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锦——玖拾陆
时间:2017-12-11 16:15:36

 
    闭门思过。
 
    也是,皇家脸面最是要紧了,又入了腊月,快要过年了。
 
    冬天这么冷,她该病了,寒邪入体,久治不愈,一日比一日病弱,大概能勉强撑到二月里,就再也撑不住了。
 
    自此,这宫里也就没有淑妃夏氏了,空出来的四妃头衔,也不晓得会落到谁的头上去。
 
    那些,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李昀看了眼淑妃的背影,又恭谨与圣上道:“儿臣想送送娘娘。”
 
    圣上颔首应了:“去吧,天色不早了,送了她,你也回去歇了吧。”
 
    夜风冰冷。
 
    也许是御书房远了,四周暗了下来,淑妃的脚步一歪,晃悠悠的,险些摔了。
 
    李昀赶了几步,一把将她扶住:“夜里的路不好走,娘娘当心脚下。”
 
 第二百三十七章 儿女
 
    猛然听见李昀声音,淑妃有些愣怔。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回到了今日之前,回到了齐妃之死还未被揭开的时候。
 
    平心而论,相较于性子骄纵的亲生女儿长安,养子李昀更体谅她、关心她。
 
    这些多年来,但凡她有个小病小痛的,李昀都会到韶华宫里来看他,比长安勤快多了。
 
    甚至在机会合适的时候,李昀也会帮她在圣上跟前说上一两句好话。
 
    一道逛园子时,长安会挽着她,娇滴滴的,又叽叽喳喳,而李昀会扶着她,认真听她说话。
 
    后宫里不少嫔妃都说过,这个样子,淑妃养得真是顺心极了。
 
    可唯有淑妃自己知道,表面上再是和睦的母子两人,一旦秘密大白天下,她将李昀养得多好,对她的反噬就有多大。
 
    即便如此,这十二年里,淑妃还是在教养上费了十足的心思。
 
    教导功课,培养品行,生母待儿子如何,淑妃就待李昀如何,除了不让娘家人给她助力之外,淑妃付出了她所有能付出的。
 
    长安说她想不开,说她疯了,淑妃没有反驳过,她反驳不了。
 
    偶尔淑妃也会问自己,为什么要对养子这般认真,而且李昀还是齐妃的儿子,养得再好,也是吃力不讨好,但每次看到李昀那温和谦逊的模样,淑妃就狠不下心去养坏他。
 
    扶着她的手臂有力,淑妃抬头看着李昀。
 
    夜幕之中,光线不明,只引路宫女手中的两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晃着。
 
    浅浅的光亮使得李昀的五官越发朦胧温和,君子谦谦。
 
    淑妃暗暗叹了一口气,看吧,这孩子就是这么好,让人根本舍不得去毁了他,哪怕她猜到李昀早已发现齐妃之死的秘密,甚至是在背后猜度她、调查她,可她还是无法对李昀生出什么怨气来。
 
    是她亏欠了李昀,是她夺走了齐妃的性命,她这十几年给了李昀的,原本李昀能从齐妃那里得到一模一样的。
 
    夜风拂面,细碎的发丝散开来。
 
    淑妃伸出手,轻柔又温和地把李昀的碎发理到了耳后,又替他整了整雪褂子。
 
    一如她从前无数次做过的一般。
 
    李昀垂眸看着淑妃,道:“娘娘,夜深了,早些走吧,别受寒了。”
 
    淑妃失笑,想说她不就应该病了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全部咽了下去。
 
    这大约是他们母子两人最后一次肩并肩走路了,她不想提那些,不想坏了这一刻。
 
    淑妃缓缓点了点头:“走吧。”
 
    回韶华宫的路,明明很长,却又是那么的短。
 
    宫室里,依旧温暖,淑妃却还是觉得四肢冰冷,她在罗汉床上坐下,双手紧紧捧着手炉,抬眸看向李昀。
 
    李昀的眼神平静极了,没有丝毫波澜,也没有怨恨,也或者是,淑妃看不出来。
 
    淑妃沉沉望着,暗自苦笑,她大约是真的看不出来,要不然,这几年又怎么会没有半点儿察觉呢。
 
    李昀没有急着离开,在一旁坐下,声音轻柔如旧时:“娘娘与我说说从前吧。”
 
    淑妃愣怔,喃喃道:“小五要听什么从前?”
 
    “娘娘刚才与父皇说,我母妃在南巡时经常思念我,她都说了些什么?”李昀道。
 
    淑妃垂下了眼帘:“十二年了,我记不清了,是我做错了事,我心里也怕,当年的事情,我不敢去回忆,逼着自己忘记,也就真的渐渐都模糊了。”
 
    李昀叹了声:“我没有想到,娘娘会认得这么痛苦。”
 
    淑妃弯着眼笑了,自嘲又无奈:“我也没有想到。”
 
    梁嬷嬷挖的坑太深了,她和长安谁也爬不出去,不认,还能如何?她没有和人鱼死网破的实力。
 
    西洋钟打了点。
 
    李昀看了一眼,时间不早了,再晚宫门就要关上了。
 
    他没有再与淑妃绕圈子,深吸了一口气,道:“梁妈妈是谁安排的?娘娘甚至没有与她当面对峙就认下了所有事情,娘娘在怕什么?”
 
    淑妃的眸子骤然一紧,低下头,道:“小五,后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和我一样明白。
 
    敌人永远比帮手多,真要说,就是这整个后宫之中,所有人都是我的敌人,她们的差异只在能出手对付我,还是只能忍着。
 
    梁妈妈的事情太突然了,我和长安都不晓得。
 
    我只是有些累了。
 
    你母妃的事情,我便是不认,又能如何?
 
