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七星命盘(一)
竹月在思绪里埋得太深,不小心把茶水洒上了他的七星命盘。
他忙放下杯子,并用袖子仔细把轮盘擦抹干净,再探掌将其收回,然后深吸一口气,从案头拿起一本写着,《指天禅心诀》几字的皮面书。
略翻了几页,他把书揣进袖子,离开浮生殿,径直向水铃儿住的竹屋走去。
仙魔宴上玩得开心,但也累得够呛,水铃儿此时正睡得香喷喷,梦见和灵儿与斗斗,开心地在百香谷的山坡上打滚。正玩得满头大汗,忽有一只冰凉的大手轻抚上他额头,为他拂去汗水。他睁开眼,揉一揉,待看清眼前那张面孔,便嘟嘟小嘴,叫了声:“师傅“。
竹月虽为师傅,但一向慈爱,极少对水铃儿声色俱厉。可是此时,水铃儿只觉得他已温柔得乎寻常,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小脸,眼中漾满爱护之意,另一只手,则不知正捏着个什么。
“师傅,这么晚您还没睡吗?”他睡眼朦胧地问。
竹月轻声道:“师傅睡不着,过来看看你。”
“哦,师傅,那我们一块儿睡好吗?铃儿喜欢和师傅一起睡。”他边说边去拉竹月的袖子。
竹月笑道:“傻孩子,你已经快六岁了,又长大了一些,不能老盼着和师傅睡一起。总有一天,你要自己出去闯荡,没有师傅跟随,只有师傅的祝福相伴。”
“啊?那……那铃儿不要长大!”水铃儿想都没想,这句话就脱口而出。因为听竹月的意思,好像是说等自己长大后,就会离开自己。
竹月一愣,问道:“不要长大?可是在去江南世家的路上,你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快快长大吗?”
“这个……”他一时语塞。
是啊,不快高长大,就无法承担更多责任。可如果长大了,却意味着师傅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疼爱与宠溺他,那慢一些长大,也不是坏事啊……他这小脑瓜里,装的矛盾还真多。
竹月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他的小手,嘱咐道:“铃儿,你听好,这是指天禅一到七层的心诀,师傅请你保护好这本书,不要轻易交于任何人。并且你在修炼时,要一层一层递进,千万不要因急于求成而走火入魔,你可听清楚了?”
“师傅,还真是急呀,大半夜的都要来传授心诀,师叔他们说得真是没错!”水铃儿心里暗自嘀咕。
但一转念,他又觉得不对,一头扎进竹月的怀抱,嚷道:“师傅,你为何大半夜的将这本书交给铃儿?难道接下来的功夫,你不打算亲自教授吗?”
竹月见这机灵鬼似有觉察,忙把他扶直,安抚道:“师傅当然要亲自教授,只是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算有师傅教,大部分的知识,也需要你自己参悟呀。”
“哦,”他点点头,觉得师傅说得有道理,但还是感觉有哪里不对。不过一阵睡意袭上来,他懒惰地不愿细想,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竹月慈爱地笑笑,让他躺下,道:“铃儿,你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师傅就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了再走。”
水铃儿抓着竹月的衣角,心中倍感幸福,暗想就算是有爹有娘的孩子,能得到的幸福与疼爱,怕也就只有这么多吧?
品尝着来自师傅的丝丝温暖,他又陷入了甜梦。
第五十五章 七星命盘(二)
水铃儿睡着后,竹月揣着自己的七星命盘,再次走向缥缈殿。
经过明珠峰时,他驻足而立,远远眺望真龙峰顶。
多少个夜晚,他就站在这个位置,注视着曦穆彤那在真龙峰上若隐若现的身影,常常一守,就是一整夜。
她极少入睡,夜深人静时,就临崖边而坐,眺望人间的方向。更多时候,她会轻拨古琴,弹奏一曲《远归》。
那琴声如泣如诉,仿佛是她在向万物生灵讲诉着,过往的种种痛苦与心碎。而那些苦,她已独自背负着走过了千年。那些破碎的往昔,也许再过几世,她也不会用语言向谁倾诉,所以只能靠这凄凉的琴音,吐露心怀。
无数个月凉如水的暗夜,他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她,如果被她察觉,她会猜出他的心思吗?他倒更愿意将这样的时光,化作永恒的秘密,永远在心底珍藏。
他期盼自己有能力让时光屏息,山水凝结,请天和地证明她并不孤独,她的身边,一直有他这个徒弟相伴。所以通常,他直到天明才会离去。
不过这一夜,他又忽然希望,时间能加快前进的脚步,那么他的生命里,就还能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与她遥相共度。
可是,既然他的生命已到尽头,并且在这个尽头处,看到的是更多生命的绽放和延续,他便只能接受,只能放弃。
走到缥缈殿门口,他轻声问:“姑姑,睡了吗?”
