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事儿难以置信,可他还是愿意相信石宏武的操守,相信他若不是重伤失忆,不是有人刻意安排,二叔本不至于落到眼下的这个窘境。
“是,这的确并不是你二叔的本意,只是你二叔比较倒霉,被人利用了而已。”武皇说得轻描淡写,没把石宏武这个倒霉蛋放在眼里,“眼下也并不是你二叔错没错的问题,眼下最紧要的,是你二叔究竟会指谁为正房。”
武皇沉下声提醒石咏:“咏哥儿,你必须明白这一点,这种时候,你二叔心中对两房妻室存着多少感情一点儿也不重要。甚至你二叔未必能自己做这个选择,最终做决定的,其实是利益!”
石咏听到这里,眼前似乎亮了亮,随即又有乌云弥漫,一时间看不清方向。但是他赶紧起身,郑重向武皇道谢:“谨受教!”
石宏武如他所言,当日便去忠勇伯府拜访。当初他即将升任参将的消息从西北传来,伯府上下便一起为他高兴过一回,如今石宏武本人归家,伯府上下,老太太富察氏,富达礼庆德等人一概都表示欢迎。
富达礼与庆德在伯府设宴,为石宏武接风洗尘。当晚石宏武便在富达礼的外书房混了一晚。第二天晨起时,富达礼劝他:“四弟,有些事,回避不了,光躲着不是办法。趁你这次在京,有些事,还是要你自己拿个主意,做个决断才好。”
石宏武无法,只得诺诺应了。当日孟氏便过来伯府相请,石宏武没有办法,只能过去,拜见孟逢时。
这时孟逢时已经升了陕西粮道。早先他曾帮着年羹尧整饬陕西官场,清查亏空,免了好几名官吏的职务,折子送到京中来,康熙皇帝一概都允了,还在折子上批,赞这孟逢时既是能吏、又是廉吏,又说他是年羹尧手下第一得用之人,很是勉励了一回。如今孟逢时在人前非常得脸。
孟逢时暂住在女儿这里,见到石宏武过来,便命哥儿与姐儿一起过来拜见父亲。
石宏武当即问了问石唯的学业,和真姐儿的女红功夫。他听说石唯如今在瓜尔佳氏族学念书,学得甚好,便欣慰地冲孟氏点点头,又勉励了唯哥儿几句,却冷不丁想起石喻,那孩子,小小年纪,当初连进族学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已经是个举人了。
这难道还不能证明石喻的资质上佳,而王氏教子有方么?王氏向来沉默寡言,对石喻的教养一个字更是都不会多说,但人家就是教出了一个中举的儿子。
孟氏一见石宏武出神,便知道丈夫在想什么,赶紧向父亲使了个眼色。
孟逢时回忆,当即端起茶碗,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京中的茶。他随即捧着茶碗缓缓开口,道:“宏武,你能有今日,可千万莫忘了年总督的栽培!”
石宏武凛然颔首:“年公待我恩深情重,我自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人。”几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总,如今已快要升到参将了。他心里也清楚,能有这样快且顺利的升迁,绝非因为他战功有多么显赫,而是因为他是年羹尧器重的人。
孟逢时点点头,挥挥手:“也不是说你会忘恩负义,只是,你和秋儿之间的事,是不是也该有个了断了?”
听见夫妻提起自己,孟氏低一低头,慢慢带了一子一女退下,只留孟逢时与石宏武两个在厅中。石宏武硬着头皮道:“是,孟大人!”
孟逢时施施然地道:“怎么,我们秋儿,难道就当不起你叫我一声‘岳父’么?”
石宏武登时变了脸色。孟逢时那边,手中的茶盅立即重重顿在桌面上,茶汁飞溅,甚至有一部分溅在了石宏武的衣襟上。
“王千总,你还记得这个称呼么?当初我们秋儿嫁你的时候,你只不是个低品级的千总。秋儿从不曾图你给她带来荣华富贵,而是这般兢兢业业地为你教养子女,打点家业。石宏武,你想想,到了这个份儿上,你若是有负秋儿,不能给她一个正经名分,你对得起她么?”
孟逢时大喝。而石宏武依旧不语。
“本官这一次入京之前,年大人曾经嘱咐过本官,要本官入京之后,除了觐见皇上,禀报陕西诸事之外,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就是着你将家事厘清。先贤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你要是连两房女人的事儿都处理不了,你还有脸以参将的身份带兵征战么?你也知道,兵部那边一直没将你晋升参将的公文批下来,怕不也是有这点顾虑在?”
