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教她写句子,“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抱鸡娘娘一看到这种不知所云的句子,便开始头大,只觉得字字都相似,眼前一片模糊。
“这是什么东西?”“《尚书·大禹谟》,这两句说的是人心变动不居,难以琢磨;而道心幽微深远,捉摸不定。”
舜的治国之道,抱鸡娘娘没兴趣听,写完接下来的“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八个字,只觉得头眼昏花,困意扑面而来。
李柔风听她打了个呵欠,问:“现在想睡了么?”
抱鸡娘娘点头。
李柔风扶她到床边,待她上床帮她盖好被子,道:“不怪你想睡,我每次精神好的时候,只要翻开《尚书》,一转眼就能睡着。”
抱鸡娘娘躺在床上笑出声来,他要哄她睡觉,绕这么大一圈子。她的脸靠着他凉沁沁的手,道:“三皇五帝都被你气得从地底下爬出来。”
李柔风说:“不怕他们,我有阳魃。”
抱鸡娘娘笑得更开心了,抓着他的手道:“李柔风,你怎么这么讨厌啊?”
李柔风的手背贴贴她温暖细柔的脸颊,温声道:“不闹了,睡吧。”
他靠坐在床头,一直陪到阳魃完全入睡,那簇火苗好似燕草碧丝,细细摇曳。他望着依然漆黑一片的阴间世,缓缓长叹一声,眉头紧皱。
“咕咕——咕咕咕——”
四更天,窗外忽的又响起夜鸮的低鸣。
李柔风走到窗边,抬臂将那只灰白色的大鸟引下来。夜鸮腿上仍有一枚蜡丸,捻开来,见其中布帛上写:
——已寻得采石硐天,三郎真乃神人也。如三郎所言,只派出一二精兵去寻,未敢打草惊蛇。
李柔风凝眉静思,须臾,拿出备好的布帛和骨灰朱砂,写道:探明水路,预备接应,择日救人,务求一举成事。
绑回夜鸮腿上,扬手将这猛禽送入夜空。
这些时日,杨燈命人超度了维摩的亡魂之后,便频繁来小院看抱鸡娘娘和李柔风二人。他向吴王上书称身体已经彻底康复,请求恢复职权,吴王委婉拒绝,称他年来奔波劳苦,当再休养些时日。
与此同时,却有御史上书弹劾杨燈及其旧部,称杨燈日前在城中屠杀残余澂匪,虽然有功,却是在没有兵符的情况下调用旧部,而他的那些旧部,不见兵符而任他差遣,这是置人主于何地?
又有御史上书弹劾,称杨燈暴虐残忍,有损吴王明君之名。
吴王重重斥责了这些御史。然而朝中暗流汹涌,种种侧目,剑拔弩张的警觉,皆是针对杨燈。
杨燈闭门不出,闲来便到小院观察阳魃和阴间人,把他们当新鲜物儿看。抱鸡娘娘甚是厌恶杨燈这种目光,但还是不得不小心谨慎地回答“阴间人能不吃东西吗?”“阴间人是否需要呼吸?”“阴间人尸变有多厉害?”“没有阳魃阴间人能撑多久?”之类的问题。陪了杨燈两天,抱鸡娘娘便称病在白日里睡觉,让李柔风自己去应付杨燈。李柔风在应对大人物这种事情上,到底比她聪明许多。
夜中,夜鸮仍然频频飞来。李柔风并不避着抱鸡娘娘,一来二去,抱鸡娘娘也看惯了那只眼珠子大、眼仁儿小,面目凶恶的大鸟。
有天晚上李柔风在夜鸮腿上绑好了布帛,抱鸡娘娘围了只老鼠,拍晕了放在李柔风右手里让他喂给夜鸮吃,李柔风摸了摸手中那还带着温的软物儿,当即惊得把右手的老鼠和左手的夜鸮一并摔在了地上,整个人悚得直跳三尺远,看呆了抱鸡娘娘。
夜鸮毛厚,拍拍翅膀跳起来,抓着老鼠便飞走了。
李柔风破天荒地一整夜没有和抱鸡娘娘说话,抱鸡娘娘颇为抱歉。
又过一两日,杨燈秘密向吴王进言,恳请尽快杀死萧焉,同时整肃大军,准备讨伐日薄西山的大魏。
吴王命杨燈去往大慈恩寺,参加四部无遮大会,聆听佛音,修身养性。
杨燈回到府中,一刀斩断了府中那棵百年的歪脖子老树。
次日,杨燈赴大慈恩寺。当日日暮时分,抱鸡娘娘和李柔风翻出杨府,疾行至一条隐蔽巷子,只见其中有一黑一白两匹健壮大马,其中一匹见着抱鸡娘娘便举蹄扬鬃,正是她的那匹大黑马。
马上有衣物、干粮、地图、照身帖等物,抱鸡娘娘和李柔风简单换装易容,拿着伪造的照身帖,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一前一后出了建康城。
采石硐天的入口,便在那愁云惨淡天低树,雾霭沉沉失来路的苍茫旷野上。
最后一线暮光在浓云中隐去,夜色降临,李柔风眼前骤然现出大片闪烁着磷光的荒野,古老的鬼魂纷纷从地底爬上来,拎着石镐,在这无尽的荒野上游荡。
第42章
倘若能够叩问鬼魂,鬼魂定会说道,吾王孙仲谋,建石头城,我等采石为生,不知硐外岁月。
抱鸡娘娘同李柔风顺着绳索下到硐底,火把点起来时,庞大硐府撞入眼帘,她眼睛转过周遭,都觉得看不过来。
她想这是神仙洞府吗?是阴曹地府吗?三界六道,竟有如此一个地盘,大得让人吃惊,奇崛得让人吃惊。
宇宙洪荒之力无边无垠,山崩地裂,鬼斧神工,造出神秀江山,但这采石硐天,削壁成廊,飞石成虹,恢弘世界里,一斧一刀,俱是人力所为。
这倒斗般的巨硐,上方入口小而下方大,石壁斜倾,斧凿痕迹分明,线条流畅。三百年来,水顺着石壁流下,形成数十丈长的深浅不一的青绿水痕,好似地底高扬的风幡。
支撑着整座硐天的是一根又一根巨大的鱼尾形石柱,碎石整齐地垒在壁角,地底下有大火燎烧过的痕迹。
抱鸡娘娘想,这采石硐天全盛之时,里面有多少石匠?这一片大火烧去的,又是什么呢?
