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小狐濡尾
时间:2017-12-08 15:31:36

  她下这石牢来,最为担心的莫过于萧焉经历过如此长久的非人折磨之后乍见李柔风,难免真情流露,所以她才早早出言提醒,为的就是让萧焉明白此时的状况。
  然而,他还是受不得“李柔风”那三个字。
  抱鸡娘娘生怕萧焉会抬起头来看李柔风,他却真就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来,枯发蔽面,看不清面孔,唯发丝中的一双眼睛竟是极明亮、极洞彻。抱鸡娘娘心跳如擂,正要开口说点什么掩饰过去,却听萧焉极沉的声音说:
  “杨燈,你还想对我的维摩孩儿,做些什么?”
  语声虚弱,那等迫人而来的王者之气,仍无半分削减。倘若前面站的不是杨燈,只怕也会被慑住。
  但抱鸡娘娘知道,他还是在看李柔风。
  还是在看他。
  李柔风道了一声:“好了。”在杨燈面前,他从来不带澂州口音。
  他很平静,是令抱鸡娘娘意外的平静。
  杨燈没有回应萧焉的问话,负着双手望向抱鸡娘娘道:“何解?”
  抱鸡娘娘道:“眼下有两个办法。头一个彻底些,找到维摩的尸骨,将其超度;第二个,便是用符咒将亡魂暂时压制,然后另寻它法。”
  那狱卒道:“不瞒您说,娘娘,十五层以下犯人的尸身,全都是超度完绑上石头,抛进这个水牢的。此水深不可测,水底奇冷,尸体经久不腐,却也捞不起来。捞尸的人绑着绳子下去,被拉起来的时候都已经死了。”
  抱鸡娘娘正在思忖,杨燈忽然冷声道:“既是所有犯人都是先超度再抛尸,为何萧维摩还会化作厉鬼?”
  狱卒忽的浑身颤抖,双腿一软跪倒在杨燈面前:“请将军恕罪!那日并非小人值班,据说兄弟们以为萧维摩已经死了,去给他解开铁链时,他却留了最后一口气,自己沉了水!”他抓着杨燈的衣角哭诉道,“兄弟们使着几个死囚去捞,死囚全都死了也没能捞起来啊将军!”
  抱鸡娘娘闻言心中怅然,萧维摩,好一个萧维摩。子且如此,况其父乎?
  杨燈吩咐亲兵拿来绳索,绑死在狱卒身上,不顾他的死命求饶,一脚将他踹下了水。
  萧焉乱发间的目光冷寒。
  狱卒下水的地方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地面上的绳索一点一点地变短,忽的,绳索飞动,一圈圈剧烈减少!亲兵一看不妙,飞快将绳索缠绕在一旁的石桩上,这才止住了坠势。过了许久,水面一动不动,杨燈使了个眼色,亲兵将绳索往上拉,拉到最后,狱卒出水,只见浑身死白,面孔现出诡异的微笑。
  已经是一具死尸。
  杨燈的目光悚然地看向抱鸡娘娘。抱鸡娘娘二指夹紧了一枚折成三角的黄色符文。
  “我试试。”
  一直沉默在侧的李柔风忽然开口说道。
  杨燈的两条乌眉挑了起来,脸上现出复杂神情,像是把李柔风看做救命稻草,却又夹杂着忌惮,还有其他一些莫测的神色。
  萧焉头顶上的锁链哗啦啦地响了起来,所有人都听见他恶毒地说:“杀了你,维摩会杀了你。”
  李柔风沉默地脱掉外衫,抱鸡娘娘接在了手里。
  杨燈吩咐亲兵:“把绳子给他系上。”
  李柔风摇头:“不必了。”他向前一步,一下子便直直地落进了水里。
  一去无踪。
  杨燈看着漾动不息的水面,紧皱着眉问道:“他还能起来?”
  抱鸡娘娘手心中亦沁着汗,但她扁扁的声音平淡道:“当日在秦淮河中……将军难道不知道他的水性吗?”
  杨燈问:“水鬼为何不缠他?”
  抱鸡娘娘道:“他能见阴阳。”
  杨燈凝眉望向水面,负着双手,不再询问。
  抱鸡娘娘目光从水面扫向萧焉,只见萧焉乱发中的目光,亦死死地盯着水面。她状不经意问道:“将军,此人泡在水中这么久,怎么还没死?”
