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锦——玖拾陆
时间:2017-12-11 16:15:36

 
    荷氏的手垂在腿边,不自禁地发颤,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都咽了下去。
 
    “我来说吧。”一个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谢筝循声望去,就见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快步过来。
 
    那人站到了荷氏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道:“先回去吧,哥儿找你呢。”
 
    荷氏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胡乱点着头,匆匆离开。
 
    “在下毛沅。”那人拱手行了一礼。
 
    谢筝了然,道:“毛老爷的长孙?”
 
    “是,”毛沅顿了顿,道,“当时,我的确是听见了药碗打碎的声音。
 
    虽说晚辈不言长辈之过,但我那个祖父的脾气,是真的不太好。
 
    他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说要搬家,那就只能搬家,说不许外人进屋伺候,那就没有一个外人。
 
    自打病倒了之后,脾气越发古怪,别说是我媳妇与弟妹了,我们兄弟两个都经常被骂得狗血淋头的。
 
    饭菜冷了,汤药苦了,说打翻就打翻,每天都打翻一两回的。
 
    若是我们其他人进去收拾、劝解,又要惹来一顿骂,没一个能讨到好处的。
 
    渐渐的,就谁都不敢听见动静就过去了。
 
    再者,我弟妹脸皮子薄,挨骂时叫我们听见,她不自在,所以……
 
    其实,姑娘你说得对,当时哪怕我们当中的一个人过去看了,都没有后头的事情了,可……
 
    谁也没想到,弟妹她会……”
 
    毛沅说着说着,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筝睨了他一眼,没有再问什么。
 
    从毛家出来时,雨势稍稍小了些。
 
    胡寅有些着急,问谢筝道:“阿黛姑娘,毛家其他人怎么说的?”
 
    谢筝把毛沅的话复述了一遍。
 
    “听起来倒像是这么一回事。”胡寅拧着眉,道。
 
    陆毓衍垂着眸子,和谢筝四目相对,而后他清了清嗓子,道:“胡大人,毛家放出去的那些下人,你可知道去处?”
 
    胡寅一愣,仔细回忆了一番:“有一个,不过是园子里种花的,毛家的事儿,未必说得明白。”
 
    “去问问也无妨。”陆毓衍道。
 
    谢筝听他问话,就晓得陆毓衍与她想的是一样的。
 
    毛沅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实则未必可靠。若真的自是这样的理由,荷氏不至于说不出口,而当时,荷氏的反应是真的紧张且无措,她不知道如何面对谢筝的问题了。
 
    花匠姓林,就住在城东,是个圆脸的胖妇人。
 
    见是衙门里来了人,林花匠很是拘谨,直挺挺立在那儿,连说话都有些磕磕绊绊的。
 
    谢筝冲陆毓衍抬了抬下颚。
 
    陆毓衍颔首,与胡寅一道先去了街口的酒楼,只留了松烟在林家外头等谢筝。
 
    他们一走,林花匠整个人就放松了许多,转眸见谢筝笑盈盈看着她,她讪讪笑了笑,道:“我实在不敢与官老爷们打交道。”
 
    谢筝笑着道:“那就与我说说。”
 
    林花匠应了声,招呼她进屋里坐下,上下打量了谢筝几眼。
 
    小姑娘的模样算不上好看,就是干干净净的,落在林花匠眼里,就觉得是个踏实又乖巧的,让人心生好感。
 
    “想问什么?”林花匠道。
 
    谢筝柔声问道:“婶子在毛家做了多久?”
 
    “也就三五年吧,”林花匠想了想,道,“其实,毛家的事儿,我还真说不上来多少,我进去做了没半年,那一家子就搬去那小院子了,我们留在大宅里做事的,没有主子在跟前,可是轻松了。”
 
    谢筝眉梢一挑,又问:“祝氏性子如何?”
 
    林花匠的手叠在膝盖上,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虽说是杀了人,是害了毛老爷,但要我来说,她其实挺好的。
 
    对着底下人,说话一直都是客客气气的,从来不打不骂,温和得不得了。
 
    这回出了事,我们都说,实在可惜。”
 
    “你们?”谢筝顺着问了一句,“与婶子一道出府的,都是这么想的?”
 
    “可不是?”林花匠连连点头,“没人说一句不好的。”
 
    谢筝敛眉,林花匠的一番话,就与荷氏的话完全对不上了。
 
    像林花匠这般,进府做事只几年工夫,而且这几年间,都没有主子在跟前,这样的人手,算不得毛老爷留下来的、不好使唤的老人,且她言语之中对祝氏没有半点不敬,亦不是荷氏嘴里的说祝氏不好的人。
 
    谢筝想了想,问道:“在府里做得最久的,婶子知道是谁?”
 
    林花匠苦思冥想着,末了摇头道:“好像除了刘家那两口子,没有其他人了。他们跟着去了小院子的,男的看门,他婆娘烧饭,是了,他婆娘还是个哑巴,只会听,不会说。
 
    其他下人,似乎都是两三年就换一批,我进去的时候,也是因着前头的那些给打发了。
 
    不过,毛老爷真的是个怪人,一直都不喜欢外人伺候,在大宅里时,里里外外加起来也就这么点人手,等搬去了小院子,就那两口子了,连哥儿的奶娘都不叫跟着。”
 
