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宫时,领路的太监没有直接带他出宫,而是拐向东宫的方向。他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待走到御花园中,就看见前面的亭子中似有一人。
太监弯着身子离开,他自行朝前面走去,不远处太子背着手站在一处琉璃赤瓦凉亭前,明显是专程候他。
他不紧不慢地上前,行礼。
太子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良川何事这么晚进宫,孤听闻消息,忧心不已,生怕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多谢殿下,不过是因为近日京中考题谣言一事,来向陛下请罪。”
“原来是因为这事,你何罪之有?错就错在你那连襟,辜负你的好心,以此来谋利,反累得你背负罪责。”
胥良川淡然一笑,看着太子道,“良川之罪,不在外人,而在己身。段公子借机图财,事情一出,有心之人自会清算到胥家的头上,所以良川才说罪在己身。押题一事,若是坊间做来,定然不会引起波澜,错就错在段家和我胥家这拐着弯的姻亲。”
太子心一震,背在后面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你说得没错,许多时候自己才是原之罪。父皇英明圣断,定然不会怪罪你,也不会迁怒胥家。”
事实上,祈帝已经下了旨,撤销段鸿渐和张孟两位举子的科举资格,永不再有参考的资格,甚至连现有的功名也被夺去。
凉亭上挂着宫灯,宫灯随风摇摆着,亭角投成长长的影子,张牙舞爪的飘来飘去,忽明忽暗地打在太子的身上,如鬼似魅。
胥良川白衣墨发,面如冠玉,头上的发带随风飘着,夜空中的残月如钩,他的发带仿佛要缠在月勾上,飞升天界。
两人静立,眼神交汇,一阴一暗。
太子暗自心惊,什么时候起胥良川竟然会有如此强大摄人的气势,那目空一切,看透万事的眼神,让他不由得矮了气势,心虚不已。
不,一定是他的错觉。
他是太子,当今的储君,未来的天子。谁敢在他面前蔑视一空,再强大的气势也比不上他的龙御之气。
“良川,你曾是我的伴读,若有难处,尽可以来找孤,孤会为你做主。”
“良川多谢太子厚爱,胥家效忠祁朝,忠心陛下,陛下龙恩浩荡,以民为子,可为天下万民做主。”
太子寒着脸,冷眼看着他。
他这是在暗示自己不是天子,还不能为他做主?
“胥家果然忠心,孤备感欣慰。夜深露重,你一路小心。”
太子说完,背着手走出亭子,胥良川拱手躬身,看着太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身影慢慢地消失,才渐渐地直起身子,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的背景,和前面灯火辉煌的宫殿。
重生之初,他是想扶持太子的,是什么原因让他们走到这一步?
是他前世没有看清太子的为人,还是今生因为很多事情的不同,人也跟着不同,或许今生看到的人大部分和前世相同,却也有一些不同于前世,所以他和太子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宫中冷寂,再明亮的灯火也挥不去透进心骨的寒意,宫女太监,一个个像无声的游魂一样,默然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他一步一步地走出宫门,许雳许敢兄弟俩守在那里。
见他出来,兄弟俩人配合默契,一个人去迎,一个人坐在车辕上赶马车。
御道中无一行人,车马稀少,许雳将马车赶得飞快,用最快的速度停在胥府的门口。当胥良川一脚踏进府中大门时,就看到小妻子担忧的脸。
她紧紧地包在斗篷中,春寒夜冷,白狐毛的斗篷中只露出她巴掌大的小脸,一双水雾灵眸含情脉脉地望着她。
看到他走近,站在她身后的青杏乌朵自动地躲得远远的。
他伸出手,单臂展开,轻揽着她。
她抬起娇美的小脸,长长的扇睫抖了一下,“夫君,陛下责怪你了吗?”
“陛下圣明,怎么可能会怪罪我?我不过是押题而已,何罪之有?不过是为免有心之人再有动作,先发制人罢了。”
“有心之人还会有什么动作?”
