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柔风的手在床上摸索,摸到她的手,把杯子搁进她手心里。
抱鸡娘娘手指也不握,双目愣愣地看着帐顶,道:“凉的。”
李柔风道:“不凉,我刚刚温过。”
她长发凌乱睡眼惺忪地坐起来,确实渴了。喝了一口,顿时清醒了些,“姜枣红糖?”
李柔风点点头,摸了个枕头垫在她腰后。他起身,“你先歇着,我去热一下饭菜。”
抱鸡娘娘捂住小腹,垂眸喝茶,却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正看见他扶着门框跨过门槛出去,身长如玉,却被这夜色缭绕得格外孤清。
她胸口疼,疼得慌。
不多时,李柔风端了菜进来,在床上搁一小桌,递筷子给她吃。他点起床边的油灯,床边这一小片,便被照出一方温暖明亮的天地。
两菜一汤,还有一碗麦饭。抱鸡娘娘刚来月事,没什么胃口,有一口没一口地夹菜吃。
李柔风侧耳,听她吃得漫不经心,道:“你这么瘦,是因为吃得太少。”
抱鸡娘娘停了一下筷子,想开口未开口,低头继续吃。
李柔风说:“我小时候,喜欢像这样在床上吃东西。我爹娘不许,我就装病,就能在床上吃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爹娘都以为我体弱多病,后来才知是我惫懒。”
抱鸡娘娘默然听着,慢慢吃饭,仍不开言。
李柔风问:“你小时候,最喜欢在哪里吃饭?”
抱鸡娘娘不应他。李柔风说:“我娘说,我二哥小时候最喜欢在马桶上吃果子,直到后来做官,才被二嫂给改过来。”
抱鸡娘娘放下筷子,“李柔风,你到底还让不让我吃饭?”
李柔风不做声了,摸到桌上的筷子,又搁到她手心里,把手指给她合上。
抱鸡娘娘又懒洋洋地吃几口,过了会,李柔风又道:“我大哥他……”
“燋龙温池。”
李柔风讶然地“啊”了一声。
“我最喜欢在燋龙温池吃饭。”
李柔风知晓,燋龙温池是大魏朝廷的一个浴池,浴池极其奢靡华丽,池中有铜龙,夏日贮冰,水温幽凉,冬日烧炭,满室温暖如春。这个皇家浴池专供大魏朝廷的文武百官在各种礼仪前沐浴,但抱鸡娘娘为何会在那里?
抱鸡娘娘道:“那年冬天很冷,我走到温池外就快冻死掉。醒来后就在温池里,他们让我给贵人们搓澡。那里面特别暖和,我第一次吃上热乎饭,就在那里呆了两年。”
她的语调轻松了许多,“那两年吃饭最开心,不用发愁。”她“哦”了一声,想起来什么,道,“世宗皇帝实在是长得又肥又白,比冯时胖多了。”她淡淡道,“看着让人很想吃猪肉。”
李柔风听得发愣,半晌接了一句:“那你后来为何离开了?”
“后来越长越像个女孩,就走了。”
“然后便来了澂州?”
“没有,我本想去往儋耳①,听说那是极热之地,对我这种阳魃有好处。路过兰溪,便停了下来,后来便去了澂州。”
李柔风道:“为何在兰溪停了下来?”
“因为——”一个“你”字卡在了嘴里,抱鸡娘娘突然扬眉,见他脸上并无分毫的疑惑之色,知晓他心中有谱,不过是明知故问。她忽的羞怒,重重搁下筷子,“不吃了!”
李柔风向那团金焰伸手,冰凉而修长的手指先是触到她的鼻梁,她往后避了避,他便顺着她的鼻尖向下,摸到了她的嘴唇,用拇指指尖拭去她嘴角的些许油腻,又用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道:“那喝点汤吧。”
抱鸡娘娘怔了怔,道:“李柔风,你不用这样。我做什么是因为我想做,并不需要你报答。”
李柔风慢慢地把汤碗推到她面前,道:“你不是我,怎知我是在报答?”
抱鸡娘娘不是痴傻之人,但她不敢去细想这话背后的意思。只当没听见,她拿起汤碗,屏气喝汤。汤中有黄芪,性温而滋补,却有浓郁的药味。她将这碗汤喝尽,药味一直苦到她的心里。
李柔风去洗碗的时候,抱鸡娘娘穿好衣衫,梳好头发走了出去。她未戴铃铛,身上却有血腥气。阴间人嗅觉敏锐,不回头便知她人来了。
他用清水冲洗碗筷,道:“娘娘,更深露重,多穿些衣裳。”
“你不想他么?”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李柔风默然地把碗盘的水沥干,摸索着整齐地放进碗橱中。他用清水和胰子洗干净了手,用布巾擦干,方道:“娘娘,今夜,和我一起回趟家吧。”
抱鸡娘娘过去总觉得李柔风此人心思重,可是与他一同走在月下时,她却想明白,她不喜欢他心思重,只是因为他没有把心思都用在她身上。倘是他的心思都在她身上,就算他的心思比天还大,比海还深,她又岂会有半点不高兴?