    话说到了这里,哪怕没有旁的佐证,谢筝想,那毛家里头,肯定有一些不为人道的事情,以至于要两三年就换一批人手,伺候的人又一直极少。
 
    而那个事情,恐怕就是祝氏宁可一口认下凶案,也不肯多吐露一个字的缘由了。
 
    谢筝又问了其他出府的下人的住处,林花匠与其中几人关系不错,仔细说了。
 
    从林家出来,谢筝没有急着去酒楼里,而是与松烟一道,去见了另几个下人。
 
    她们的说辞与林花匠无二,提起祝氏时,都是满满的叹息。
 
    谢筝告辞了,走到胡同口,曾在荷氏身边做事的葛婆子匆匆忙忙追了出来。
 
 第一百九十章 情绪
 
    听见脚步声,谢筝回过身去。
 
    葛婆子赶到谢筝身边,拉住了她的手,眉心皱得紧紧的,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晓得当讲不当讲,就谁也没说过。人都进了大牢了,眼看着命都没了,再因为我多一句嘴,连死后的名声都损了,那……”
 
    谢筝道:“婶子不妨与我说说吧,若是不相干的事儿,我会闭紧嘴巴,不会让祝氏背了污名,若是与案子相干的事情,还是……”
 
    葛婆子叹了一声,也许是打定主意说出来了,她如释重负一般:“这事儿,我闷在心里,已经有几年了。”
 
    她是在荷氏身边做事的。
 
    那年,差不多也是这么个秋天。
 
    荷氏在园子里消食,走着走着起了风,便让葛婆子回屋里去取件披风来。
 
    葛婆子推门时,毛沅躺在罗汉床上歇午觉。
 
    不敢惊动主子,葛婆子蹑手蹑脚进去,又蹑手蹑脚出来。
 
    “他翻了个身,模模糊糊叫了一声‘翠姑’,”葛婆子硬着头皮,道,“我当时只能跟自个儿说,准是我耳朵不好听岔了,可后来我怎么琢磨,都是那个名字。姑娘,你说说,这事儿我敢跟别人说吗?”
 
    谢筝捏住了指尖,她自然知道,祝氏的闺名正是翠姑。
 
    毛沅唤弟媳妇的闺名,到底是他一厢情愿,还是这两人另有干系?
 
    “婶子,”谢筝压着声,问道,“毛家里头,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
 
    葛婆子讪讪笑道:“我也没去别的人家伺候过,不晓得人家规矩怎么样,不过这家人吧,是真的不喜欢底下人凑着伺候,身边能不跟着人就不跟着。”
 
    “不止毛老爷?”谢筝又问。
 
    “不止,”葛婆子想了想,又道,“也许是毛老爷吩咐的,做晚辈的都只能依着老爷的吩咐来。”
 
    “祝氏呢?”谢筝猛得想起一桩来,道,“我听说她娘家也有些银钱,她嫁过来的时候,身边没有陪嫁的丫鬟婆子?”
 
    葛婆子道:“我到毛家时,已经过了一年了,有一回倒是听人说过,没有陪嫁跟过来。我们沅大奶奶身边,也没有娘家跟来的。大概就是这么个规矩了。”
 
    谢筝向葛婆子道了谢。
 
    等葛婆子走远了,松烟嘀咕道:“这一家子的规矩,可真是够怪的。”
 
    谢筝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毛家怪的,又岂止是规矩。
 
    到了酒楼里,当着胡寅的面,谢筝没有提及葛婆子说的那桩往事,待回了府衙后,才私下说与陆毓衍听。
 
    谢筝捧着茶盏,眼睛看着茶沫,道:“我起先想着,是不是毛沅与那祝氏有些见不得人的事儿,叫毛老爷知道了。
 
    毛老爷为此质问祝氏,祝氏激动之余,错手杀了毛老爷。
 
    这事情毕竟不光彩,祝氏不肯说,毛家也顺势瞒下,只当没有这么一回事。
 
    可我反复琢磨着,又觉得这一点说不通。”
 
    陆毓衍看着谢筝,小姑娘思考时认真又专注,眉头微皱,不比笑起来活泼生动,却也叫人挪不开视线。
 
    他不由勾了唇角,掌心包裹住谢筝的手,道:“哪里说不通?”
 
    “荷氏的态度不对。”谢筝没有察觉,只是顺着思绪,一面整理,一面说着。
 
    无论是毛沅看上了弟媳妇,还是祝氏亦与毛沅情投意合,这对荷氏来说,都是一桩糟心事。
 
    这根刺哽在喉咙里,荷氏提及祝氏时,断断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哪怕她对毛沅没有一分一毫的感情,只要毛沅与祝氏有染,她就算是不嫉妒,也会觉得恶心、乱了伦常。
 
    可偏偏,荷氏的表情言语里,并没有丝毫不满流露,反而是不安与可惜。
 
    谢筝追问她为何没有循声去正屋,荷氏惊讶又慌乱,可见她不是一个懂得掩饰情绪的人,但凡她心中对祝氏有一丁点的恼意,都会写在脸上。
 
    荷氏的不安与可惜,都是真情实意。
 
    儿子想念祝氏,她也没有半点不高兴。
 
    两妯娌的关系,似是十分亲近的。
 
    陆毓衍没有亲眼见到荷氏,自是不晓得荷氏的态度,听谢筝说完,才缓缓点了点头。
 
    情绪骗不了人,哪怕是一个懂得掩饰的人,在一瞬间的反应,也很容易将心中的真实想法流露出来。
 
    从荷氏的态度看,毛沅和祝氏是否有私情,与毛老爷的死无关。
 
    谢筝叹了一口气,道:“线索实在太少了些,在毛家当过差的,都不了解内情。”
 
    指腹抚着谢筝的手背,陆毓衍道:“还有几日。”
 
    几日工夫,说短不短,说长,其实也不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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