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二人双双进屋。
屋内,陈设简陋洁净,只有一进一出两间房。外间是厅,摆放一张歪歪的木桌,加两把小木椅。里间是卧室,架着一张床炕,加一个已看不出原漆色的小柜子。
彤儿扶他在木桌边坐下,为他打来洗脸擦手的水盆。
他只顾木讷地看她忙碌的背影,痴痴自念:“娘子?你是我的,娘子……”
彤儿边为他擦手,边仰起小脸,笑盈盈地盯着他问:“相公,今日山中打猎,可有何收获?”
他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腰间,茫然摇头。
彤儿笑意不减,安慰他道:“没关系,我们今明两天,都还有足够米粮呢。”
竹月一把抓起她两只手,就见那纤纤玉指间,现出几道粗粗的茧痕。
彤儿吃了一惊,秀眉紧蹙,抽回手怨道:“相公,你今日怎么显得怪怪的?”
竹月环顾四壁,叹道:“彤儿,这里的生活如此清苦,你如何习惯得了?”
她一听,这才恢复笑颜,吐了口气道:“原来相公是因为今日打猎依然无获,心中愧疚,所以才这般心事重重,彤儿可被你吓了一跳呢。相公无需担心,彤儿可从未羡慕过那红瓦高墙后的富贵生活。能与相公在此清粥小菜的长相厮守,日日共观夕阳、同看日落,我心愿足矣。此生遇得良人,彤儿可是几生修来的福分。”
说罢低下头,双颊飘上淡淡的粉红。
第五十八章 好梦难成(二)
伺候竹月梳洗干净后,彤儿忙进忙出,不一会儿,已将晚饭收拾停当,摆好了碗筷。
竹月探头看向木桌,忍不住感叹,她说清粥小菜,果然桌上便摆着清粥小菜。
只见两只粗瓷黑碗里,一碗盛着咸萝卜丁,另一碗是炒白菜。然后搭配两碗白粥,两个馒头,再加两双竹筷。如此简单的饭食,彤儿却吃得有滋有味。
晚餐后,一盏昏暗的油灯放置在炕桌上,他和彤儿各坐一边。他开始端本书卷来看,彤儿则在一旁专心做着针线活。
他偷偷斜眼看她,暗自祈愿道:“无论这是怎样的紫虚幻境,但愿我都无需再出去。我愿意留在这里陪你生生世世,给你幸福。我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就永不会让你再承受,那千年的孤独和寒冷!”
耳边却听彤儿道:“相公,你明年当真还想着去京城赶考吗?”
他惊讶地“啊”了一声,不料自己还有这等追求?
彤儿接着道:“其实在我心里呀,觉得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很好。那些做大官的,我总觉得没几个好人,就算有钱又如何?他们的娘子,还不一定像我这样无忧无虑呢!”
他一听忙连声道:“那不考了,咱不考了,就在这里平平静静地生活。”
彤儿被他那憨厚的模样又逗弄笑了,嗔道:“瞧你那傻样儿!”那铃子般的笑声,直撒下满屋的纯真美丽。
他放下手中书本,痴迷地看着她手中针线上下翻飞,彩色的线儿如舞动的蝴蝶翅膀,煞是好看,便问:“你在织什么?”
她见他问,赶忙如触电般,将手上活计往针黹筐里一塞,顽皮地转过身道:“我不告诉你!”
他好奇心起,便去抢,一把抓过针黹筐,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一片婴儿的围布。他大惊,转向彤儿,她早已是满脸绯红。
“彤儿,难道我们就要……”他虽然吃惊,心里却漾满甜蜜。
彤儿扑到他怀里,小拳头锤着他的胸口,使劲摇头道:“没有没有,人家只是准备嘛……”
他紧紧抓住她的小拳头,感觉那面容如醇酒般馨香诱人,忍不住要低头一饮而尽。
彤儿并不躲避,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露珠微带,只等他将炽热的唇印上去……
正呢哝间,窗外猛然划过一道耀眼的银光,紧接着一声惊雷平地而起,竹月就觉眼前赤亮,无法睁开。
那雷声震耳欲聋,令他头痛欲裂。再睁眼时,彤儿竟已消失不见。此时小屋里空空荡荡,根本找不出任何有人居住的痕迹。
“彤儿—”他心碎地呼喊一声,抬腿便冲出屋外。
屋外的谷筛、水井,乃至自己走过的森林,都已不复存在。眼前出现的,只有那空空旷野回荡远山一片凄清,四下里静得,让人毛骨悚然。
“不要啊!就算是幻境,也让我留得再久一点吧!我真的还想多陪陪她!”
他伏在地上,放声痛哭,却听西方天空传来一个妖异的怪音,抬头看,景象更加恐怖,那是一只巨大的人眼,留着粗短的睫毛,眼球蜡黄,衬着鬼森森的天幕荧光,不停转动。
“竹月,你好大胆子,竟敢对你师傅存如此龌蹉的非分之想!”
