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要留着萧焉,让萧焉尝尝眼睁睁看着身边亲友爱人一个一个死去的滋味,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苦苦挣扎之后死在自己眼前的滋味,要让他尝一尝他这种地位的人难以尝到的绝望的滋味。他自认是个好兄长,他为族弟萧焉亲手献上丰盛的筵席,全天下的种种饕餮,人世间的样样滋味,他都慷慨大方地送给族弟亲口尝一尝。
数日之前,听闻有淘金者在江中挖到了一个青铜鼎,鼎上刻的不是金文(即钟鼎文),却是更早时期的甲骨卜辞。这青铜鼎很快流传到了建康城里的士族手中,几番鉴别,确认是殷商时期的古物不错。千年前的古物固然珍贵,其上的文字,看上去竟都是谶语,说的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预言。士族不敢怠慢,立即献入宫中。
这个青铜鼎大大地吊起了吴王的胃口。从方才那些文士细细辨别出的可读的部分来看,秦朝一统天下、短命而亡,楚汉相争、霸王绝路乌江,三国争霸、南北裂国等朝代更迭的大势,无一不已应谶。
可偏偏到了最后一段,里面有几个紧要之字,这几个文士都不识得。
他萧子安和萧焉,到底谁才是天命之人?倘若是他,他现下就去把萧焉给杀了。一个伪称天命之人,岂不是和蜉蝣一样不值一提?倘若是萧焉,那么他就要在萧焉的眼前登上帝位,他要逆天给萧焉看!
“殿下,老臣倒是识得一人,精通六书与甲骨文字,三代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读。”
吴王扬眉,见是老太尉,问:“何人?”
老太尉道:“此人听说和殿下也有过一面之缘,便是抱鸡娘娘在冯总管过世之后,新嫁的那位李三郎。”
李柔风得到传唤时,向马车中的阿春施了一礼,阿春忙站起来,笨拙地学着他的样子也向他施礼。他拜托阿春照顾抱鸡娘娘和老宅中的小丁宝,而马车的不远处,便装紧盯着这辆马车的,是杨燈的亲兵。
李柔风知晓,虽然杨燈没有兵符,整座建康城中的军队,却都已经秣马厉兵,天戈直指吴王宫门。
城外捉拿萧焉,剿灭接应澂军,本就是杨燈的私下行动,倘若让多疑的吴王知晓,杨燈只有死路一条。
此刻,杨燈别无选择。
而他,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李柔风知晓,他此去吴王宫中,是一条绝路,却也不是一条绝路。
他俯下身来吻了吻抱鸡娘娘颜色仍然浅淡的嘴唇:“你活着,我就活着。”
她已经昏迷十来天了。虽然脸颊和身子是一日一日地滋润了起来,火焰也健旺了许多,但仍没有醒来的迹象。杨燈派来的大夫瞧过,说是头被撞伤,得待淤血渐化,才能醒过来。
李柔风不知道,她是不是并不想醒过来。
李柔风下车,车外有内侍为他引路。吴王王宫就是过去萧焉曾居住过的宫殿,他来过一次,但并不感兴趣。在宫门口他被细细地搜了身,除了身上衣物,什么都不许有。只不过他本来除了一袭布衣,一根发带,随身上下也并无他物。
去往宫殿的路他已经不大记得,所幸沿途都是在屋檐下,并无阳光直射。指尖虽然有微细的痛,一时半刻却不会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他耳力敏锐,道路两侧一些隐蔽的声音都随风灌入他的耳中。
竟是个俊秀小郎。听说是抱鸡娘娘从鬼市上买回来的?别瞎说,我听御史大人说这小郎擅识古物,什么旧物儿,被他一摸,准能摸出年代来,这回是太尉大人荐进来的。那这次为殿下鉴了青铜鼎,多半是要飞黄腾达了。也是——那抱鸡娘娘,死了冯时,竟又捡了个大便宜。啧,三嫁之女,给我我都嫌脏,待这小郎讨了吴王殿下欢心,要什么美人没有……
李柔风敛了眉眼,扬起头颅,淡然地跟随身边的内侍往前走。
