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小狐濡尾
时间:2017-12-08 15:31:36

  “待我,把浮屠祠的佛像造成,或许会好。”
  抱鸡娘娘抚在阿春背上的手重重一颤,她及时收了回去,未让阿春感觉到。
  后来是如何离开浮屠祠的,她已经不大记得。她只记得这天的阳光格外炽烈,照得天地间一片雪亮的白。
  七年前,她从两个阴间人手中逃脱,亲眼看见他们在一个破庙挣扎了五天五夜,竟然还未彻底化骨。
  那时她便知有佛气所在,能延缓阴间人的腐坏。但她从未想过,佛气浓郁到那样的程度,竟能让阴间人经年不朽。
  那么她于李柔风还有什么作用?
  阴间人没了阳魃仍然可以活着,而阳魃没有了阴间人,还算是什么?
  她到傍晚才回到杨燈府中的小院,像走了魂的人一样。
  房中没有什么异样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清香。
  李柔风闭着眼睛坐在厅中榻上,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密实,手足都用厚厚的白布包裹起来,房中熏着香。
  抱鸡娘娘知道杨燈的婢子来送过饭,他倘若不这样做,只怕会让婢子起疑。
  他听见她回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庞虽未开始腐朽,却也出现了死气沉沉的铅灰色。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抱鸡娘娘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解下他身上裹缠的白布,握住了那一双腐朽的双手。
  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她烧了他不能再穿的衣服,浴桶中装了热水让他洗澡。
  月光下她凝神静气掐指再算萧焉的命格,仍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拿了五铢钱再算萧焉的所在,仍然一如既往毫无所得。
  这是不应当的。无论是对是错,那六枚五铢钱所呈现的卦象,多少会有一个征兆,然而现在竟是一片空白。
  她那一日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萧焉的所在,是在一个她根本算不到的地方。就像她算不出阴间人的命一样,也有那么一些地方,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于是当天晚上她去鬼市打柴刀,把李柔风搁在铁匠铺,背着他去了一趟采芝斋。采芝斋斋主无所不知,她要去问,建康城,何处有水,又何处是在人间世外。
  斋主给了她一个回答:城关石牢。
  城关石牢,她此前便被关押在地底十二层的死囚室,总觉得阴暗潮湿,却不知里头竟有水牢。
  她以一个卦象换了这么一个答案,然而想再问,却被告知要加钱。她哪来的钱,只得暂时搁置。
  那一晚上,她贪得无厌,她绝地求生,抓着李柔风那一根救命稻草,便不愿再放开。城关石牢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望见那张肖想十年的清俊面孔,她一念之差,便鬼迷心窍。
  昨夜死了好多人。她一路走回老宅去,路边都是新尸。她听到号哭声便心惊肉跳,她想她为了这一场爱情,当真罪孽深重。倘若她早一些告诉李柔风那四个字,会不会少一些悲风夜哭的鬼魂?
  她落一滴眼泪下来,忽的感觉一双手自她身后抱住了她。
 
 
第35章 
  还能有谁呢?
  他叫“娘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澂州口音,带着一丝的柔腻,浓情低转,千丝万缕,教她如何能轻易割舍。
  她仰着头,倘是他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地唤她,只怕就算让她踏此世界为亿亿白骨,她也宁可一叶障目,心甘情愿。
  李柔风冰凉的手指去摸她的脸庞,摸得一手漉湿,夜风一吹,手上泪化风露,凉意从掌心一直沁到心里。他的手僵在半空,低唤一声:“娘娘——”
  抱鸡娘娘道:“你别叫了。”
  李柔风苦苦一笑,道:“娘娘,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了,对不对?”
  他道:“上一回,我说只要你助我去给范世叔送信,便从此伴你左右;这一次,倘若再求你去找杨燈探出萧焉所在,我是真心实意愿意同你一起,你一定觉得我得寸进尺,是以情相挟、朝三暮四的小人,是不是?”
  抱鸡娘娘干干冷冷道:“你何时许诺过要追随我左右?我为何不记得?”
  李柔风怔住,她这是何意?眼中的金焰依然招摇,怀中的人却倦然而脆弱,似有一种摒弃自己的冷酷决心。她动了一下,有要走的意思,他下意识地将她细如秋苇的腰紧紧箍住,心中忧虑不知起于何方,却隐约已经分不出到底是为了恳求她再帮他一次,还是纯粹的为了挽留怀中的这个人。
  他冰凉的面庞贴住她的鬓发,有一些什么异样的发现。
  他道:“娘娘,你身上为何有其他阴间人的味道?”
  抱鸡娘娘不回答他,淡淡道:“李柔风,倘若救萧焉,得让你死,你铁定是愿意的,对么?”