    长安手里沾着朝廷命官的血,还失去了驸马,我花言巧语地狡辩,即便真的撑住了,你也疑心我,与我离心。
 
    一个不再得宠又势弱的女儿,一个不与我齐心的儿子,我在这宫里一日接着一日的熬,我还指望什么呢?
 
    指望你父皇吗?
 
    儿女都是我的命!是我的立身之本!
 
    这也是为什么我失去肚子里的儿子之后,一定要给自己谋一个儿子来。”
 
    李昀一瞬不瞬地看着淑妃。
 
    这番话句句真切,也十分有道理,但李昀没有忽略掉,淑妃低下头前的闪烁眼神。
 
    “娘娘……”李昀还想再问。
 
    淑妃朝他摇了摇头:“你打小就招人喜欢,我那时候怀着孩子,就总想看看你,想着看得多了,我肚子里的这个也许就会是个儿子,是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儿子。
 
    结果,我怀得果真是个儿子,可却没有保住,我至今也不晓得,到底是我身子不好留不下孩子,还是叫人算计了也不自知。
 
    长安那时候总找你玩吧?她是真的想要有一个弟弟。
 
    小五,是我对不住你,你只需知道,你母妃是我害的,这就够了。”
 
    李昀抿着唇,没有说话,他晓得淑妃的脾气,淑妃这么说了,那他就无法问出什么来。
 
    淑妃看了眼西洋钟,放下手炉站了起来:“不早了,回去歇吧。”
 
    李昀颔首。
 
    淑妃送他出去,亲自与他系了雪褂子,一如她照顾长安一般,一面整理,一面祈求一般道:“方便的时候去看一眼长安,好吗?”
 
    李昀应了:“我会去看她的。”
 
    淑妃笑了起来,撩开了帘子,提醒李昀小心脚下。
 
    李昀抬脚出去,刚走出几步,就听淑妃唤他,他转过身来,道:“娘娘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第二百三十八章 复杂
 
    “八字合出来了吧?”淑妃笑意温柔,“我不能替你打点大礼了,你自己上点心,萧家的姑娘,千万别亏待了。我没和她坐下来说过话,听说是个极好的,你好好待她,别像……”
 
    后半截话,淑妃咽了回去,她只是笑着,用满满的笑容来掩饰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
 
    哪怕她没有说完,李昀还是听懂了。
 
    没有说出口的是“别像你父皇一般”。
 
    圣上多情,却也薄情,后宫多少女子,起起伏伏,在等待和挣扎中日日老去。
 
    李昀望着淑妃,正殿里的灯光从她侧背后透出了,映得那张容颜越发的温润,眉眼如画,但淑妃也老了,眼角有了细纹,不似从前荣光。
 
    “我会待她好。”李昀道。
 
    淑妃点头。
 
    齐妃故去多年,娘家不显,她也要死了,夏家渐渐败落,李昀往后要走下去,助力全来自妻族。
 
    便是为此,他也会好好待萧娴的。
 
    见多了不美满的,又有长安和林勉清的糟心事,淑妃想,只要李昀和萧娴能过到一处去,那她也算安心了。
 
    毕竟,李昀是她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她也不愿意他不好。
 
    雪又大了些,李昀走到昏暗的甬道里,回过头去,韶华宫的灯光已经远了。
 
    安公公提着灯笼走在前头,低声道:“殿下,快些走吧,宫门要关了。”
 
    李昀这才收回了目光,一步步往前走。
 
    他的脚步并不轻快,反倒是有些犯沉。
 
    明明揭开了齐妃之死的真相,他也不对真凶的身份有多少意外,可他还是没有半点如释重负之感。
 
    淑妃养了他十二年,对养母,李昀的感情是复杂的。
 
    被淑妃抱养时,李昀不过六岁,在最初的七年里,他对齐妃的死没有一丝一毫的质疑。
 
    人心都是肉长的,淑妃待他是真的很好,生病时无微不至,指点功课时也没有半点不悦,会因为他的进步而欢喜,也会因为其他兄弟冷淡他而不平落泪,在小小的李昀心中,母亲就是淑妃这样的。
 
    从绍方庭口中得知了齐妃之死另有隐情时,李昀是痛苦的。
 
    从一开始的难以置信,到后来的一点一点发现问题,再到今日一一证实,李昀思念齐妃,却也不恨淑妃。
 
    也许,这就是他的性子吧,由淑妃一点一滴塑造的性子。
 
    淑妃教会了他低调温和,也是淑妃让他明白,深宫之中,没有什么喜恶爱憎,唯有利益和需要,唯有生存。
 
    半夜时,寒风吹得窗户咚咚作响。
 
    淑妃坐在殿中,低声细语与方嬷嬷说话。
 
    相较于泪水直流的方嬷嬷,淑妃很是平静。
 
    她压着声儿,道:“妈妈,这些年我真的做错了吗?”
 
    方嬷嬷梗咽着,道:“娘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只是算漏了那梁氏,太狠了,当真是太狠了。”
 
    “不狠,又怎么能在这地方活下来?”淑妃笑了,“这宫里活着的,可没有一个是能小瞧了的,怪只怪,长安小的时候,我还不是四妃,很多事受制于人,等我成了淑妃,长安用惯了旧人,我也没有换了。妈妈,我还是做错了呀,我把小五教得很好,却让长安的性子那般吃亏,她但凡听话些、稳重些,又怎么会……”
 
    方嬷嬷擦了擦眼泪,眼中也全是后悔,若她早些能看出那梁氏居心叵测,又何至于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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