石宏武到底震了震,孟逢时这话是双管齐下,以年羹尧的权势相压,又以他那个参将官职相诱——兵部,兵部顾虑他的家事做什么?怕不是他背后的这些人们,一概都在等,等着他乖乖如了他们的愿,才肯将“参将”的这个鱼饵放入他口中吧。
孟逢时这时却又放缓了语气,道:“当然了,我们也知道这事儿到底怪不得你。你当年毕竟是在战场上受了伤,不记得自己原本娶过一房妻室。秋儿也向我提了,那边一房的孩子也是出色的,他也是你的亲生骨肉。秋儿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让你们父子分离的意思。你放心,秋儿一定会找到个妥当的,安置他们母子的法子的。”
这下子轮到石宏武大吃一惊了,“秋儿她……”
“是,这会儿她应该已经出门了。”孟逢时从怀中摸出一只拴着金表链的怀表,看了看时辰。
孟逢时说得不错,孟氏这时候已经出门,前往椿树胡同。她这次可没有半道上拦截石大娘的车驾,而是选择了光明正大的法子,正式拜会椿树胡同石家。
石大娘与王氏都没有任何准备,人冷不丁就这样上了门,但为了礼数,石大娘少不了吩咐将人请进来,随即又是茶又是水地招待。
“府上的两位哥儿可是不在?”孟氏一面品着如英亲手奉上的茶水,一面看似无意地随口询问。
石大娘与王氏相对望望,石大娘点点头:“石咏去衙门了,石喻还在上学。”
其实孟氏捡了这个时辰,就是算好了的,知道石家能做主的小辈都不在家。孟氏当即开口对在一旁侍候的如英说:“咏哥儿媳妇,婶子有些话要说与你婆婆知道。若是这边无事,请你下去稍歇吧!”
这话说得既突兀又无礼,如英听了涨红了脸,又担忧地看了一眼二婶王氏,得石大娘点头示意之后,她才点头退下。
“大嫂,王姐姐真是对不住,说实话府上这一趟,我早就该来的。”孟氏当即开门见山地道:“两位都比我年长,世事看得比我通透,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再藏着掖着了。”
“实不相瞒,昨日宏武已经进京了。”
石咏不曾将他昨日所见告诉石大娘与王氏,因此这两位女眷如今着实是不知道,彼此诧异地看了一眼。
“与他一道进京的,除了大将军王之外,还有我父亲,陕西粮道,孟逢时。此刻宏武正在我父亲处。我父亲会告诉他,若是他无法为我正名,明言我这一房的正妻身份,那么宏武这次期盼了许久晋升参将的机会,就恐怕落不到他头上了。”
王氏在一旁听了,登时刷白了脸。
石大娘则紧锁着眉头,抬眼看向孟氏,眼中颇有些愠色,“我倒是不知道,宏武会为了一个三品官的职位,就抛弃发妻和嫡长子的。”
“王姐姐您千万别怪我,我也拦不住父亲去做这件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嫂和姐姐各自有哥儿在膝下,这种人之常情想必不用我多去解释。”孟氏双手一摊,表示她左右不了孟逢时的决定,“我也是顾念着姐姐当初曾经吃过不少的苦,所以才特地过来,想与王姐姐商议,这事情必须有个妥当方法处置才是。”
她又正色说:“喻哥儿出色,年纪轻轻就中了举,他是我们石家的骄傲,大嫂刚才说得对,他该是我们石家的嫡长子,若是庶长子,便辱没了他的身份,也辱没了他这么多年来苦读所经历的艰辛。”
孟氏一提,对面王氏当即回忆起当初石喻发奋苦读,瞒着自己,小小年纪去报名参加科举,大人撑不下来的科场,他愣是凭着胸腔里的一口气支撑下来了。她一想到这里,便再也忍不住,那泪珠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孟氏见了王氏如此,知道对方已经流露出了软弱,之后她的话便好出口了。
“我自己也有儿女,姐姐这一份做母亲的心,我感同身受,谁不盼着自家儿女好?若是我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哪怕是要我放弃一切,来换取他将来学业有成,仕途平顺,我也一样能做得到!”
她越是这么说,那王氏就越是眼泪婆娑,似乎将这么多年来一点一滴的委屈,尽数倾泻,哭了出来。
“正因为这个,我就想了个法子,不敢说妥当,但多少能纾解眼下的这个结。”孟氏看着王氏的样子,心里越发有底气,“进京这些时日,我管家理事,打点家业的本事想必两位姐姐都看见了。我便不要脸地说一句,石家二房的这个家,我自认我当得。这个家由我当着,只会比以前更好,绝不会更糟。”
“我若是成了当家主妇,便会将喻哥儿认在膝下,当他就是我亲生的长子,这样喻哥儿嫡庶身份便再无疑问。姐姐放心,将来唯哥儿与真姐儿还需要这个亲兄长提携与扶持,因此我绝无可能亏待喻哥儿,只可能将他当亲生的长子来看待。”
“只是要委屈了姐姐。不过我发誓,姐姐不过是名分上吃一点儿亏,其余我一点儿都不干涉。王姐姐愿意与大嫂住在一处,就与大嫂住一处,想与我在一处过,我自然扫榻以待。甚至喻哥儿要与姐姐住在一处,孝顺姐姐,我也支持,虽然律法上说当儿孙的头一个要孝顺嫡母,不过,这点我并不在意,也不会多干涉。”
“大嫂,王姐姐,大家都是女人,女人的苦楚我们大家都懂得。我这也是自不量力的一点儿想头,为的就是不要难为王姐姐,也不要令宏武和喻哥儿左右为难。只有这个法子,对大家都好!”
