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寺是建康城中的一座古寺,两百多年前,石头城初建之时,鸡笼山上便有了道场。
古寺中有老僧,虽已垂垂老矣,却仍心中清明,萧焉每年都会上山一次,与老僧彻夜长谈,问道解惑。
这日,萧焉抵达鸡鸣寺,便按照老僧的指引,用斋后沐浴,在众香佛国中安睡数个时辰,直到子时餍足醒来,入精舍与老僧谈话。
李柔风一直跟随着他,而他竟极是虔诚,从头至尾没有多说过一句话,更没有提到阳魃与阴间人的事情。
李柔风便耐心地等。萧焉是独自入的精舍,李柔风便在精舍外的院子里等,一等等到五更天,萧焉才出来。
萧焉依旧披了大氅,见李柔风仍是一袭单衣守在外面,问道:“不冷么?”李柔风道:“阴间人不畏冷。”萧焉为他掸去发上的露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你还是会感觉到冷,就像你也会觉得饿一样。”不由分说,脱了大氅,披在李柔风身上将他带往自己的禅房。
李柔风没有推拒也没有挣扎,他觉得这般做反而矫揉造作,他沉默着,随萧焉入到他的禅房。
禅房中暖热许多,有随行内侍提前点起青灯,照出房中一片古朴静谧,萧焉命内侍都退下。
李柔风解了大氅,却因为看不见,不知应放在何处,萧焉及时接下来,挂到门边的衣架上。
萧焉道:“你兄长真真对你太苛刻,何苦要多此一举将你药盲,如今诸多不便,只是苦了你。”
李柔风低眉道:“多谢殿下。”
萧焉道:“有何可谢?便是让我做你一辈子的拐杖,又有何妨?”
听到“拐杖”二字,李柔风却蓦地想起抱鸡娘娘。初时他没了拐杖便不大敢走路,抱鸡娘娘却一见他用拐杖便狠狠地打他。
真的是因为嫌弃他拿拐杖不好看么?她却连烂成那个模样的他都不嫌弃。
他至今还记得她当时是怎么骂他的——你一个阴间人,耳朵鼻子不好使还是怎的?离了拐棍就活不了还是怎的?再敢用拐棍,我打断你的腿!
她说她会死,而他会永生,她只怕是在那时候,就在训练他不要依赖任何东西,无论是拐杖,还是于他而言如同拐杖一般的人。
萧焉见李柔风一时出神,双眸茫然黯淡,以为他心中有所触动,走近他,低沉唤了一声:“柔风——”
李柔风闻声抬头,萧焉见他容颜如玉,黑白分明的眸中闪烁着追逐他声音的光,心想,分明就还是初初那个眷念他的李柔风。他想,无论如何,李柔风都是放不下他的,无论如何,就算他知道他想让张翠娥去御使阴间人也是如此。
他想他终究是李柔风心中的第一个人,有着十年的情根深种,张翠娥与他算什么呢?他知道张翠娥对他的情之下所深种的恨意吗?李柔风对他的爱终究是博大的、包容的,连他自己都无法抑制和轻易放下的,无论从感情上,还是他的良心上。他在李柔风这样的爱上可以有一点点的肆虐,有一点点的放纵,但他告诉自己这是迫不得已的,是迟早都会化解的,而他知道这份肆虐和放纵的分寸。
嘴唇若频婆果般色泽光润,一如既往,是禁果般的诱惑。萧焉目不转睛地望着,渐渐心跳如擂,慢慢靠近。将贴上的那一刹,李柔风忽的颤了一下,头微微后仰,避开了他。
萧焉身为诸侯王,是何等自尊心强的人。他神色微变,道:“李柔风,不愿意亲近孤了吗?”
李柔风敛眸,低低道:“殿下,今时不同往日了。”
“你打算忘了旧情?”
李柔风道:“旧日情意,如何能忘。”
萧焉负着双手,背着他走出几步,道:“既是如此,我们为何不能像过去一样?人生在世,何其孤独?你过去明明知晓我心中不独你一人,我心中还有天下、有我的其他妻子和子女,你仍愿与我一起。如今我知你心中有张翠娥,我亦可以容忍。男人的心都是很大的,和女人不同。你愿意和张翠娥在一起也好,和其他女子在一起也好——”
他转身凝望着李柔风:“人生漫长,帝者最孤。我只希望,只是希望,你能一直陪我走。”
李柔风沉默了很久,道:“殿下,我们或许不该想那么远的事情。”
萧焉束着双手,目色渐渐转冷:“那你觉得,我们现在应该想什么事情?”
李柔风已经感觉到萧焉语声中所散发的冷意,他并非不熟悉。萧焉为王,自然有他的铁血手腕,只是他过去并不太多上心罢了。
但他扬起头,仍开了口:“殿下,请殿下不要在守城之战中,让阳魃去驱使阴间人。”
萧焉声音一沉:“你知道了?”