  萧焉忽的向她瞥来一眼。抱鸡娘娘知道,这是萧焉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杨燈“呵”地冷笑一声,“吴王不想让他死,他就死不了。”他指着水面道,“也不是一直泡着,每到辰时,水位降低,人便会露出水面,戌时又涨回来。如此周而复始,令人痛不欲生。”
  本来已经平静下来的水面突然开始晃动得厉害。
  抱鸡娘娘紧闭了嘴唇,同杨燈一起,紧紧盯着漆黑的水面。李柔风上来了,她希望是李柔风上来了,活着的,会说话的李柔风。她的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然而此时只有萧焉才知道,李柔风此刻在水下,在他的身周,已经徘徊巡游了许久,他在找他。
  他看不见了。萧焉心中忽然大恸。李氏三子服毒自尽,一门皆亡。这个消息传到他帐中时,已经四面楚歌,他那一刻知道他不能死,他不能做垓下霸王,活下去才有雪恨的希望。
  但这个李柔风,还是之前那个李柔风吗?之前的李柔风,不是已经死了吗?他的声音,都不再似过去那般如玉石一般纯粹。
  一只冰凉的手终于摸了过来,先是触到他的膝盖,随即顺着他的腿,摸到了他赤——裸的双足。
  随即,一双鞋为他穿上,温柔而和缓。
  萧焉蓦地心如刀绞。
  那是十年前了。兰溪边上他初次和李柔风相见,他尚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喝多了果酒,浓睡不醒。李氏长子与次子在朝中颇有名望,他无意中听说还有个第三子,便向李氏父母求贤。李氏父母道,此子生性怠惰,不是为官之材。
  他自是不信,遂派人去请。数请不至,还被侍从告知,李三公子在榻上不起,还将双履踢出窗外,称无鞋不能行走,拒不赴请。
  他听了侍从之言,心道此子好生浪荡无礼!澂王声名远播,还从未吃过这种钉子。他愠怒,破天荒亲自走一趟。
  少年懒于榻上,醉醺醺地向他笑,也不起身,手撑着腮唤了他一声,“殿下。”
  他登时就没了怒气。
  他脱了那一双出门时新换的王履,亲手给他穿上。他穿着白袜站在地上,向他伸手:“下来。”
  一晃十年过去,他竟还记得。
  哗啦一声,李柔风浮出水面,萧焉看见亲兵和抱鸡娘娘同时向他伸出手,李柔风抓住了抱鸡娘娘的手。
  萧焉的目光凛了凛。他自是不知,李柔风只看得见抱鸡娘娘。
  李柔风赤着双足,背上负着维摩骨瘦如柴的尸身,虽有肿胀,却还是生前相貌,在冰寒水底并未腐败。
  抱鸡娘娘道:“给我背着。”她是阳魃,阳魃负尸,自是比阴间人要稳当。
  李柔风道:“走吧。”抱鸡娘娘默然应许,城关石牢层层有狱卒把守,此时又有杨燈和亲兵在侧,想要救出萧焉,比登天还难。
  杨燈却没有动。他的目光,像铁索一般拷紧李柔风。李柔风向前走了一步,抱鸡娘娘感觉到杨燈目光中的危险时,杨燈手中利刃已经出鞘。
  他一刀将李柔风刺了个对穿,冰冷的血从背后的刀尖滴下来。谁都没有看到,萧焉眼中的目光,几欲疯狂。
  “果然是个阴间人?”
 
 
第38章 
  阴间人。
  这三个字,寻常百姓知道的不多。似杨燈这种日日在战场上厮杀、位高权重之人,对这三个字却不陌生。
  但他没见过真正活着的阴间人。
  不止一次听说没来得及清理干净的战场上,夜间有尸体醒转过来。但每每他去看时,那些阴间人已经被将士剁成了蠕动的尸块。
  他印象中的阴间人,是蛆虫与蚯蚓一样的低等生物。
  于是他又得知世间还有“阳魃”这种人,毕竟,没有阳魃的阴间人,就好比夜间草叶上的露水,太阳一出来,便烟消云散了。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刀锋上血流不止的李柔风,惊叹于竟然有如此品相完好的阴间人。倘不是能见阴阳、手脚腐烂、下水牢救人而不死等种种线索汇聚在一起,他绝对看不出这竟然是一具死而不化的尸身。
  毕竟这乱世,死相大多难看。
  李柔风那一双黯淡的眼中迸出怨毒之色,萧焉忽然微微仰首,紧闭上了双眼。
  杨燈拔刀的时候,习惯性地扭动了一下刀尖。李柔风痛到险些气绝,刀尖离开身体,便玉山倾颓,跌倒在抱鸡娘娘怀里。
  抱鸡娘娘单薄身躯,负着维摩的尸身,又得支撑住比她高大许多的李柔风。她双目血红,以瘦削双肩抵着李柔风,骈二指极力点住他的丹田。她仰着头,在伏在她颈边的李柔风耳边极低声命道:“不许尸变,决不许尸变!”尸变了,一切便都乱了,不忍耐,就算此时杀了杨燈,又救得出萧焉吗?
  身上人的乌发仍在化霜,她沙哑着嗓子,几乎是恳求:“李柔风,别逼我用定尸咒,那个咒我才学了一半,可不知怎么解除。”
  她一只手紧紧地抱着李柔风,手指拼命去堵死他背后的血洞。冰凉的血黏住她的五指,她觉得一生中鲜有如此难过的时刻。伤不在她自己,也知道他不会死,却难过得浑身发抖。
  因为她知道冰冷的李柔风此刻的心境。
  怀中人牙齿间的咯咯声终于渐渐平静下来,李柔风缓缓睁开眼睛,浓密而漆黑的睫毛微微颤动。杨燈紧握刀柄的手指稍稍松懈,才发现方才太过警觉,已经发僵。他刚刚也被吓到了一下,亲眼所见阴间人的异样,才知这种东西不是那么好惹的,难怪有经验的老将,都会命令兵士在见到阴间人的第一眼时立即将他们剁成碎块。
  更何况还是有阳魃在身边的阴间人。
  杨燈眯起眼睛,打量眼前这一对儿极其罕见的阳魃和阴间人。眼见李柔风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头发也由白转黑,他的兴致愈发的浓厚。
  杨燈提衣坐在石阶上,刀尖一下一下磕着坚硬的石头,在十八层的阴暗水牢里迸出细小火花。
  “抱鸡娘娘——”他刻意拉长了这四个字的距离,也拉出浓浓的揶揄,“嫁个阴间人作郎君,夜夜拥尸风流快活,是一种什么感觉?”