“我没有……”竹月爬前两步,正对着那只怪眼。
“月竹仙,不管你有没有,还是快快醒来吧,你师傅去追魔婴童火铃儿了,那可是九死一生,你竟然还躲在这里享受温柔乡?”
话音落,又是一道霹雳落到他脚前,轰隆隆炸开,火光四射。再看向西边天空,那怪眼已无影无踪。
竹月蓦然惊醒,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全身已被汗湿透,低头看去,却是正躺在自己的浮生殿里,这里哪里还有什么山林小屋,哪里还有自己的娘子。
第五十九章 好梦难成(三)
坐在床上,竹月慢慢忆起那个梦。
他最后的记忆,是情不自禁将村姑装扮的曦穆彤抱入怀中,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结合梦境,他恍然大悟,原来师傅是对自己使出了指天禅的第六层,耀海诀。耀海诀能令人陷入深层睡眠般的幻境,而幻境里演绎的内容,皆是梦者内心意识里,潜藏最深的愿望。
想通之后,竹月早已是面红耳赤。他羞愧万分地想,难道真如那只巨眼所说,自己竟对曦穆姑姑怀有如此肮脏龌龊的心思?如果他真斗胆这样乱伦犯上,那么哪怕拉他去受那车裂之刑,也不为过!
不安之后,曾经的危机感再度涌回心头,他“啊呀”大叫一声,跳下床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门。
门口庭院里,一排竹树下,水铃儿正在无聊地用小树枝拨弄一只甲壳虫。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向师傅的寝殿,现房门竟打开了,师傅满面憔悴地出现在眼前。看他那面色,哪里像睡了好几天?明明就是行了万里路,刚回来嘛。
“师傅—”水铃儿吃惊地站起身,跑过去,抱着他的腿使劲摇晃,“师傅你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
竹月俯下身,扳住他双肩问道:“铃儿,我在这里睡了几天了?”
他歪着脑袋,掰着小手数数,答道:“有三四天了,因为师祖姑姑吩咐过,不许我叫醒师傅,所以我就一直乖乖在门口守着,等您醒来!”
“什么?”竹月一听,脸色由灰变青,紧张地又问:“那你师祖姑姑呢?她现在何处?”
竹月手上劲道越来越大,水铃儿给他捏着,痛得脸上五官都挤到了一块。
他意识到自己用力过猛,赶紧松手,催促道:“铃儿,快点告诉师傅!”
“师祖姑姑,师祖姑姑没有具体说去哪里,就说要下山十天半个月。她走的时候,打扮成一个大侠模样,可俊了呢!”水铃儿认真地回答,不过依然不忘他心中的选美大赛。
竹月落寞地站起身。
四天,他竟然在床上睡了四天!这四天能生多少事,死多少人?他觉得自己实在不可原谅,冲进屋子,匆匆梳洗完毕,拎起竹剑就往外走。
水铃儿见师傅果然一起床便打算出山,可劲儿赞叹师祖姑姑的料事如神,同时赶紧上前拦截:“师傅不能走!”
竹月一愣,停下脚,问:“为什么?”
他答:“姑姑临走时,给铃儿下了命令,要铃儿看着师傅,不许你乱跑,她说因为师傅的任务是守卫落音竹宇!”
竹月一听,啼笑皆非,心想这个小东西现在是越来越胆大,竟然敢看住自己了。
他将竹剑放到地上,摸着他的头耐心说道:“铃儿,师傅有要紧事,要赶快去寻你师祖姑姑。落音竹宇有你和你师叔照看,师傅甚是放心。”
“这个……”水铃儿一时语塞,可还不死心,继续拉着他不放:“可是师祖姑姑说了……”
“铃儿!”竹月心中万分焦急,又不能对他大声吼叫,只好正色道:“不许这样拦着师傅!”
他可怜兮兮地眨巴眨巴眼,又深深陷入了矛盾之中:这一边是师祖,一边是师傅,一个不让走,一个坚决要走,两人的话,都不可违背,这可如何是好?