  李柔风登时愣在原地。
  抱鸡娘娘见他哑然无言,嘴角挑起无声而嘲讽的笑,道:“我这个人,到底喜新厌旧。”说罢,挣开他,径自走向房中。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怎么直白,绕了个大弯子。那一团火烧得不怎么健旺,恹恹地向外漂着火星子,金灿灿的,让他想起蒲公英,结出种子来,风一吹就散。
  喜新厌旧么?今夜,她只怕句句话都是假。
  李柔风想,他怎么会死,只要有她在,阴间人不老不灭不死。萧焉他无论如何都要救,可承诺给她的,他也一定会做到。
  房中,张翠娥拆去头上的簪子,把扎得紧紧的长发放了下来,又摘掉了耳环和铃子。李柔风听见她一边梳头一边低低地哼着歌,调子是澂州那边嫁新娘的调子,话却南腔北调,鱼龙混杂。他勉强辨出她在唱:
  “大郎君是只鸡,二郎君是个人,三郎君是个鬼。六道轮回,因缘合会……进地狱活受罪,嫁神仙尝山珍吃海味……”
  她一把破碎嗓子,俗词俚语,唱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李柔风却笑不出来。
  张翠娥自顾自地解了衣衫,只余一件小衣,李柔风进来了。她抬了抬眼,对他视若无睹,他眼中的她,不过一团没有定形的火而已。她爬上床去,抖开被子盖住了自己。
  然而李柔风也上了床,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他身上凉沁沁的,有清寒之气。张翠娥不知他为何要睡进来,他夜晚嫌鬼魂吵,通常是不睡的,只在她床头看书,可他今晚并未拿书。偶尔她希望他陪她睡,他才会进被子来,那时候她通常也会多穿一层中衣。
  张翠娥在犹豫要不要起床拿一件衣衫穿上的时候,感觉他的嘴唇覆了过来。晚上鬼魂太吵,她的呼吸又轻,他通常找不准她的位置,于是他的手便与嘴唇一同出现。他冰凉的左手轻轻扶着她的半边脸颊,拇指从她腮边摩过。他的脸颊稍稍倾斜,从唇珠开始,再到唇峰,先是一点点,随即是唇弓,最后是全部。张翠娥此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如珍宝,便在此时。她还能怎么做呢,她连呼吸都不能,她连睁眼都不能,他碰到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全部,她一丁点的感觉都不想放过,像一个渴水的人,涓滴都是甘露。
  抽开绳结的时间仿佛极其漫长,张翠娥紧闭着眼睛,又似酷刑又似极庄严的仪式,她没了呼吸,细绳松开的时候他在她腮角下的颈根咬她,他说,娘娘,不要找别的阴间人了,也不要嫁别的郎君,我难道不行么?张翠娥竟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想要是是真的就好了,但她终究是不愿意相信,她就当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手好温柔,冰凉又温柔,像海里的月光,抚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像水中的鲛人。他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想她在做什么呢?她模模糊糊地听到自己前一晚上的声音,她说,李柔风,你要我吧。然后便被夜鸮的声音打断,她不曾听到他的回答,但他现在就在“要”她,在回答前一晚上他未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
  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想要的不是这样,不对。他分开她紧紧绞缠的双腿时,一种屈辱中混杂着痛楚的感觉轰然而至,她骤然惊觉,一把推开他,狼狈不堪地滚到了床下。
  她胡乱地捡了两件衣服,和自己抱紧在一起,她蜷缩在床边,她感觉自己的声音不是自己的。她的嗓子在烧,就像刚刚被弄哑的时候一样,她听见那个破烂一样的声音说:
  “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悔恨不已地说:“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是我自己错了。”
  她颤抖着手指,凌乱然而飞快地给自己穿好了衣裳,拿着灯在地上摸到了滚到椅子底下的铃子,赤着脚跑了出去。
  李柔风听不懂她的话,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懂了她之前说的让他死是什么意思。阴间人怎么会死呢?阳魃死了,阴间人才会死。
  他在她身后追她,他现在是完整的,可他心头却像是被刀子割碎了。他能感觉到她在月光下的困顿和惶惑,他顺着她,可他似乎从来没明白过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喊,“娘娘——”,却一直追着那团火追到怨魂纠集之所。
  他在张翠娥踏进去的最后一瞬拉住了她,他说:“你不会死的,我绝不会让你死。”
  阳魃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是人,早晚都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就在他怔神的那一刹那,阳魃冲进了屋子里。
  他听见那团烈焰说:“杨将军,带我去见一见维摩死去的地方,或许我能解脱了他。”
 
 
第36章 
  没有谁知道城关石牢到底有几多层。
  这是一座地下石牢。
  石牢打自建康城建成的时候就有,深不可测,江湖上的人比狠,都是吐一口唾沫,“老子坐过城关石牢第十层!”