曦穆彤当然没睡,夜深人静时,是唯一属于她自己的时间,她不舍得睡去。
“竹月,怎么这么晚,你又来了?”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讶异,但还是衣袖轻拂,打开了殿门,就见到竹月从门外飘然而入,掌中握着他的七星命盘。
“你……你这是做什么?”曦穆彤心头涌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竹月不待回答,忽然气运丹田真气至掌,然后掌力贯指。
只见他右手二指合并,指尖闪现一道耀眼的紫光。那紫光由指力出,落到面前的命盘上,盘面立即燃起一团火,烧毁了周边的八卦,其度之快,曦穆彤根本无法阻止。
她倒退两步,手捂心口,无法言语。
竹星一撩前襟双膝跪倒,一头磕到地:“师傅,请受徒儿一拜。”
曦穆彤两手颤抖,指着他道:“竹月,你……你太放肆了,你如此胆大妄为,实属大逆不道!我绝不会允许你违抗我的命令,你休想!”
曦穆仙,竟也有失态的时候。
竹月抬起头,已是泪痕满面,“姑姑,天命不可违。我求求你,若徒儿真有不测,请姑姑断我仙根,以保星弟平安!”他终于说出了这句她最怕听到的话。
曦穆彤双唇青紫,只是摇头。
竹月含泪道:“姑姑,你很清楚,自从竹树精将我和竹星重生为竹叶精灵,我二人就已是同根而生,不可分离。如我断命,他必无法独活。可是若我能在死前斩断仙根,就算和他断去联系,给了他一条生路。从此他哪怕没有我了,也能继续度他的仙寿。姑姑,你不会愿意,同时失去两个徒弟吧?”
曦穆彤蜷缩在椅子里,不忍看他,冷冷问:“你这是……这是在威胁我吗?”
竹月哭道:“徒儿不敢!可是徒儿,不可苟且偷生,只能顺应天意,完成今生的使命!徒儿知道,姑姑曾冒生命风险为我续命,可是,您是否想过,所谓改命,是将本该由自己承受的命运转移到别人身上,由他人代自己受过?用另一个人的死来换取我的生,这种以命换命的事,请恕徒儿无法接受!”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曦穆彤已一记耳光落到他脸上,然后,连她自己也呆住了,黑漆漆的双眸,闪出一片茫然。
而她脑海中,在不断浮现,有关竹月竹星的过往片段。
记得刚回稽洛山时,她无比虚弱,满身是伤地倒于竹林,朦胧中,却见两个绿绿的小人儿,用竹叶蘸着露水,一滴滴送入她口中,然后再找来碎布,为她包扎伤口。
数日后,待她精神恢复,她将这两个绿色的小精灵放在掌上细瞧。可他们是那么袖珍,小到她必须将手掌微合,以防他们被风吹跑。
后来她盖起落音竹宇,设下九宫旋星盘,他们就一直在她身边蹦蹦跳跳地帮忙,为她寂寥的心,带来许多欢乐。
再后来,她用指天禅将他们度化成孩童,孩童又长大成人,直到长成现在的模样,升级为竹仙,这一晃,已是五百年过去。
可是就在眼前,自己的孩子在长大成人后,竟跪着求她断他仙根?
第五十六章 情真意切
竹月向曦穆彤说出了自己,希望死前断去仙根的心愿,令曦穆彤顿陷心碎的茫然。
对于仙族人来说,斩断仙根,意味着死后只能散作尘粒,就连由她将魂魄收进曦穆灵珠,置入仙灵塚都不可能。所以如果她真这样做了,从此在世间,她就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
这怎么行?她宁愿自己死千次万次,也绝不会放手让竹月走。所谓的以命换命,她能不懂吗?既然她已决定独往东都,心里就已做好了替他去死的打算。
但这个想法,她不能对他明说,所以几百年来,她第一次打了他,那一记耳光,在静夜中如此响亮,震得她的心,再一次碎成了无数块。
她俯下身,轻轻抚摸竹月被打的脸,柔声问:“疼吗?”
竹月却再也无法自控,心里最后一道防线,被汹涌而来的情感冲垮,伸手一把将她抱入了怀中。
他抱得那么紧,身体在不停地剧烈颤抖。
他不住问自己,这一抱,他是否已等待千年?拥她入怀,如拥一块千年寒冰,可他愿意把所有的体温都给她。百年来,他终于有勇气向她伸出双臂,却也许是此生,最后一次。
曦穆彤没有拒绝,她内心如有万股波涛翻滚,却不能哭。她愿意被他这样抱着,只要他不再如此执拗地要走。
然后,她在他身后静静举起手,指天禅的星光闪过,他失去了知觉。
第二天一早,曦穆彤来到浮生殿前。
水铃儿正站在寝殿门口,犹豫要不要喊师傅。曦穆彤对他招招手,他便如只小兔般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
水铃儿睁大眼看曦穆彤,觉得师祖姑姑今天说不出的特别。
她长长的黑已经束起,用一根素白的月牙簪牢牢固定。两根白绸带飘然而下,没了青丝作伴,只能孤独的散落肩头。她身上换了一件月白箭袖束身衫,整个人看上去,犹如一个俊逸的江湖侠士。如果用男子的标准评价,现在的姑姑,似乎要比师傅更帅了。
他就成天在心里这么选美呢。
不过除了一身男装,姑姑肩头还搭着个包袱,她这是要出远门吗?