  生死悬于一线,抱鸡娘娘不再把杨燈放在眼里,横竖便是磕头求饶,也不过落得狱卒那个下场。她扶着李柔风慢慢站直了起来,挡在他面前,托一托背上维摩的尸身,扁着嗓子冷笑:“杨将军,不如你也找个阴间人,夜夜风流快活。”
  杨燈向来以逗抱鸡娘娘为乐,见她耍泼,竟也不以为忤,摇头道:“不似你有这般恶癖。”
  他向前倾身,忽的抓住抱鸡娘娘的一只手,抱鸡娘娘吓了一跳,挣扎间,却见他拉着她的手按在了自己左臂一条长长伤疤上。
  自然,无甚疗效。杨燈失望地放开抱鸡娘娘,确信阳魃只是对阴间人来说,有着断续愈合的奇效。
  “可惜了,可惜了。”杨燈惋惜,目光又移动到了李柔风这个阴间人身上。李柔风伸手摸摸索索,摸到了抱鸡娘娘方才被杨燈抓住的手腕,冰冰凉凉地握在手中。
  抱鸡娘娘心中难受,却从他手中抽出来,道:“我没事。”
  水牢中的空气潮湿,充斥着浓浓的霉味和石头的腥味。此刻人皆静默,唯有无尽的轰鸣声,唯有目光与目光之间的纵横交锋,李柔风就像一个无知的猎物,被锋利视线交织成的大网所拘囿。
  抱鸡娘娘紧盯着杨燈的眼睛,只见他的双目一点一点地变得冷酷,再到泛出嗜血的红光。
  乱世之中,人们对频频出现的阴间人都极为忌惮,从来都是除之而后快。官府担心阴间人作祟,亦向来是赶尽杀绝的态度。
  杨燈会杀了他们吗?
  抱鸡娘娘紧咬着牙关,又后退一步,像是想要挡住杨燈那要刺穿李柔风的目光一样。
  然而无济于事。钢刀在石阶上划出锵锵的声音,杨燈魁梧的身躯站了起来。“把张翠娥带出去。”他命令亲兵。他仍注视着李柔风,右手拿刀,刀背一下一下击打在左手手心。
  看来他是想留下阳魃,杀了这个阴间人。
  亲兵的手掌落在抱鸡娘娘肩上,抱鸡娘娘猛地一挣,哑着嗓子用她最大的声音喊道:“将军,他对你有用!”
  杨燈“呵”了一声,“除了与你联手,趁我不备取我性命,还能有何用处?”
  “他是阴间人,阴间人能为阳世人逆天改命!”
  “哦?”
  抱鸡娘娘道:“将军难道忘了之前的两次死里逃生吗?我本事再大,至多也只能够泄露天机,但改命这种事,却只有逆天地大道的阴间人才能做到!”
  她恳求杨燈:“将军,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杨燈又眯了眯眼,脸上似笑非笑,却有一种冷酷的狡诈,“是这么回事,然而现在维摩的尸身已经捞出来,我的死劫已经过了,只要留你这个阳魃在身边有备无患即可。”他傲慢地负着双手,“本将军位极人臣,命已经够好,何须再改?”
  “将军。”
  李柔风忽然又开了口,声音凉沁沁的并不见大,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包括阴暗水面上的萧焉。
  “将军为吴王出生入死,却忽然被削了兵权。吴王让将军在家休养,究竟是出于人主的关心,还是对将军功高震主的忌惮?”
  杨燈那把钢刀,“哐啷”一声猛然又出鞘,“我待吴王忠心耿耿,你这小人竟敢挑拨离间!”
  他这疾言厉色并未吓到李柔风,但闻李柔风又道:“将军为吴王早日灭了大魏而殚精竭虑,吴王却只知道吃喝玩乐;将军之兵将何其精锐,不用来讨伐昏庸之君,却要为吴王在酒坊整夜嬉戏誓死戍卫——”
  “将军真觉得自己命好?”
  他的声音清软中带着一丝柔腻,杨燈听了,却呼吸一滞。
 
 
第39章 
  又被关回小院。抱鸡娘娘一睡便又是一整天,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昏暗中见李柔风坐在床头。
  她整个人都睡松了,又酸又软,又累又饿,一动也不想动。她不想看到李柔风,看到闹心,便翻了身,想继续睡。
  李柔风却端了杯水过来,“娘娘,别睡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抱鸡娘娘道:“不想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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