  坐得层数越深,罪行越重。
  似张翠娥这般坐到第十二层,便已经到了寻常人的极限,因为她被认定杀了内监总管冯时。
  百姓们都说城关石牢最深处关着妖魔鬼怪,已经不是人间世界了,下去十二层以下的人,从来就没见出来过。
  张翠娥当时一层一层被狱卒押下去,只觉得一层比一层逼仄矮小,到她的牢房,她甚至坐不直,只能像狗一样爬进爬出。
  然而过了十二层再往下,忽然又豁然开朗,一层比一层开阔。
  张翠娥看到了,那都是大人物,一个顶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那些三公九卿,那些元帅将军,这些人或许从不曾手沾鲜血,却能让天下人熙熙攘攘,贵贱生死操之指掌。
  石牢通往各层牢房的,只有一条极狭窄的、近乎垂直的阶梯,仅容一人通行。石头缝里置着油灯,没有风都在不停地摇晃,愈往底层晃得愈厉害,那是阴风。
  杨燈带了三名亲卫,随同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来这石牢。他命两人戍守在石牢外,另一名与他一同下去。虽然人少,但张翠娥一路细心观望,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杨燈本来就艺高人胆大,这石牢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难怪他有恃无恐。也更难怪,数百年来,都没听说过这座石牢有人越狱成功。
  走到第十五层的时候,开始隐隐听到轰隆隆的声音,似风声似水声,又似万马奔腾。抱鸡娘娘问:“这是何声音?”
  杨燈从石墙中取了支火把,点燃了燎往头顶的石壁,抱鸡娘娘这才看见石壁上有两个石刻神像,头生两角,凶神恶煞,手执桃木剑和苇索,当是把守鬼门的神荼和郁垒。
  “阴世的声音?”
  随行的狱卒道:“再往下,就不是人间了。”
  李柔风扶着潮湿的石壁,微微皱眉。
  再往下走,轰鸣声越来越大,到第十七层的时候,杨燈停了下来,命亲兵带抱鸡娘娘和李柔风下去。
  李柔风拉住抱鸡娘娘,向她摇了摇头,在她手心里写“维摩在此”四个字,抱鸡娘娘登时明白他的意思,向杨燈道:“杨将军,恐怕你随我下去,会更安全一些。”
  杨燈道:“底下便是水牢。”
  抱鸡娘娘道:“我们已进鬼门,将军倘若独处,便是没水,也恐遭遇不测。有我在身边,将军无论在何处都不用怕的。”
  杨燈离抱鸡娘娘有五级阶梯远,便觉得阴戾蚀骨,往下走了两步,果真感觉又好了些,便又下两步,紧跟在抱鸡娘娘身后。
  又下一层,灯影幢幢处,已经能看到一片乌漆墨黑的水域,水域不大,周不过数丈。水域之中,影影绰绰有一个人,以粗重铁链悬吊,胸以下都淹没在水中。
  抱鸡娘娘一双看尽世间皮相的眼睛锐利如刀,便是石牢底层灯光晦暗,凭着那水面之上一双披星带棱的肩骨,便知晓了此人身份。
  城关石牢当是挖到此处,便遇到了水,于是再也无法往更深处去。站在水边,轰鸣之声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真真好似四面八方都有阴兵结阵奔走,万马奔腾呼啸。
  那人衣衫褴褛,发如枯草,头颅折下,一动不动好似死人,一双挂着铁链上的手已经瘦得见了骨。
  他身边不远处,还有一条悬空的粗大铁链,铁链底下,却是空的。
  抱鸡娘娘向李柔风瞥去一眼,只见他站在杨燈身后,脸色平淡,并未有什么反应。
  所幸他看不见。
  再细看去,那一双瘦骨嶙峋的双手,却在重重铁链中紧握成拳,是绝无屈服之态。
  抱鸡娘娘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这就是萧焉。
  在这个水牢中被关了十个月,从人中龙凤到阶下之囚的萧焉,失去了一切,眼睁睁地看着最疼爱的长子死在眼前的澂王萧焉。
  依然铁骨铮铮。
  抱鸡娘娘移不开对那一双手的目光,心中百味陈杂。
  杨燈道:“如何?”
  抱鸡娘娘细长的双眸冷冽下来,抬起眼,道:“可解。”
  她道:“李柔风,要化解萧维摩身上的怨气,需要你我二人合力,你可准备好了?”
  抱鸡娘娘的声音又扁又哳耳,在这四面八方的轰鸣声中却有奇特的穿透力,尤其那“李柔风”三个字,咬得极其的清晰。
  死寂的水面,死尸一般的囚徒。
  一片死气沉沉之中,那一双紧握成拳的手,忽然一颤。
 
 
第37章 
  那双手陡然一颤,是在“李柔风”三个字之后。
  抱鸡娘娘手中突然捏了把汗,便是不回头,她都能感受到背后杨燈对萧焉犀利的注视。杨燈此人胆大心细,得一“雷神将军”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她、李柔风和萧焉倘是有什么小动作,绝不可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