说到底,她还是自私的。
路上,她又想起李柔风在石牢里同杨燈说的那番话。李柔风过去在萧焉身边,虽然看似优游其身而没其世,难道又真正地拔离这个乱世了么?他们这些门阀士族的子弟,看似日日吃佃客而无所事事,但在家国倾亡之际,骨子里终究有她这种人所没有的一种东西,便是以天下为己任。
她轻叹一声,快步追上他些。李柔风似是觉察到他走得快了,便放慢了步子。
他问:“娘娘,你冷么?”她摇头,李柔风说:“娘娘,我看不见。”她便说:“不冷。”他又问:“娘娘,你肚子疼么?”抱鸡娘娘说:“不疼。”他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我还是背你走吧,你与我指路。”
抱鸡娘娘趴在他背上,他的确走得很快。走了许久,抱鸡娘娘摸摸他的额头,问:“李柔风,你累么?”
他叹了一声,道:“娘娘,阴间人不坏不灭,你在我身边,我便是行万里路,也不会累的啊。”
抱鸡娘娘便什么也不想,闭着眼睛,抱紧了他的脖颈。
①海南岛
第40章
抱鸡娘娘去浮屠祠提了一坛骨灰。
没见着阿春,她在佛堂中提着灯笼绕了一圈,果然发现她蜷缩在未完成的大佛肚子里睡觉。白白胖胖的一团,宁静安详,看起来就像佛孕育的一个胎儿。或许是因为没有阳魃在身边,浮屠祠的佛气又太稀薄,她需要在佛身中睡眠,以修复自己损耗的肉身。
呵,那李柔风日后可怎么办呢?爱干净的,挑剔的,因为怕吵而宁可不睡觉的李柔风,总不能让他也缩在佛肚子里睡觉吧。
抱鸡娘娘一路走一路发愁。
回到宅院,厅前庭中灯烛高烧,照得地面亮光光的。小丁宝拿了小刷子和湿布巾,正和李柔风合力,将石础一侧的几块铺地残碑擦洗干净,小黄狗蹲在一旁,不停地摇着尾巴。
抱鸡娘娘将骨灰坛递过去,李柔风将齑粉均匀地倒在残碑上,用软刷抹匀,然后再用蒲扇把多余的骨灰扇走。
大片绿莹莹的字迹呈现在他眼前,对面并排蹲着的四个小鬼被扇起来的骨灰糊了一脸。
四个小鬼齐刷刷地说:“真讨厌。”
抱鸡娘娘问:“这上面有记载城关石牢的事情?”
李柔风细细地看石碑上残损严重的字迹,看到不清楚处,便以手指一点点去触摸。“上一次看得比较潦草,但我记得我看到了什么东西,或许和石牢有关。”
抱鸡娘娘对小丁宝说:“小丁宝,今夜我们走后,你就去浮屠祠找阿春姐姐避一避,不要再待在这里了,很危险。”
小丁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问:“那大郎君它们怎么办?”
抱鸡娘娘道:“任你处置。”
小丁宝忽的眼圈一红,“娘娘和柔风哥哥以后不打算回来了吗?”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娘娘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吗?会死吗?”
抱鸡娘娘摸了摸小丁宝毛茸茸的小脑瓜,没有说话,举着灯去照残碑上的刻字。刻字如蚯蚓一般歪歪扭扭,她一个字都不认识。
“不想娘娘死,也不想柔风哥哥死。”小孩子说话没有忌讳,他低了头,掰自己的脚趾头,黯黯道:“我还以为我有新家了。”
李柔风忽的抬头道:“一定会回来的,你别信她。”他对小丁宝说,“你藏好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小丁宝望着李柔风,用力地点了点头,他噔噔噔跑到李柔风身边,双手捂着自己的嘴和他的耳朵,悄声道:“三郎哥哥,我信你,你要保护好娘娘。”
李柔风道:“好。”
小丁宝开心地跑回房间去收拾他的小包裹。
抱鸡娘娘拎着灯笼,直起腰身,冷冷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私心话儿,不是你儿子,胜似你儿子。”
李柔风低着头继续分辨残碑上的字,抿着唇浅浅地笑了起来。
抱鸡娘娘责怪道:“笑什么笑?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李柔风道:“娘娘,‘死生亦大矣’。”
《兰亭集序》一篇,在抱鸡娘娘心中早已滚瓜烂熟,倒背如流。这五个字,他分明就是用的十年前他在兰溪边念的那个腔调,她一听便有些发痴。
她想,他是在揶揄她呢,还是在拿她取笑呢,还是在调戏她呢?他把“永和九年”的砖嵌进去,只怕整个院子里的砖都被他看过了,她那点心思在他心中早已昭然若揭,她似被在他面前剥了个干净,羞怒难抑。她生气,却又生不出气来,他同她说这句话的腔调和神情,自有天然一段风流,让她牙痒痒,让她心痒痒,让她肠子痒痒没法挠。他目光盯着残碑,头也没抬,分明又是极认真的,他似经意,又似不经意,总之就是让她又恨,却又狠不下心。
她到底明白了萧焉为何爱他。他心中有种静谧,大事来了他和所有人一样急,可事情真来了,他竟是倜傥的,莫可摧折的。
李柔风,李柔风。她在心中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念上千遍万遍,赤着脚在院子里走上千遍万遍,只觉得这是兰溪边的一段孽缘,她终究须得认了,死生爱恨,浃髓沦肌,她须得认了。她盘腿坐回残碑边上,扁着嗓子道:“我一个字也不识得,你与我念念碑上写了什么。”
李柔风道:“娘娘,你有没有想过,建康城又叫石头城,最初建城的石头都是从何处来的?”