吴王在殿内候着他,其他公卿和文士也都在。内侍出声提点,他向吴王行了大礼。吴王并不多言,示意文士出题试他。
六书与古文字形声韵义,他对答如流。问为何年纪轻轻,懂得这些,答曰家中以盗墓为生。问从何处来,答曰旧时乃江北人氏,战乱中流亡江南。又问如何与抱鸡娘娘相识,答曰于鬼市上被抱鸡娘娘所救。
他的这些话,半真半假,真伪难辨,又曾在那些漫长的夜晚里,被他演练过无数次,无需思考,天衣无缝。
终于考问到青铜鼎,这又怎么难得倒他。毕竟这鼎的模样,都是他一刀一刀在竹片上刻出;一个一个的甲骨卜辞,也都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细细斟酌,再极精微地镌刻到竹片上去的。他一遍遍地摸过竹片,确信没有毫厘的不爽;青铜鼎造出来之后,他也一寸一寸地用他那敏锐的食指摸过,确认和他设计中的一模一样。他教铁匠道士如何做旧,这种事情他过去认真学来,是为了自己辨真假,孰料如今他竟真去做赝品。
这件事情他自与范宝月见过面之后便开始在心中谋划,过去谋划那件事,只是为了在必要时接近吴王,倘若实在找不到萧焉,最后一搏,便是逼迫吴王把萧焉交出来。
他彼此还未想过要亲自手刃吴王。他觉得杀王这种事,当是王对王,当是假王之手,而他,只是需要将萧焉救出来,剩下的复仇,便都交给萧焉。
但在地底硐天中,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心已经开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为何一定要靠萧焉去复仇呢?
是吴王,亲口下令杀了他的父母,杀了他的至亲兄长,杀了他的族人,也毁了他们的李氏族宅。
他可以做到的。
他为何还需要依赖萧焉。
他是他们澂州李氏唯一“活”下来的人,这件事理应由他来做。他过去把自己看做什么呢?看做萧焉羽翼之下庇佑的一只雀鸟,他从未把自己看做过独立于萧焉之外的存在。他虽从不曾向萧焉下拜,甚至无视世俗礼仪与君臣之别与萧焉平起平坐,但内心底处,他没把自己当做过一个独立的人。
但他是澂州李冰啊,他几乎已经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柔风。
他摸着青铜鼎,向吴王说:“……三年之后,大魏亡,新帝定江山,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新帝?”吴王逼近一步,急迫问道,“新帝为谁?鼎上可有谶言?”
“有。”李柔风低声道,指尖划过鼎上弯曲的铭文,起笔圆,收笔尖,商王盘庚时期的文字,他模仿得非常好。
明明知道看了也看不懂,吴王却还是好奇地低下头,去看他指尖下面的文字。每一个他们看不懂的文字,李柔风都会娓娓道来,指出这些象形文字的释义,令他们心服口服。
这几个字,吴王相信李柔风也会如此做。
然而此刻出现在李柔风脑海中的,却是兄长的那一双眼睛,仇恨,怨愤,不甘……他在杨燈身上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个厉鬼。
所有的凄厉叫喊和昔日画面狂风骤雨一般涌入他的头颅中,自己死前痛苦的挣扎与哀求,兄嫂的泪水,父母紧闭的双眼,百年李氏族宅上的冲天火光……
“长兄殁,幼弟兴……”
吴王尚未来得及理解这六个字,他呆滞地发现,他的胸前长出了一只血手,血手的指甲极长极尖利,银亮闪光,殷红的浓稠的血自指甲上滴下去,一颗鲜活的血肉在那只手中颤巍巍地跳动。
他没能来得及想这是谁的心脏。那血手向后抽出,他仆到在地。吴王死了,所有人开始尖叫,尖叫声汇成一股潮水,一道冲天的烟火,提醒杨燈的兵浩浩荡荡冲入宫中。
此时无人去细想杨燈为何恰好骠骑将军的铠甲明晃晃着身,他雪亮的刀锋已经指向了乌发为霜的李柔风:
“把这个谋杀王上的阴间人拖出去!悬于城楼曝晒三天,警醒世人!”
