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水有毒,府中自然常备解药,赤色药丸就是两名随从所中之毒的解药。铁屑和绿豆粉一半是故弄玄虚,一半是针对药性,加一点能有助于解毒。
阿芒站在日头底下耐心等待,虽然初秋天气凉爽,但当头晒大半天,不免口干舌燥。
随从摘下水囊,毕恭毕敬递给他,他摇摇头,推开水囊。
槅窗支起半边,整座庭院一览无余。
裴英娘抬头间,看到几名随从注视阿芒的眼神越来越炙热,冷哼一声,想收买人心,什么法子不能用,竟然敢来利用她?
算了,看在一箱子珠宝的面子上,随他在下属们面前塑造仁厚宽和的君主形象吧。
阿芒求到丸药后,千恩万谢,离了永安观,直奔含光门,回到鸿胪寺馆,亲自喂两名随从服下丸药。
半刻钟后,两名随从呼吸趋于均匀,脸上一点点浮现出红润神采。
阿芒嘱咐左右侍从细心照料两名随从,回到自己的房间。
海兽莲花纹地砖上铺有波斯毡毯,他扯开衣襟,露出幽黑胸膛,随意盘腿坐在毡毯上,饶有兴趣地打量房中的布置。
如果不是此次出使亲眼见识到长安的繁华昌盛,他恐怕依然以为朝中内大相、内副相、副整事等人描述的唐国帝都只是一座人口众多的普通城邦而已。
他确实艳羡唐国惊人的财富和广袤的土地,但真正震撼他的,是中原灿烂的文化和唐廷包容开放的气象。
难怪当年禄东赞坚持劝谏波拉迎娶唐国公主……
阿芒浮想联翩之时,一名方脸汉子推门进房,“王上,丸药入水即溶,火烤即化,药师无法辨别丸药到底是用什么炼制的,请王上定夺。”
阿芒抬眸,表情由爽朗平静转为威严内敛,眼底的憨厚荡然无存,隐隐透出几分鹰视狼顾之相。
他笑了笑,摆摆手,“不必浪费工夫,她既然敢大咧咧以丸药相赠,定然不怕我们验查。”
汉子心思敏捷,皱眉道:“永安真师发现王上的身份了?”
“发现与否不重要。”阿芒眼前浮现出莲花倏然绽放时的盛景,沉默了短短一息,淡淡道,“此次我们来长安并非为了求娶唐国公主,别忘了正事。”
汉子恭敬道:“是。”
阿芒低头轻抚腰间的佩刀,“尚陵钦呢?”
汉子答道:“都护受鸿胪寺少卿邀请去宫中观看波罗球赛,走了大约两个时辰。”
“别掉以轻心。”阿芒眼中掠过一抹坚毅,“参加完太平公主的婚宴,立刻动手。”
汉子垂首应承。
醴泉坊,永安观。
裴英娘让半夏把阿芒所送的宝石一一登账造册,合眼欲睡,忽然闻到一股甜香。
两名小童抬着刻花高足盘走进侧间,盘中的烤鹅金黄油亮,色泽浓艳,光是看着,就让人不由食指大动。
她立刻坐起身,“拿一壶甜糟酒来。”
吃烤鹅一定要佐酒,糟酒香醇,就着糟酒,她能吃光整只烤鹅!
半夏去灶房取甜糟酒,使女进来安放食案、碗碟,忍冬洗净手,跪坐在食案旁为裴英娘撕鹅肉。
裴英娘袖子高挽,眼巴巴盯着忍冬白皙的手——撕下来的鹅肉。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道影子当头笼下来,遮住日光。
裴英娘抬起头。
穿一身绯红圆领锦袍的男子背光而立,静静看着她,清俊面庞半明半暗,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目光灼灼。
“阿兄?”裴英娘起身相迎。
李旦的手轻轻按在她肩上,“坐吧。”
声音低沉。
他扫视左右一圈,使女们对望一眼,默默退下。
忍冬看一眼裴英娘,裴英娘朝她点点头,她放下烤鹅,也出去了。
房里只剩下两人独对,裴英娘拢着袖子,把一碟撕好的鹅肉推到李旦面前,“阿兄来得正好,刚出炉的烤鹅,我一口没吃呢,便宜你了。”
李旦瞥一眼撕成丝状的鹅肉,嘴角微微一勾,轻笑一声。
他拿出一只鎏金葡萄纹银葫芦,放在食案上,“这是乾和酒。”
裴英娘把葫芦拿起来端详一阵,拔开塞子,轻嗅几口,“河东乾和酒,据说是不掺水的酒?”
“掺没掺水我不知道。”李旦淡笑着道,“这是冀州的酒。”
他说话的时候,裴英娘已经斟了两碗乾和酒,小口啜饮,喉间顿觉辛辣。
乾和酒口感醇厚,浓度比烧春、翠涛酒要高。
她再饮几口,细细回味,“这是葡萄酒?”