欲转身问师傅,却现自己已无需再那么纠结,因为师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六十章 女鬼云清(一)
曦穆彤用耀海诀封住竹月大脑,料他定能昏睡个十天半月,足够她下山解决火铃儿的事。
万一这趟失败,遭遇不测的人是她自己,而不会是竹月。
为避人耳目,她没有骑她的的千翼冰雪兽,而是踏云赶往东都洛阳。这样一来,就比骑冰雪兽慢了近两日。
到得洛阳城,呈现眼前的,果然是一派盛京的繁华景象。只可惜,放眼看去,满街尽是些青楼妓院,赌坊酒肆之类,以供人玩乐。真正走在街上的普通百姓,却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脸上的表情大多无精打采,郁郁寡欢。
曦穆彤见此情景,在心里唏嘘不已。
走至一处偏僻街巷,忽然传来女子凄惨的呼救声。她吃了一惊,犹豫着是否要出手相救。
此行的要目的地,是赶往宇文化及处,寻找那魔婴童火铃儿,万一半道出事,计划就会被打乱。但那呼救一声比一声凄厉,她实在不忍坐视不理,还是循声奔了过去。
等找到声音来源,见到呼救之人,是一年芳十几的小姑娘,正被几个无赖纠缠。她身上外罩的罗衫已被扯破,苦苦挣扎着,如只落难的雀鸟般惊慌失措。
曦穆彤不动声色,手运指力,一股无形的剑气便从指尖出,在那几名狂徒间穿梭。
这些人本在淫笑,眼看就要得手,却没料突然有人行侠仗义,不防之下全部倒地,“哎呀哎呀”不住声地惨叫。
曦穆彤对那小姑娘使个眼色,她即领会,捂着被撕破的衣衫跑到她身边,任她拉着臂膀腾空而起,转瞬就消失在巷尾。
逃出很远,估计已经没有威胁了,曦穆彤放下小姑娘,准备离去。
小姑娘却开口道:“公子请留步,云清尚未感谢公子的救命之恩。”
曦穆彤停住脚,转身一笑道:“原来你叫云清,真是好名字。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姑娘无需多礼。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
云清却紧追不舍,问道:“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可有找到落脚之处?”
曦穆彤觉得好笑,“我随便躺上一片云朵便可,何须什么住宿之处?”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能就这么回答,拱手道:“在下确实由外地至此,不过正投宿在朋友家,多谢姑娘关心。”
小姑娘一听,显得失望,垂下眼睑道:“既然如此,云清就不勉强了。不过住朋友家还是多有不便,云清爹爹在此开了云翔客栈,就在城东三里铺酒坊边上,公子若有需要,可以去那里投宿。公子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让爹爹不要收你钱。”
曦穆彤见她如此真诚,便道:“好吧,我记住了,有需要的话自会前去叩扰。我们后会有期。”说罢转身离去。
云清则在原地呆望一会儿,脸上那纯真的少女神情忽然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冷笑,“曦穆仙,百年不见,你还是那么美……”
曦穆彤救下云清,马不停蹄就赶往洛阳皇宫,紫微城。
时值大业618年,当她来到东都,正逢宇文化及与其弟宇文智及煽动兵变,于江都弑杀了隋炀帝杨广,之后在洛阳皇宫内,血洗杨氏皇族,于飞檐反宇之下掀起一片血腥杀戮。杨广的兄弟子侄等,几乎无一幸免。
可叹一代庸帝,享尽奢靡浮华,害尽天下苍生,最终落得个死于非命,不得善终的结局。
一般皇宫之上,均有祥云浮游,紫气东来,四出的飞檐上,更能见脊兽护山,散瑞金光华。有此帝王气势压阵,妖魔若想靠近,并不容易。
但是曦穆彤远观现在的皇宫,却见宫顶阴云密布,不时有闪电从云层后,扯出道道诡异的电光,随后便是沉闷的雷声滚过。环绕那碧瓦朱檐的祥龙紫气,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团团乌青的妖气,无比厚重地压在檐顶之上,令那些脊兽死气沉沉,全都动弹不得。
她心下暗惊,这宇文化及到底一介凡人,却能招来这样多异灵邪士为他效命,看来绝不是泛泛之辈。人间界中厉害的人物,除了江南子墨,他可能就算是第二了。
紫微城煞气太重,曦穆彤一时无法靠得太近。只好摊开手掌,遥遥操纵飞火流光璧,以从中观察皇宫内苑的动静。
只见此时宣政殿内,龙椅空置,一人端坐龙椅之侧,另有几人恭敬地立于天阶下。不必问,那坐在龙椅旁的人,必是宇文化及无疑了。
按照常人猜想,宇文化及既然残暴不仁,有如豺狼虎豹,必会生得牛头虎目,血盆大口,一脸异象。但此时在曦穆彤看来,他却还算有一副文绉绉的书生模样,这可真叫做,人不可貌相。
第六十一章 女鬼云清(二)
曦穆彤细观宣政殿内情形,只听那宇文贼子道:“杨广家室业已肃清,下一步,众卿看如何是好?”
其中一个黄面老者拱手道:“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丞相厚德载物,深得人心,何不就此称帝,以造福天下苍生?”
其余走狗一听,急忙同声附和。
宇文化及听得甚是舒服,连连微笑颔。未了,却又皱起眉头,愁道:“称帝一事虽说不难办到,却需做得让天下人心服口服,这样我宇文家的江山才可固如金汤,百年兴旺。”
他说出这话,堂下几人随即会意,却无人敢往下接。
宇文化及见说到关键处,就无人应声了,叹了口气,问道:“那屠头魔王,今日可说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