李柔风知晓。
整片荒野,只剩下一座空壳,来自地狱的风,从一洞紧连一洞,一洞密套一洞的硐腔中穿过,将成百上千因为采石而死去的石匠的骨灰,吹散到每一寸石壁的表面。
真亮啊。
自从他服毒失明之后,除了那团火焰,便没有再见过如此明亮的世界。水流也是完全不一样的水流,好似淡绿色的熔岩一般,在地面上缓缓流淌,绿莹莹的水面之下,浓稠的阴气像虬结在一起的万千蚰蜒,又像漆黑的巨兽,缓慢而瘆人地蠕动。
“公子,”随同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一同下来的卫士唤道,他不识得李柔风和抱鸡娘娘,但知道这二人是“身怀异能”,能够帮助他们从城关石牢中救出澂王萧焉的人。“我已经查探过,地底虽然水路分汊众多,但都是人为凿出来的水道,天然河流,仅此一条。”
李柔风点点头,脱去衣衫。抱鸡娘娘把灌满空气的羊皮囊递给他,在皮囊底下拴了块石头。
她说:“李柔风——”
李柔风看不见她那如点漆一般的双眸,那火焰却如灞桥柳一般低垂飘摇,散出来的火烬,好似金色风雪。
抱鸡娘娘又干巴巴地说:“没什么,你去吧。”
李柔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强忍住对水中森森阴气的心悸,纵身跳了下去。冰寒阴气侵入四肢百骸的时候,他听见她自我诅咒般地说:
“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待在这儿不走了。”
水面上很快失去了最后一丝涟漪。
硐中泼天寂静,只闻变幻莫测的风声水声,像哨子,像潮音,像地动前的鼓荡。
那卫士问道:“女郎,他真能把澂王殿下救出来么?”
抱鸡娘娘扁平干燥的声音毫不犹豫地说:“当然能。”
说出这话,她自己都为自己的笃定吃惊,这笃定,便似他当日说,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她忽然发现,李柔风原来是真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的,就像她现在顽强地相信他一定能把萧焉救出来一样。
而她过去,除了神灵,什么都不信。
李柔风在地底河道潜行,什么都看不见,他便逆着水流的方向走,充满空气的羊皮囊让他的逆行变得艰难,但他并不会放弃。
愈往前愈是彻骨的阴寒,让他这个阴间人骨头疼。但他知道他找对了方向,水牢底下沉淀着无数被超度的亡魂所留下的怨念,怨念像密布的棘刺,会刺穿他这具阴身。
他忍住痛——只要忍住就行。他告诉自己,这就像小时候得了风寒一样,忍上七日,至多喝一剂苦药,都会过去的。他冰凉的汗水消融在水里。
终于触到了萧焉的身体。他已经精疲力竭,靠在萧焉背上喘息。没有阳魃在身边,他的身体和力气,只能一点一点地被损耗,却恢复不回来。
“柔风。”萧焉极低声地梦呓,却忽的在身上被按上一只冰凉的手掌时蓦地惊醒过来,喃喃道:“我的柔风?”