胥良川垂着眼眸,看着小妻子好奇的表情,冷冷地道,“无外乎以讹传讹,待春闱之后,再掀事端。”
此次的主考官是胡大学士,而其中一个副主考姜侍郎曾在阆山求学。
陛下对科举一事看得极重,就算是太子向胡大学士套话,也不可能会拿到真正的策论考题,但胡大学士想巴上太子,必然会透露一二,所以太子才会知道命题和农事有关。
因为姜侍郎和胥家的关系,他们是想考前造势。等春闱过后,考题众所周知,再提此事。到那时候,就算是他只是押题,也会被传成泄题,难以摘脱干净。
太子可能也想不到他会直接去找陛下挑明,今日之谈,无疑是向太子表明,他们就是站在对立面,他们胥家忠心的是祈氏天子。
前世,太子未能登基,今生也不会再改变什么。
夫妻俩人朝自己的院子走去,半路上,胥阁老派人来请。
胥良川帮妻子裹紧斗篷,叮嘱丫头们好生侍候,然后去了胥阁老的书房。
第98章 后招
父子二人在书房里谈了许久, 他何时回房的雉娘都不知道。
只知道第二天一睁眼,他又不在府中。
胥夫人见她有些闷闷的, 以为她窝在屋子里有些无聊,正好今日晴好, 于是让车夫套了马车, 拉着她一起出门。
坐在马车中,胥夫人一直拉着雉娘的手,看着她娇美水嫩的脸,越看越喜欢,慈爱地道,“雉娘,要是在家里呆得闷, 就和娘说, 娘带你到处逛逛。”
雉娘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马车驶到京中最繁华的街道, 停在一间铺子前,雉娘抬头一看,珍宝阁三个大字闪着金光, 她脑海里浮现那次夫君要送首饰, 似乎就是从珍宝阁里拿来的。想来这间首饰铺子就是胥家的产业。
胥夫人领着她进门,柜子后面的掌柜一看, 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笑脸弯腰地迎上来,口中称着夫人, 少夫人。
他把婆媳二人引到二楼,二楼比起一楼,更加的奢华。
一楼的首饰们都是陈列在柜子上,而二楼的首饰全都是用锦盒单独放着的,一件件精美无比,宝石玉石和金饰相互组合,巧夺天工。
掌柜将她们带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的东西又比外面的更加贵重,红宝绿玉,通透水润,无一不是罕见的珍品。
雉娘起了兴致,随意地看着,胥夫人拿起一只钗子把玩,钗子的顶端是一朵碧玉雕成的花,花朵中间含着一块通透的红宝石,转动中,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她对雉娘道,“你随便看,看上就让掌柜的包起来。”
“娘,我首饰够多,就不用再挑吧。”
胥夫人将钗子放回锦盒,朝她一笑,“傻孩子,哪有女子嫌自己首饰多的,天下所有的女子都希望自己的珠宝能堆满屋子。”
雉娘也跟着一笑,那倒也是,就像没有女子会嫌新衣服多一样。
楼下陆续进来的女客多起来,珍宝阁地处闹市,又是百年老字号。凡是珍宝阁所出的东西,必是精品,京中女子都爱在这里挑选中意的首饰。
进行来的客人们多数是官家女眷,也有几个往二楼而来,不过雉娘和胥夫人呆着的地方是外人莫进的。
雉娘站在内窗处往下一看,看见角落里有两位女子,一位梳着少女发髻,中人之姿,神色中带着傲气,这类型的女子雉娘并不陌生,方静怡就是例子。
另一个是少妇装扮,穿着比少女要差一些,看两人的衣着,并不像什么富贵人家出身。
少女拿着一只玉镯,好像在询问少妇的意见,雉娘听不见她回答什么,却能清楚地瞧出少妇讨好的神色。
胥夫人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轻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娘,你看那两个女子,是不是有些奇怪?”
胥夫人顺着她的眼神,也看到那两个人,“一般来珍宝阁里买东西的女子,无不是有些家世的,难怪你看那两人会觉得奇怪。不过那姑娘看起来颇有些气质,想来出身也不会太差。”
少女恃才傲物的样子,看得让人有些不舒服。而那个少妇明显在讨好少女,雉娘暗忖,这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的女眷。
离得远远的掌柜可能听到婆媳二人的声音,恭敬地道,“夫人,少夫人,这两位女子最近光顾了几次,买过一些小玩意,小的听过她们交谈,似乎姓文,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家眷。”
雉娘惊讶地闪了闪眼神,姓文又是进京赶考的,会不会是她知道的那家?然后重新打量那两个女子,那少女莫不就是想和大哥结亲的那位?
那少妇又是谁?