抱鸡娘娘愣了一下,道:“从未想过。”她问,“你知道么?”
李柔风道:“我亦不知。”
抱鸡娘娘被噎了一下,正要骂他,却闻他道:“这种事情,我若不知,恐怕也没几个人知晓。”
抱鸡娘娘笼着双手,扯着嘴角刻薄冷嘲:“你尽懂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柔风一抬眼,那湛湛火焰蹭蹭上蹿,好似浮光跃金。
他心中触动,想去碰碰她,却不想与她分享这火焰的秘密。他敛了眉眼,道:“这座古碑上记载,建康城外,有一座地下硐天,初时建城,石料全从其中采来。我看碑文中描述的硐天位置,和城关石牢所去不远。”
抱鸡娘娘细眉一凛,“你的意思是……通过采石硐天,从地下救人?”
李柔风点点头,“从城关石牢中直接救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另辟蹊径,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抱鸡娘娘道:“从采石硐天挖地道过去么?我看那水牢四周全是巨石,要凿开石头,哪里来得及?”
李柔风道:“娘娘,我们在水牢中听到的那种声音,哪里是什么阴世的声音?阴世的声音,不是这个样子。”他笃定道,“那是采石硐天中的风声水声。”
抱鸡娘娘依然记得,把他从鬼市带回来的第一天清晨,他告诉她,无需用樟木焚烧的香气掩盖尸臭,因为半个时辰后会起东南风,赶在冯时回来之前把尸气吹散。
他生性惫懒,无意仕途,却喜欢钻研这些东西。
李柔风道:“娘娘,你可记得杨燈说,水牢中的水,每至辰时退去,戌时涨回?我当时在水底探过,水牢底下有水道与外界相通,倘若从硐天下到地底,或许能探得分明。”
抱鸡娘娘默然。半晌,她慢慢道:“那水——很——深。”
李柔风道:“我是阴间人。”
抱鸡娘娘抬起细长的眉子望着他,那一瞬间,她忽然自暴自弃地想,他变成阴间人,根本不是因为她对他的执念。
而是他对萧焉的执念。
第41章
李柔风极有耐心。夜中潜回杨府小院之后,一连五天都没有轻举妄动。抱鸡娘娘都等得心浮气躁,他仍是不疾不徐,该吃饭吃饭,该看书看书,该晒太阳便晒太阳。抱鸡娘娘夜中辗转难眠,爬起来,见李柔风用浮屠祠里带回来的骨灰泡了水,蘸着骨灰水在灰墙上写字。
他见抱鸡娘娘过来,问:“怎么起来了”
抱鸡娘娘道:“睡不着。”
他便叫抱鸡娘娘过来,把笔递给她,“我教你写字。”
抱鸡娘娘不接,气道:“萧练儿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眼看着就剩一口气了,你当真不着急么?只我一个人着急?”
练儿是萧焉的小字,抱鸡娘娘火大,便毫不恭敬地直呼他萧练儿。李柔风笑了笑,摸到她的手把笔硬塞进她手里,又帮她把五指握紧,道:“娘娘,写字静心清火,我教你。”
他说话又慢又柔,抱鸡娘娘心头像被香胰子擦了擦,软腻香滑,她无奈,在他冰凉的手中握紧了笔,嘴上却不屑道:“字谁不会写,用得着你教?”
李柔风说:“娘娘,我教你写好看的字。”
他便握着抱鸡娘娘的手指,帮她纠正拿笔的姿势,轻重缓急,结构章法,都与她细细提点。他道:“娘娘字写得好看,日后画符书咒,鬼神见着都开心些。”
抱鸡娘娘借着灯光见墙上水渍,朴拙险峻,潇洒古淡,显见从古碑碑刻中新受了不少启发,心想他在这般危难时刻,竟还有这等闲情逸致。但他不急,她心中躁动也减去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