第49章
城头幻变大王旗。
或许是早已习惯了这个乱世,人们并不那么在意城头的王旗从那个“萧”换成这个“萧”,也不那么在意这一天“萧”换成了“杨”。
他们对城楼上悬挂的那个阴间人更感兴趣。
阴间人!
大多数人尚一无所知,但总有人高声大嗓地炫耀:“你们没听说过吗?你们不知道有阴间人这种东西?”“啧啧!我听我那做道士的大叔说过,阴间人就是从乱坟岗里爬出来的,活死人!太阳一晒就烂了,长蛆!”
这时人群中便发出各种抽气声、惊吓声、干呕声,“怎么会有这种脏东西!”“是妖怪!”
“这便是那抱鸡娘娘在鬼市捡的,据说当时手脚都是烂的,好多人都看到了!”“哎哟哟,还好那毓夫人没把这人买回去,不然还不得恶心坏了!”“等等,后来抱鸡娘娘不是三嫁嫁给了这妖怪吗?”“那抱鸡娘娘,一嫁嫁了只鸡,二嫁嫁了个老太监,三嫁嫁了个活死人,嘿!你觉得那抱鸡娘娘能是什么好人?”“对,难怪早就觉得她身上有股子妖邪劲儿!”
“这妖怪死了吗?”“阴间人可没那么容易死。”“那他怎么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呢?是不是之前已经被捅死了?”“你怎么就不肯信我?没听杨大将军说嘛,要曝晒三天,才能死透了!”“嘘,是新王,不是将军……”“不管怎么说,现在肯定还没死!”
李柔风被粗大的绳索高悬于城楼之上,单薄青衣上尽是血渍。此前杨燈捉他的时候费了点力气,只是这才是他第二次尸变,纵然尸变后的阴间人天然趋向于阳魃,他却没能跑出层层高墙环抱的王宫去。伤了五个禁卫之后,他被校尉抓了起来,恢复神智时,人已经在城楼上。
阳光太刺眼,他不想睁开眼睛。周身都已经开始腐烂,早已经习惯的痛楚让他感到麻木。他忽的感觉到额头剧疼了一下,是一种不同于腐烂的疼,于是他本能地睁开眼,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是活的是活的!”“睁眼了!快看!”
他听到下方有好多人在惊呼,惊讶于他这个已经开始腐朽的活死人居然还活着,言语之中,居然还带着一种惊喜,一种单纯的因为看到新奇不一样的玩意儿而感到有趣的惊喜。
他像一只濒死的螃蟹,人们想要确认这螃蟹死了没有,就戳一戳这螃蟹的眼睛。那小木棍一样的眼睛支起来,人们就惊喜地喊,活着呢!还没死呢!
锐利的小石子不断被弹弓打到他身上,人们发现了新鲜的玩法。他后来不睁眼了,人们便捡他身上烂得多的地方打,他一疼,便会抽搐一下。于是人们便会向新来围观的人介绍,看啊看啊,这个阴间人还活着呢,要被太阳晒上三天才会死。这阴间人杀了吴王,你看他那血糊糊的长指甲,哎呀,多可怕啊,这种阴间人都得死!妖怪似的!害人的东西!