“师祖姑姑,您这是要去哪里呀?”水铃儿仰着小脸问。
“铃儿,姑姑要下山去办点事,十天半月就回来。”
“哦,这么长时间呀?姑姑,那你要和师傅告别吗?他好像到现在都还在睡觉呢。”他搓着小鼻子,嘟嘟哝哝道。
曦穆彤留恋地看了一眼竹月的房门,抚摸着他的小脑瓜道:“铃儿乖,你师傅这几天累了,让他睡吧。无论他睡多久,你都不要去打扰好吗?”
“好。”他听话地点头。
未了曦穆彤又想起什么,拉着他道:“铃儿,姑姑有件事,想拜托你。”
水铃儿一听大喜,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是真把自己当大人看了吗?连师祖姑姑都开始委托自己办事了!
他忙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
曦穆彤笑笑,道:“万一你师傅在姑姑回来前醒了,你得用尽一切办法留住他,不许他离开稽洛山,这你能做到吗?”
水铃儿听得有点傻了,脑瓜子里直犯迷糊:“不让师傅离开稽洛山?为什么?这事可不容易,我不一定办得到呢!除非,姑姑是要师傅不让铃儿离开稽洛山,那准保没问题。现在嘛,怎么倒过来了?”
曦穆彤见他埋头不语,便哄道:“铃儿你看,姑姑要下山这么长时间,守护整个落音竹宇的大任,都交给你师傅了。万一他离开的时候有坏人来犯,可怎么办?”
水铃儿歪着脖子一想,觉得甚是有理,于是拍拍小胸脯道:“铃儿明白了,姑姑请放心,假如师傅醒来,不听话,要下山去玩,铃儿就告诉他,姑姑不许,要他好好看守落音竹宇!”
小孩子还真是好骗,曦穆彤忍不住笑着点了点头。而那一抹浅笑,如水波般轻漾,美得令水铃儿陶醉。
想到师祖姑姑要离开那么长时间,他都见不到她,于是扑上去抱着她,“啪嗒”一下,就在她在脸上亲了一口。这一亲下去,他直觉得嘴唇被冰得冻在一起,快打不开了。
第五十七章 好梦难成(一)
竹月走在一片山林间,四面都是郁郁森森的树木。 偶尔还有野兔或山鸡之类从他身边经过,将草丛扒拉出“唰唰”的声响。
他觉得背脊被不知何物挺得硬梆梆的,好奇地伸手摸摸,竟摸到一把弓,再感觉一下,弓旁还背着一个鼓鼓的箭囊。
走到一条小河旁,他弯下腰,从水里望见自己的倒影,顿时惊讶得叫出了声。
只见此时的他,着一身皂色猎户短衣衫,腰间扎一根青灰色布带。布带一侧,还插着把弯月状的镰刀。他脚蹬一双沾满泥浆的鹿皮靴,浑身上下散出一股庄户人家的气质。
“我…..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这又是哪里?”
他两手捂着脸侧,奇怪地自问,又直起身端详四周,心想至少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谁知刚抬起脚,他竟身不由己地向山下一间炊烟渺渺的茅草小屋走去。
走了不久,来到小屋前,正待叩门,那门却“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门内走出一个髻盘起,身着村姑服饰的妙龄女子,手里拿着个装着谷子的筛子。
正待上前打招呼,女子已扬起脸蛋,他一见,惊得几乎一屁股坐地上,一声“姑姑“也险些脱口而出。
但未待他出声,女子已开口娇笑道:“相公,你回来了!”
“相公?”他如坠五里云,只见曦穆彤此时一身村妇打扮,身上的寒冰之气一扫而空,粉绒绒的面庞笑得灿若桃花。千年来,何尝有人见过她如此寻常人气息?
他正在愣,那女子却走上来挽住他臂膀,柔声道:“相公,你怎么了?怎么站在这里愣?我们进屋好吗?”
竹月一脸愕然,“你,叫我相公?“
女子顿时不解,问道:“不叫你相公,那叫什么?我是你的娘子彤儿啊!我们成亲都快两年了,难道你不是我相公?”话语间委屈流露,殷红的小嘴撇向一边,黑珍珠般的眸子,蒙上了一层伤心的雾气。
竹月一见疼在心里,赶忙托起她的手,唤了声,“彤儿!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