不测,他们还有第二次机会。
焰火冲向天空,不多时,旌旗摇动,荒野上现出一支骑兵,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驰来。马蹄声滚过苍莽大地,萧焉双耳一耸,微闭的双眸中陡然射出精光,“敌军——”
萧焉的判断没有错误,那支骑兵瞬间已至眼前,抖擞的旌旗在月色下清清楚楚地展开出一个“杨”字。
看来杨燈是要对萧焉穷追猛打,非要将他置之死地不可。
这是怎样一种绝望。
萧焉还能撑过今夜吗?便是退回石硐,他们又何来的希望。李柔风心中一片荒凉,如堕冰窟,脚下一晃,往后退了一步。
他想,不必后退了,那便——杀吧。
正当转起这个念头,硐口前忽然飞出漫天的纸人纸马!那些纸做的骑兵踏着阴灵,呼号震天,在这夜色中竟有千军万马一般的浩荡之势!杨燈的那支骑兵登时被逼得后退,挥舞长矛,与那些纸人纸马大战了起来。
李柔风忽的明白,在骑兵眼中,这些纸人纸马便是真正的士兵,只不过他是阴间人,看得穿这一出障眼法。
他们的第二支援兵,原来并不是真正的军队。他不知晓,杨燈更不知晓。
“李三公子,你与澂王,随我走。”
李柔风头颅一侧,他听出来了,是通明先生。
通明穿着八卦衣,一双宽大袍袖在荒野狂风中猎猎作响,鼓胀如大帆。
纸人纸马与杨燈骑兵厮杀得惊天动地,通明先生向萧焉深深一礼,朗声道:“山人阳隐通明,数月之前得一图谶,推算出天下必归萧氏。山人其实算得清楚,这萧氏,是澂王一支的萧氏,而非吴王一支的萧氏。山人愿效劳澂王左右,助澂王成就宏图霸业。”
萧焉吃力地扬了扬头,“好。”
李柔风默然,将萧焉放下,扶他向通明先生。
通明先生见李柔风只是将萧焉送与他的模样,抬双袖道:“李三公子,我这‘袖里乾坤’的法术,可容二人,难道你不打算与我们同行么?”
李柔风摇了摇头。
萧焉的手指忽的攥住了李柔风,他张口,却说不出来话。通明先生二指点上萧焉腕上经络,一股精沛真气送过去,萧焉道:“她难活了。”
李柔风垂着头,一声不吭。
萧焉切切道:“倘若她真的死了,你去找她,便只会化骨。她让我为你造佛寺,佛气充溢,你便能不朽。”
萧焉看不到,也听不到,李柔风此刻心中,忽的“哗啦”一声,一切全都摧枯拉朽地崩塌。他此前还有那么一些想不明白,此刻忽的全都明白了。
她说,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还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他忽然全都明白了。他手上力道一泄,萧焉跌到了通明先生的手上。
这时,纸人纸马渐渐开始化作灰烟,通明先生厉声道:“李三公子!我那法术撑不了多久了,你快快抉择!”
李柔风忽的后退三步,屈膝对着萧焉长跪在地,深深稽首。
萧焉双目中迸出血丝,嗓音又硬又哑,恨不可抑——
“李柔风!”
李柔风额头点在手背,伏地不起。他哑声低泣:“殿下,非是殿下负臣,是臣负殿下。”
萧焉仰首闭目,牙齿紧紧一咬。通明先生右手袍袖一挥,萧焉整个人便不见了踪迹。再一抖左手,一个几乎与萧焉一模一样的人跌落地面。通明先生冷然一笑,“法遵,留了你这么久,你也该起点作用。”仙风道骨的身影,在夜色中隐遁而去。
李柔风慢慢爬起来,在那些纸人纸马灰飞烟灭之前,再次钻进了采石硐天。
第46章
接应萧焉的旧部想得很周到,放在大马上的包裹里有馒头,为的是防备李柔风去水牢救人的时间太长,卫士和抱鸡娘娘在硐中等得饥饿。等到萧焉出来,也可以临时充饥。
李柔风知道包裹里有馒头,但有多少个,他不知道。他能感觉到萧焉对抱鸡娘娘有着一种强烈的不信任,这种不信任是来自于对他的占有欲吗,他感觉并不是,萧焉素来也不是这样囿于情爱的人。这种不信任源于何处,他也说不清楚。
但他信抱鸡娘娘。她可以让他和萧焉先走,就绝不会对萧焉动什么手脚。
她不是那样的人。
他更加相信的是,抱鸡娘娘也一定会保护好她自己,因为阳魃死了,阴间人也只剩下了化骨这一条路。
所以在硐中的这些日子里,他一心一意只想快些找到出口,没有在意过抱鸡娘娘和萧焉怎么分口粮。
他信抱鸡娘娘。
又回到硐中,摸到那条裙子,他手都在颤抖。只差这最后一段路了,她怎么会跳河呢?她怎么会——傻到去跳河呢?
他想,她可能只是在骗他,她想要从萧焉手中分一些他对她的关心,她过去总把他咬出血,不就是想让他亲亲她吗?她从来没有真正想过去死的,她想同他一起,她不会放弃她的生命的。
于是他去旁边的支硐去找,她之前去还去里面方便过,她可能只是藏在了里面,她想让他去找她。
他走到支硐中去,里面很小,闪着绿莹莹的光的地面上,还有她光光的有五个脚趾的足印。他看到她细小的、光光的脚印在墙边停下来,他却没有闻到丝毫的尿溺的气味。他看到绿莹莹的地面乱糟糟的一片,他蹲下来伸手去摸。
是石缝中的泥土,泥土被刨得稀烂,上面有破碎的青苔,忽然还有一只虫子爬过。他摸到了那只虫子,这虫子背上有小瓦片一样的甲片,生着细细的绒毛。他认得这种虫子,之前小丁宝见过抱鸡娘娘在老宅的墙根挖这种虫子,抱鸡娘娘叫它“地团鱼”,用来泡药酒用。他知道这种虫子中医叫“土元”,可以散瘀止痛。
她这些天,每每走开,哪里是去方便呢?她把馒头都给萧焉吃了,她知道萧焉的身体比她更虚弱。她每次走开,都是去石头缝里刨吃的,吃青苔,吃“地团鱼”,吃其他一切可以吃的东西。这采石硐天不比天然洞穴,人类挖了它三百年都没有能够驯服它——里面什么东西都不长,寸草不生,只有滑腻腻的青苔和这些微不足道的小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