没有人在意王宫中正在发生什么,吴王妃的尸体被从王宫隐蔽的侧门抬出去,带发修行的侧妃景氏的尸体也被抬出去,一切吴王的旧人、还有不愿意向新王投诚的人的尸体都被抬出去。这座建康城已经被身带雷纹的新王血洗过一次,他丝毫不介意再血洗一次,旧主愚昧不明,当由他这个铁血新王来肃清魑魅。他手中的刀刃就是权力,所有人都得向权力臣服。
也更没有人在意,一个穿着花布裙的身材瘦弱的小女子想要跑进城楼,被盔明甲亮的守城士兵拦了下来,这小女子看似瘦小不堪像个虾干儿,一转身竟抽出把明晃晃的柴刀就要砍他们。那几个士兵险些要就地杀了她,头领却识得这个细眉细眼的小女子,命人将她捆了,送进宫去交给新王处置。
然而新王刚刚登上王座,金子与铁做成的椅面都还未焐热,哪里有时间去见这小女子。然而那小女子极嘶哑的声音越过宫墙传了进来:“你以为缠着你的厉鬼只有维摩一个吗?!杨燈,你不见我,你还得死!你迟早都得死!”
宫中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这抱鸡娘娘和阴间人救过杨燈,宫中人众所周知,那个抱鸡娘娘说杨燈将在水边死去的预言,经过两次应验之后也被疯传得人尽皆知。
这个疯女人,杨燈心想,那一声一声的破锣嗓子,他听得烦躁不堪,身上不知为何开始麻痒,心中一惊一悸地难受,他心想这一定是因为那个鬼鬼神神的女人,算命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信也不得,不信也不得,搅得他内心不得安宁。
他终究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来处理政务,大喊一声:“让张翠娥进来!”
一进殿门,张翠娥便被一掌推得踉跄前去,匍匐在地上。她刚刚清醒过来,脸上仍没什么血色,连腿脚都不怎么利索。她当然知道她刚才都在胡说八道,这个时候,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才能从杨燈手中救下李柔风。她睁着眼睛,茫然地趴在地上,看着那双王靴向她这边走来。这双王靴显然才刚穿上不久,上头一尘不染,靴子不太合脚,靴头上被顶出几个脚趾头的形状。
“这个王位不属于你。”她喃喃地说,“你以贪狼强占紫微星位,必遭天谴。”
“张翠娥!休得再拿这些鬼神之说来糊弄我!什么天命?那都是假的!萧子安当不了皇帝,难道是因为他没天命吗?是因为他蠢!他一早便把萧焉杀了,不去信这个图谶那个铜鼎什么的烂七八糟天命,我就不信他做不了皇帝!”
“凡事都有因果。”张翠娥干枯的嗓子低声道,“命是什么东西?命是你自己造的,你种了怎样的因,就会有怎样的果。你滥杀无辜,连给你逆天改命的人都要杀,迟早会自食苦果。”
“张翠娥你今天是来找死的是不是?你竟敢诅咒孤?”杨燈终于大发雷霆,指着殿外一个小小角楼道:“孤要把你关在那里,让你这一辈子都待在那里看着孤,看孤扫荡天下,到底会不会自食苦果,看你和孤,到底谁先遭天谴!”
见杨燈怒火冲天,一旁的内侍慌忙端过茶水,递给杨燈,“殿下,为这么个奴婢,何必动如此大的肝火!殿下,喝口茶消消气——”
杨燈觉得自己今日确实有些不大正常,吐着气让自己平静下来,拿起茶杯,不曾想,他一看见杯中茶水,周身忽的泛起惊悸的惊涛骇浪!他手一抖,茶杯掉到地上,他惊声大叫道:“水!水!把水拿开!——”
内侍惊愕当场,被杨燈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呆若木鸡,茶杯碎裂在地面,茶水溅得四处都是,甚至打湿了杨燈的王靴。杨燈看了一眼地上溢开的水,登时觉得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喘不过气。他像溺水的人一样大张着嘴,双手抓着自己的咽喉,双目鼓出,痛苦不堪。
杨燈的卫队哗啦啦地涌进殿中,内侍指着抱鸡娘娘惊恐叫道:“妖女、妖女!她有妖术!殿下一看到水、一看到水就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