李柔风道:“我听到了。”
萧焉冷声道:“所以你今夜答应与我来此,是打定主意做说客来了?”
李柔风低声道:“我是为殿下的声誉着想。”
“这不是你应当考虑的事情。”萧焉道,“你想过吗?倘若不用阴间人,十万临时拼凑起来的兵去硬抗二十万魏军,就算能守住建康,死伤会有多大?”
“那殿下又想过阴间人是什么吗?阴间人和僵尸、和鬼怪,有什么不同?”李柔风的声音忽然清亢了起来,这是他头一回,第一次,和萧焉分庭抗礼。
他道:“殿下也知晓,阴间人会觉得冷,阴间人记得旧情,殿下感觉得到的,阴间人都感觉得到,殿下记得的,阴间人全都记得。这样的阴间人,殿下要把他们当做妖怪、当做无知无觉的刀去用么?”
他说得很冷静,没有一丁点的激昂和冲动,然而萧焉的脸色,随着他的话语,一点一点地彻底变化了,他的声音冰寒得没了任何温情,他道:“李柔风,你果真变了。我一直把你当人看,但你……”
那几个冰冷的字终于从他的唇齿间刺出来:
“你已经,不是人了。”
李柔风平静地说:“被挂在城楼上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我确实已经不是人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萧焉在心中想,然而,柔风,我终究待你不同。
“在十万将士和四千阴间人之间,你认为我会选择谁?”萧焉冰冷地说,“李柔风,你不要太天真。”
李柔风恳切道:“我不是天真,殿下,阴间人逆天地大道,绝不能随便用,用了,天下会大乱的!”
萧焉怒不可遏:“李柔风!那你给我个办法!”
“我。”李柔风道,“擒贼先擒王,我去杀了大魏的大将军,剩下的,便好办多了。”
“你——”萧焉骤然说不出话来!他终于明白李柔风的意思了,他终于知道李柔风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了!他说不要想那么遥远的事情,他说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旧情,他根本就是已经想明白了、想清楚了,下了决心要去做这件事情!他不能再爱他了,可他也要不负他!他要怎么去杀那大将军?尸变吧?像杀萧子安一样吧?然而他连阳魃都送走,若真尸变了,还能活着回来吗?!
萧焉气到浑身颤抖,气到眼睛都变得血红,他没法再去做那个冷静的、处变不惊的澂王,他一把揪住李柔风胸前的衣襟,厉声道:“你休想!”
“李柔风你给我听着,别说让我负四千阴间人,就算让我负十万将士、让我负尽天下人,我也绝不会再让你去送死!”
鸡鸣寺中响起了一声雄鸡的啼叫,忽的一声紧连着一声,一声带着许多声,激荡起整座鸡笼山、整个石头城鸡鸣声的涟漪。
李柔风眼睛中的光与色泽淡去了,他静静道:“由不得你。”
萧焉死死地盯着他,那目光想要把他钉穿了似的,声音破碎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来:
“——好——咱们且看,是由我,还是由你!”
第54章
何为丛林?
草不乱生曰丛,木不乱长曰林,其中自有规矩法度。佛门之中,僧伽聚居之所,譬如大树丛聚,亦称丛林。
眼下,建康城外,采石硐天之上的那片巨大荒野中,便出现了一座丛林。
一座奇特的、世间罕见的、佛与阴间人的丛林。
无数的佛像,石头做的,木头做的,镀金的,浇铜的,巨大如丘的,微小可立指掌的,拈花微笑的,怒目圆睁的,整整齐齐、错落有致地垒放在无垠荒野上。
漩涡一般的大风搅起飞花秋叶,又将僧人海潮般的梵音送入佛像的丛林,声声送达诸天。
佛法的清净微妙之气与冰冷凶煞的阴气在这片荒野上奇迹般地交汇而凝结,连草叶上结的霜都比平时浓密一些,霜棱齐齐地指向最近的佛首的位置。
佛像之间端端正正坐着的便是阴间人,数千之众,密密匝匝,初初一眼望过去,能让人不寒而栗。
全都是阴森森的尸身,死状各异,扭曲恐怖,几乎没有一个是完整的人。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坐着宛如石雕,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却都是活的,随着风吹草动而转动,里头装满了恐惧、费解、无望、悲伤……这里像一片苦海,像一座地狱,人世间任何一种不快乐的情绪,任何一种苦难的情绪,都能在这里的眼睛里找到。
抱鸡娘娘忽然觉得,这些阴间人也是佛像。这个乱世的百样生动,万千栩然,便在这片佛与阴间人的丛林里了。
“都被施以了定尸咒么?”抱鸡娘娘问道。
通明先生道:“不错。这四千多阴间人,不用定尸咒,还不乱成一锅粥?用定尸咒也有个好处,在佛气不盛的时候,也能延缓他们的腐朽。”
抱鸡娘娘缓步走到阴间人的阵列中去,烈日艳阳般的阳气破入佛气与阴气之中,登时如墨汁入水,渗透开去,所有的阴间人都像被突然激活了一样,眼睛中放出别样的光彩,射出贪婪而饥渴的目光,齐齐地向抱鸡娘娘望过来。
之前还没觉得有这么令人作呕——这些时日以来,每到晚上,李柔风出去会客的几个时辰里,通明先生便会带着她到乱坟场,到鬼市,到秦淮河上,到种种抛尸处。或许是因为建康城三易王旗的那一场滔天大乱,这个世间的阴气积蓄到了喷薄而出的境地,每天晚上都能有数百阴间人从尸堆里活过来,抱鸡娘娘什么都不用做,往乱坟场边一站,便有无数蛆虫般的尸体蠕动着向她爬过来。阳魃的火焰冷静却妖艳招摇,像夜中勾引飞蛾蚊虫的灯,尸身一靠近便着了通明先生的符咒,像活鱼一样挣扎着落入网中。
——可能是因为实在太多了。又是白日,一切邪恶都看得真切。
所有这些猥陋的、毫无克制的目光让抱鸡娘娘极为厌恶,她腰间刀鞘中的柴刀在隐隐鸣动,想要除去这些眼睛,想要杀掉这些阴间人。
通明先生一直在密切地盯着抱鸡娘娘的表情,他漠声道:“你憎恶阴间人,是么?”