李旦嗯一声,手指微曲,轻轻敲打食案边沿翘起的金饰,“英娘,等令月出阁,我会上书请旨,离开长安。”
裴英娘手腕抖了两下,差点没握住酒碗,猛然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怔愣半晌,喃喃道:“阿兄要去哪儿?”
“冀州。”李旦平静道。
裴英娘恍惚想起,这好像是李旦第二次提起要去冀州的话。她一时心乱如麻,惊讶、错愕、慌乱、无措……各种情绪杂糅在一块,不知怎么,竟生出一股强烈的烦恼和焦躁。
她推开酒碗,负气道:“为什么要走?阿父身体不好……你舍得走吗?”
李旦看着她,神情温和,但语气淡漠冷静,“我已经决定了。”
刚喝下的酒像是要烧起来一样,裴英娘浑身发热,眼前有片刻的眩晕。
她扶住食案,咬了咬嘴唇,“什么时候走?”
“下个月十五。”李旦端起酒碗,轻轻摇晃,琥珀色酒液微微晃荡。
裴英娘垂眸看着酒碗里粼粼的乾和酒,心里暗暗道:烤鹅放了这么久,肯定不好吃了……
心里翻腾着乱七八糟的鸡毛蒜皮,就是不肯去想李旦即将要走这件事。
李旦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放下酒碗,身体突然前倾,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手臂上,“英娘,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
作者有话要说:
鸠摩罗什大家都知道,他是真的,但是关于他的真迹、珠串什么的,是胡诌的……
还有文里写胡人建立的政权都想抢他,不是因为他美得倾国倾城,是因为当时胡人普遍信佛啊。
第98章
李旦起身间, 袍袖扫过食案,银葫芦翻倒在地, 酒水汩汩而出,洒了一地。
裴英娘晕晕乎乎中听到滴答的水声, 心道, 忍冬昨天才刚刚给这屋子换上新的波斯氍毹啊,十两金子一张的胭脂色百花细织锦绣氍毹,颜色娇艳, 被酒水污了, 多可惜!
她想转身去扶酒葫芦,挣了两下, 没挣动。李旦坚实有力的臂膀牢牢桎梏住她, 不许她逃避。
脸颊边传来粗糙的触感, 带着薄茧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脸。
裴英娘看到一双幽深的眸子。
李旦眼眸微垂, 眉宇间势如沉渊,天潢贵胄的傲慢威严显露无疑,像是从云端俯瞰着她一般,等着她回答。
他的视线带着灼人的温度, 落在哪里,哪里就热腾腾烧起来。裴英娘定定神,蹙眉道,“阿兄晓得的……我不会走,我要陪着阿父。”
当年从李治手上接过敕造银牌、踏进东宫的那一刻起, 她就做了选择。
眼下蓬莱宫内外风平浪静,岁月平稳,仿佛妥协的双方很愿意一直这么维持下去,其实只是假象而已。尚药局奉御几乎是常驻在太子寝宫中,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六王李贤,而向来谨慎、不愿看到兄弟相争的李治竟然对此不闻不问——李治没有放弃太子,但是太子已然时日无多。
一旦东宫响起丧钟,局势又将变得波云诡谲。
裴英娘眼光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看李旦。她知道李旦是为她好,他察觉到山雨欲来的刀光剑影,想带她躲开剧变动荡,可是她没办法抛下苍老病弱的李治……她无力更改太子的命运,至少可以陪在李治身边,伴他度过锥心刺骨的丧子之痛。
而且她也舍不得李令月。
她心烦意乱,不知是该指着李旦痛骂一顿,还是揪住他的衣袖挽留他。
头顶响起清淡的笑声。
裴英娘怔了怔,抬起眼帘。
李旦脸上没有她想象中的阴沉失望,唇边隐隐含笑,柔声道:“舍得我走吗?”
眼神里分明藏有促狭玩味。
“你……”裴英娘忽然福至心灵,“你骗我?”
什么请封折子,要去冀州,下个月就走……全是在逗她玩!
李旦扬眉淡笑,手指擦过她娇嫩的脸颊,恋恋不舍地轻抚几下,慢慢收回手,“冀州是要去的,不过不是现在。”
裴英娘应该生气的,但是想到李旦不会走,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还气得起来?让她心绪不宁的焦躁惶惑不翼而飞,只剩下后怕和欣喜。
她伸手抱住李旦的胳膊,轻哼一声,继而浮起满脸笑容,欢欢喜喜道:“只要你不走,随便你逗我好了!”
这一抹完全发自内心、自然而然的欢喜雀跃,让李旦沉默了一瞬。
很早以前他就发现了,英娘特别乖巧,特别好哄。
那时候他一边想着英娘真是好哄啊,一边忍不住担心,要是将来有人哄骗她,惹她伤心,该怎么办?