感觉到一个头颅疲惫地靠上他的后腰,萧焉仰起头,打自懂事起就不再有过的泪水缓缓地冲刷过已经生出青苔的脸庞。
他望着头顶上因为光线暗淡而模糊不清的石壁,倘若他目光中的蚀骨的仇恨能化作铁锥的话,那十八层坚不可摧的石层,早已被他凿成齑粉。
后腰上传来的触感熟悉而又真切,十个月,在人的一生中似乎不过短短一瞬,他曾与李柔风相伴十年,那一个个的十个月,都好似飞梭,好似白驹过隙,他从不曾想过要细细地留恋,因为他已经看着他的柔风从榻上醉酒的少年长成芝兰玉树般的成年,并将伴他度过据说有八十六年的漫长一生。他总归是要比柔风大上六岁的,他过去总觉得,他会死在柔风的前面。
但是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只是因为他一时的轻信,一时的懈于防备,他失去了那么多人,也包括柔风。
柔风悄无声息地浮出水面,拿出此前备好的钥匙为他打开手腕上的铁锁时,萧焉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丁点儿都没变,而且永远都不会再变化了。
他将永远都是他见他最后一面时候的样子,永远不会再变。
他竟是个阴间人了么?眼前这个人,已经是一具阴尸了么?
可他还会动啊,他分明就是原来那个活生生的样子,一丁点变化都没有。
他没办法去相信。铁索松开时李柔风抱住了他的腰,不让他坠入水中时发出声响,惊动狱卒。
萧焉让自己沉入水中,终得自由的感觉让他浑身的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他用双手抹干净脸,忽的浮出水面,将李柔风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按得那么紧,像要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中去。
“柔风,我只有你了。”他极喑沉的声音说,像是在铁水中淬炼过般的沉重。
“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萧焉一字一顿地说,清晰无比,狠厉无比,决绝无比:
“我不管你是阴间人还是什么妖魔鬼怪,此生,我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
第43章
阴间人给了李柔风双倍的时间。
他过去本就是怠惰缓慢的性子,如今愈发有足够漫长的时间来供他做些事情。
漫漫长夜,十个月,三百个漫漫长夜,夜深人寂,听着鬼魂的喁喁声音,他想了足够多的事情,也放下了足够多的事情。
他初时极其憎恶自己的身体,它会腐朽,他何其干净雅致的一个人,竟要眼睁睁看到自己的身体腐朽,皮肤的溃烂,脓液的恶臭,蛆虫的咀食,蚀骨的疼痛……五蕴六尘,无一不在让他知晓,他在腐朽。
但漫长的时间过去,他便慢慢习惯了自己这具随时都会腐朽的身体。
世间万事万物,无一不会腐朽。上天只是通过这一具速朽的身体,来告诉他这样一个道理。
在过去那些漫漫长夜之中,他想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把这一具阴身给萧焉,让他死而复生。他反复地想象自己的灵魂离开躯壳、换做萧焉的魂魄进来的情景。两个灵魂此间必然会相遇一次,那将是他们最后的相逢。
他反反复复地想,他觉得那一刹一定非常的好,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候那样的好。
灵魂是轻盈的,美妙的,没有肉身那样的笨重。那定是像那暗夜海上的相逢,光芒在那一瞬交汇,从此他便得到彻底的解脱,而萧焉亦能有机会得偿夙愿。
他想了无数次,已经无比地肯定这就是他与萧焉最终的结局。
然而一切都彻底变化于冯时说出“萧焉在城”那四个字之时。
仿佛河海倒倾,时光倒流,他须得重新计划来过。他如何让自己去面对萧焉呢,让自己这样一个人,一具身躯。
他将自己淹没在温池之中,第一次发现自己竟能连呼吸也不用。这一切仿佛都注定了今日他潜过漫长的地下河,来到石牢底层救出萧焉。
这就像他会遇到抱鸡娘娘,遇见那座以残碑铺地的老宅,一切的一切,千千因缘,万万果报,都注定他会是救出萧焉、让萧焉还世间以太平的那一个人。
他终于意识到他会是萧焉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他是萧焉的舟楫,却不是萧焉的彼岸。
冥冥之中,从他决定将自己的阴身给予萧焉的时候,他就弃绝了之前那个李柔风,他弃绝了自己,也就是弃绝了萧焉。
就像看到了结果的人,不再为过程而心潮汹涌。他笃信“天下太平,河清海晏”这八个字,因为他知道他会为之付出一切,为萧焉也好,为他自己也好,为天下人也好,他会的。
为萧焉解开锁链的时候,他异常的平静。他知道萧焉在看他,他知道他第一次出现在石牢中时萧焉就在看他。但他很平静,他知道他是在完成他作为阴间人的使命。
但萧焉不这么想。
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妻子与儿女,甚至失去了维摩。纵然他知晓出去之后,还有忠心不二的旧部,还有生死与共的臣民,但他心中所爱还剩下谁?便是化作阴间人,仍要蹈死救他的还有谁?
只有李柔风。
他说:“柔风,我只有你了。”柔风,我只有你了,你知道么?
这句话实在太过决绝,太过凌厉,太过所向披靡,一刀划开李柔风的胸膛,攫住了他那颗已经不怎么跳动的心脏。
李柔风万万没有想到萧焉会说这句话,万万没想到重逢后他说的第一句,竟是这一句。
他茫然地任萧焉将他紧紧抱住,熟悉的怀抱和身体让他一瞬间误以为还是十个月前的旧时光,他依然可以肆无忌惮地靠在他背上休憩,他依然有无尽的安逸与恩宠可供消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