这少妇正是文沐松的通房,姓孙。
她侍候了文沐松十几年,从渡古到京中,一直都陪在文沐松的身边。这次文家叔侄进京,她又跟着来侍候。同时进京的还有文沐松的侄女文思晴,就是她身边的少女。
文思晴是从骨子里瞧不上孙氏的,不过在京中这样的地方,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除了段家的少夫人偶尔会邀她去做客,其余的时候她都是呆在文家租的院子里,陪伴她的只有孙氏。
她此次进京,自然是冲着亲事来的,只可惜,来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眉目。本来以为能嫁进赵家,却不想赵家看不上她。她心中有气,赵家不过是仗着女儿们嫁得好,其实真论起来,哪里能和文家比。
孙氏讨好文思晴,一直在夸那镯子好看,文思晴也有些心动,一直试戴着不舍得放下,但一想到银子,脸色不虞。
她将镯子从手腕捋下来,放回架子上,然后闷不吭声地离开铺子,孙氏小步跑着追上去。
文思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以前在沧北时还不觉得。文家毕意是书香世家,沧北地广人稀,但凡是来往的人都会对文家敬重不已。
可京中却完全不同,根本就没有几个人听说过文家,要不是哥哥受太子赏识,恐怕境遇更加难堪。
两人七转八弯,回到住处,一进院子,文思晴就气鼓鼓地把自己的房门关上,在里面生闷气。
孙氏无奈地开始收拾院子,旁边住着的沈夫人来串门子。
沈夫人也是陪夫君进京赶考的,平日里也没个说话的人,孙氏虽是妾室,但沈夫人出身也不高,就没过多地计较这个。
孙氏将沈夫人请进来,两人坐在院子里,沈夫人冲着里面屋子低声问,“怎么?你们家小姐又生气了?”
孙氏苦笑,点头。
沈夫人道,“她呀,就是心气太高,没有给你脸色看吧?”
孙氏的笑容更苦,低声回道,“她是主子,妾不过是个奴婢。”
“你们家老爷跟前现在就只有你一个,上头没有主母,你的日子还是很好过的。我听我家相公说,此次春闱,你们家老爷必能名列前茅,到时候封官受赏,你们文家就能东山再起。只不过…你们老爷功成名就,接下来就该迎主母进门。”
她的语气中带着同情。
孙氏脸上的苦笑僵着,似要哭一般。她都三十多了,又无一儿半女,老爷真要是高中后娶主母,就怕主母身份不低,一进门就搓磨她。再者她没有生养,时刻提心吊胆万一碰上一个恶主母,将她发卖,那可怎么办?
沈夫人看到她难过,安慰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要是你们老爷娶进一个心慈的主母,你也是有盼头的。只不过这话又说回来,你看你现在多好,虽是一个妾室,可跟正室也差不多,你们老爷将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你也能做点主,要是你们老爷一直这样,你也就能一直做这后院的独一份。所以说世事难两全,万般都是命。”
孙氏被她说得咬着唇不说话。
沈夫人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不好意思起来,“你看,我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不是让你更加难过嘛。”
孙氏连忙道,“夫人也是好心,这段日子要不是多亏夫人,妾也是过得没趣。”
“那也是,咱们好歹也能说个话,在这京中人生地不熟的,我家相公读书,我又听不太懂,干着急。前日里,我相公在屋子里说什么,君主啊水的,还有利水什么的,我听得头晕脑胀。”
她说着,懊恼地拍着自己的脑门。
孙氏恢复神色,轻笑一下,“是君主如舟,庶民似水,水载舟行。利水之本,在于勤耕农灌,五谷丰仓。”
“对,对,就是这个,你看你不愧跟着你们老爷多年,这学问啊比起那些个秀才来都不差的。”
“夫人过奖了,不过是常跟着老爷读书,耳濡目染,知道得自然多一些。妾的学问都是我们老爷教的。”
沈夫人心一动,“看来他是真的很宠爱你。别人都说文四爷才高八斗,想来定然写得一手好字。”
孙氏抿着嘴笑,“我们老爷的字自然是极好的。”
“要是能有一副你们老爷的墨宝就好了,我必然将它挂起来,等以后文四爷高中,那墨宝必能身价倍增。”沈夫人的眼神中流出向往。
孙氏脸上隐隐现出得意自豪之色,想了想,对她道,“这有何难,妾帮您办就是。”
沈夫人两眼放光,一把拉着她的手,“孙妹子,你真是好人,要真是能求来,感激不尽,别的也不用写,就写你方才说的君主和水的,那话我爱听。”
孙氏满口答应。
沈夫人见她脸上还带着羞涩,感慨道,“那就多谢孙妹子。依我看,你们老爷心中也是有你的,你们要是一直这样多好。”
“妾哪有那个福气。”
孙氏低下头去,沈夫人叹口气,听到自己院子里面有动静,怕是相公在找自己。她连忙起身,急急地告辞。
留下孙氏一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然后不知想到什么去了文沐松的书房,看着眼前的桌案,想着平日里在这里读书习字的男人,心中酸甜加交。
她慢慢地走到桌前,如平时一般磨墨,然后学着男人的样子取笔,在铺开的白宣上写字。
不一会儿,带着墨香的字便跃然纸上,沉稳劲道,仿佛出自男子之手。
那边雉娘婆媳挑了几样首饰,看着天色不早,也乘马车回了府。
雉娘一踏进自己的屋子,就见夫君已经在屋,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一本书。
“什么时候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