明白自己的心意后,他不再为这一点担忧,因为他不会把她让给别人。
但是此刻看到她眼角发红,笑中带泪的模样,他突然觉得心痒难耐,忍不住想逗一逗她,等她着急的时候,他可以把她抱在怀里,柔声细语哄她……
李旦收回思绪,低低笑出声,眼眉舒展,揉揉裴英娘的发顶,“不生我的气?”
裴英娘摇摇头,眉头轻皱,似乎还有些忐忑,不放心地追问,“阿兄真的是骗我玩的?你不会走吧?”
李旦望着她微皱的眉心,想伸手为她抚平。
你在这里,我怎么可能舍得走。
他缓缓道:“我不走。”
胳膊被轻轻捶了一下,裴英娘又气又笑,右手捏成拳头,威胁一样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气哼哼道:“这一次我就不和阿兄计较了,下次你再敢逗我玩,我真要生气了!”
李旦握住她的拳头,和他宽大厚实的手掌比起来,她的手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嫩花骨朵。他珍而重之地捧着娇软的花骨朵,轻轻重复一遍:“我不会走的。”
裴英娘虚惊一场,心里还是有点不安,歪着脑袋看他,一副自己受了很大委屈的娇嗔模样,“你保证?”
李旦笑了笑,眼瞳黑亮,郑重道:“我保证。”
裴英娘这下放心了,笑着拍拍他的手臂,“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阿兄真敢偷偷走的话,我马上派人把你捉回来!”
说完打趣的话,她想了想,又道,“如果情势不由人,阿兄处境危险的话,还是得走,不用顾忌我,我能保护自己。”
李旦有片刻的失神,眉心轻拧,眼底似有恼意翻腾,“英娘……”
“娘子!”门外忽然响起蔡四郎的声音。
他匆匆穿过长廊,抱拳道:“千金大长公主来了。”
“姑祖母?”裴英娘抬起头,“她老人家怎么来了?”
大长公主礼数周到,登门拜访的话,应该会提前派人递帖子的,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大咧咧上门。
蔡四郎站在朱漆门槛外,不动声色瞥一眼神色莫名的李旦,目光在翻倒的酒瓶上停留了一会儿,低下头,“长史已经把大长公主请到正厅款待。”
裴英娘欠身坐直,疑惑道:“大长公主自己来的?”
蔡四郎回想了一会儿,答道:“大长公主只带了两个随行的仆妇。”
裴英娘挑眉,回头看李旦。
李旦摇摇头,“你去见姑祖母吧。”他站起身,袍袖扫过几案,“我走了。”
裴英娘跟着起身,一直把他送到外院回廊尽头,“阿兄慢走。”
等杨知恩和护卫们簇拥着李旦走远,她才后知后觉,暗暗道:李旦今天来,就是为了逗她玩的吗?
她暂且放下这事,去正厅见千金大长公主。
裴英娘成为武家女儿后,千金大长公主对她比以前愈发热情和蔼了,每次看到她都搂着好一阵摩挲亲热。
裴英娘上一次见千金大长公主,是在武皇后举办的盂兰盆斋会上。那时千金大长公主正为郑六娘选婿的事情忙活,斋会上的年轻儿郎,被她找各种由头强拉到郑六娘身边,郑六娘烦不胜烦。
当时宫廷画师崔奇南为了躲避大长公主,装扮成白衣侍者,烛火照耀之下,被贵妇人们当成冤鬼,闹出不小的动静。
千金大长公主没有穿大袖礼服,也没有梳高髻,只着云罗衫、锦绸裙,簪环朴素,白发随意挽了个家常发髻,坐在正厅垂泪。
看到裴英娘,她哭得更伤心了,“英娘,劳你走一趟,帮我劝劝六娘。”
裴英娘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郑六娘为了逼王洵娶她,不顾闺阁女子的名声,日夜跟随王家车马,闹得满城风雨。她早就觉得奇怪了,六娘虽然不拘小节,但应该不会痴狂到这个地步呀?
正好千金大长公主求上门,她可以当面问问六娘,劝她稍微收敛一点。
千金大长公主和丈夫感情还算和顺,夫妻俩一共生育了三儿二女,三个儿子各自成家,开枝散叶,祖辈几代都住在公主府中。
千金大长公主亲自领着裴英娘去郑六娘的绣楼,一路上絮絮叨叨,愁眉苦脸,“怎么劝她都不听,这都有四五天了,她只喝了些浆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她说不了几句,便老泪纵横,哽咽着说不出话。使女们连搀带扶,小心翼翼架着她往前走,生怕她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倒下去。
裴英娘耐心安慰大长公主几句,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千金大长公主会特意请她来劝说郑六娘,原来劝说是假,想让她劝动郑六娘吃点东西才是真——她可是李治的御用陪吃,陪吃效果远近闻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