“王姐姐,您看,我这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也该是你这边下个决心,拿个主意出来了!”孟氏放低了声音,话说得循循善诱,诱导王氏,“姐姐,您看着我,我为了儿女,一切都可牺牲,姐姐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名分这等外物难道还要紧抓着不放吗?”
石大娘在一旁听着,她不管王氏怎么想,她作为一个局外人,这肺都快气炸了。什么叫喻哥儿身份嫡庶未明,喻哥儿本来就是嫡长子,孟氏本就是后娶,原该退居于王氏身后才是。原本两家各居两地,相安无事,孟氏却一定要上京,咄咄逼人,相欺若此。
孟氏却还在继续劝说,同时脸上一副挖心掏肺的样子:“王姐姐,我这是真心为了你好,为了喻哥儿好。你说,我这话说得在理不?”
石大娘刚想反驳,忽听大厅里有个响亮的声音开口:“啊呸——”
“啊呸!”转眼又是一声。
这两声说得又脆又响,似是有人毫不客气地驳了孟氏的话,撕破她的伪善,揭出她的私心。那孟氏的脸色,就生生的变了。
第300章
孟氏色变的同时, 石大娘与王氏面面相觑。这般口无遮拦,但同时也帮他们出了一口恶气的, 不是别个, 正是早先薛家送来的一对虎皮鹦鹉。
原本如今已将近四月, 天气渐暖, 鹦鹉架已经挂在了西院正厅外的廊下。然而今天早上刮北风,如英便擅自做主,将那对鹦鹉连架子一起取进了石大娘她们所坐的花厅, 在角落上挂着。
石大娘登时满面羞惭, 道:“这真真是丢死个人了。叫孟家妹妹见笑!”又说,“妹妹千万别跟着扁毛畜生计较。回头就叫人将它们叉出去!”
她说到做到, 赶紧唤了人来去通知如英。如英听说, 也一脸的不好意思,带着望雨进来, 每人手上持着一柄竹叉, 果真将挂着的鹦鹉架叉了下来。主仆两人一起朝厅里坐着的女眷们蹲了蹲, 如英道了歉,一面退下,一面低低地对手中的那只鹦鹉说了句什么。
那鹦鹉便再次高声欢快地叫起来:“作死, 作死啊!”
如英一提架子, 走得更快,却是两只鹦鹉叫得此起彼伏,齐声欢叫:“作死啊,作死啊!”
里面厅里坐着的孟氏气得脸色发青, 这一声声仿佛就是在指责她自不量力、恬不知耻似的。偏生孟氏还要摆出宽宏大度的样子,表示自己不跟扁毛畜生一般见识。
如英来到厅外,见两只鹦鹉不闹腾了,便提起手中的鹦鹉架子,小声说:“表现不错,两个小家伙儿,回头给你们煮蛋黄吃。”这两只扁毛畜生特别爱吃七八分熟的鸡蛋黄,一定要那鸡蛋外头都煮透了,唯有蛋黄正中心那儿还有一点儿软红的,这两只吃得才欢。然而石咏问过天桥那下头养鸟的,说是鹦鹉吃多了蛋黄并不好,毛色反而不容易亮泽,如今改了五天才有一次。
但是如英早先在厅外听到了孟氏说的那些话,也听到了两只鹦鹉的漂亮“反击”,于是决定给这哥儿俩“加餐”。
如英退出来不多时,孟氏便起身告辞。她原本劝人劝得兴兴头头的,突然被两只鸟儿打断了,登时再无兴致。再者该说的也都说了,石家是吃敬酒还是吃罚酒,由他们自己决定便是。
第二日,孟逢时便亲自造访忠勇伯府,拜见富达礼,同时要求富达礼作为族长,主持仪式,将他的外孙和外孙女的名字都记入瓜尔佳氏族谱里。
富达礼自然满口应允,所这原是正理。
孟逢时便不和富达礼打哈哈:“都统大人,如今宏武也回到京中。您是否也该开个祠堂,在石家的列祖列宗面前,剖白剖白,我孟家的女儿不可能为人妾室。石宏武眼下娶了两房,到底哪个是嫡妻,哪个是妾室,如今总也该给个说法了吧!”
富达礼沉默了一阵,道:“孟大人的话说得没错。只是我觉得,这事儿若是闹出来,对令嫒未必有好处。”
孟逢时登时面露愠色,开口反驳:“当初将小女嫁与宏武,也是只道他没有家室。若是早知他有妻有子,我怎又可能将亲生爱女嫁与他?不行,当日我孟家全不知情,才许了这门亲,但我女儿万万做不得二房。这事儿,你们石家得给我们孟家一个交代才是。”
富达礼只得耐心与他解释:“孟大人,你为儿女考虑的这份心我可以理解。但正如你所言,宏武当年娶亲,也是因为受伤将前事全都忘却了。他本人并无意欺哄令嫒,甚至他本人是否被人欺哄,才接受了那王千总的身份,我等亦不可知……”
说到这儿,孟逢时的脸色也变了:“这么说来,我这把自家闺女嫁了出去的老丈人,当初难道还是哄骗女婿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