抱鸡娘娘手按着柴刀,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通明先生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轻描淡写道:“看来你被阴间人欺负过。”
“你闭嘴!”
通明先生又淡又冷地一笑,“没关系,这些阴间人,如今都得受你驱使,对你惟命是从。这些时日我教你的那些手诀和符咒,你可都记清楚了?”
抱鸡娘娘点头,“记得很清楚。”
“那么今日最后操练一下阵法罢。”
抱鸡娘娘望了通明先生一眼,讽道:“看来说什么先生是淡泊名利从不出世的隐士高人,什么于道家法术上一无所知,全都是骗人的。你和法遵也没什么两样,你此前看似痛心疾首将他逐出师门,实则是为了放纵他以坐享其成。所谓‘君子远庖厨’,最是虚伪。”
通明先生冷笑道:“无知妇人!如今道门不昌,自从那张道陵创了五斗米道以来,愚民便只崇奉那些符咒印斗之类的妖法,反倒是我等正统道门五术,传续得日渐艰难。我身为阳隐一门首领,岂能食古不化、坐以待毙?”
抱鸡娘娘冷笑一声,不再言语。谁对谁错,谁是谁非,最终都敌不过四个字,成王败寇。
李柔风心中有两个执念,一个是萧焉,一个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让一个已经萌生过死志的人,再度生出赴死之念,当真不难。她已经一脚踩在泥淖里,拔不出来,状极狼狈,那么她便决定让两只脚都踩进去。
城楼上的时候,她抱了李柔风一夜,李柔风看不到,可她知道,萧焉也在不远处站了一夜。
李柔风劝她走,说担心她身为阳魃会被利用,可他从头至尾,不曾说过一句萧焉的不是。他到底是要维护着萧焉的,就算萧焉错,他也要让萧焉错得不那么难看。
她想,那就成全吧。
那就,成全吧。
这所有的一切,都起于她那电光石火之间的一个妄念。
她自欺欺人地想,这些都不是真的。她应该从来没有在兰溪边遇见过李三公子李柔风,也没有在鬼市遇见过阴间人李柔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幻想,是她,错了。
但她到底有那么一点点的难以割舍。像是极细的一条线,她成日睡觉,想睡也睡,不想睡也睡,她不去看李柔风,不同他说话,有时候她会产生一种幻觉,这条线不见了,终于消失了,她长舒一口气的时候,李柔风却又在那一头狠狠地一拽,拽得她的五脏六腑天翻地覆,拽得她彻入骨髓地疼。
李柔风拉着她成亲,她那时候明明其实已经放弃了,但他以为他在了断她的执念。她心里清清楚楚,李柔风那时候和她一样,也生了死志。
他说“建康城中驻军十万,岂无一人是男儿?”的时候,她便知道他已经生了死志。他不是那种侃侃而谈、慷而慨之的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中甚至还有一点温和的柔腻,是澂州那边的软语,声声调调地慰人。可他又说得决然,她知道他想明白怎么做了。
她可能真的是太了解他了,他现在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小小心思,都在她心底一览无遗。她不知道是该悲还是该喜,他爱她了,多少有一些了吧,可是这爱不是时候。他说“生生世世,生死不渝”的时候,她觉得,够了,真的已经够了。倘若是能够早一些该多好呢?李柔风知道这一世已经给不了她什么了,所以许她无尽的来世。
她想,李柔风真的是个坏人,是个大大的坏人,总是拿那么遥远的东西来搪塞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