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安静的九乔
时间:2018-12-05 09:32:23

  富达礼摇手,和颜悦色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只是说,宏武之妻,族谱上原本就有记载,浙江王氏。她是宏武的结发之妻,又为宏武生下喻哥儿,寡居多年,将喻哥儿养育成人,是石家的功臣。若是照孟大人所说,要给令嫒一个嫡妻的名分,那也应当给王氏一个妥当的名分才是。”
  孟逢时登时将脸色一沉,道:“谁不知宏武前头那一房,乃是无媒无聘,淫奔无耻之流,容她进门已经是小女宽容大度。”
  富达礼脸色也是一变,道:“孟大人口下积德,这种毁人清誉的话阁下如何就能说得出口?”
  孟逢时登时说:“宏武说的!”
  “宏武什么时候说的?”富达礼紧逼一句问道。
  孟逢时当即道:“自然是他迎娶小女之……”
  他本想说“迎娶小女之时”话说出口突然意识到不对,那声音立即哑了。富达礼探究的眼光立即扫了过来:若是孟逢时将这话说全,富达礼就会立即反问一句,石宏武迎娶孟氏之时,只晓得自己是王千总,完全不知石宏武这个旧日身份,又怎么可能告诉孟家关于王氏的旧事?
  但好赖孟逢时反应快,马上改口:“自然是那次他想起一切之后,再回川中的时候。”
  富达礼就站在孟逢时对面,看着对方生生改了口。他一时有些感觉,觉得孟逢时像是一早就知道石宏武的底细的。若真如孟逢时所说,他是个爱女如命的老丈人,又怎会将女儿嫁给王千总这么个来历不明不白的年轻人?
  富达礼这头还未开口,有人在孟逢时身后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孟……孟大人,您……您在说什么?”
  来到忠勇伯府堂上的人正是石宏武,他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无媒无聘”、“淫奔无耻”之类,怎么可能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早先他将自己是谁都忘了,自然想不起来王氏,后来他想起了王氏,自是心底存了一份愧疚,根本不可能再加诸一字于王氏身上。所以孟逢时这样当着石家族人的面诋毁王氏,石宏武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
  “宏武,你难道不记得了,你安慰我女儿的时候不就是这么说的?”孟逢时将眼光转向石宏武,“你是不是因为早年间头部受创,所以如今也会时不时犯病,记性时好时坏,有些事就是记不起了?”
  孟逢时抓住石宏武早年受过的伤说事儿,石宏武即便反驳几句,也显得颇为无力。
  “都统大人,托您的福,如今大家好歹是把话说开了。我是看不出什么理由王氏女能占着宏武嫡妻的位置的。再者,您也且先消停着点儿,王氏女那样上不得台面的性子,她适合做宏武的嫡妻么?有人愿为她出头么,会有人为了王氏女出面责难伯爵府,责问都统大人您吗?既然一概没有,我看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如速速将小女的名份定下,这事儿就算了了。那边以后再有什么要求,或是再怎么闹,小女一切都能应付,不用大人担忧。”
  “谁说王家无人,不愿出头的了?”孟逢时的话刚刚说完,立即有人高声接话。
  石咏背着手,从忠勇伯府外快步走进,先见了大伯富达礼。他也不看孟逢时,只管向富达礼行了一礼,说:“杭州织造王子腾大人昨日抵京的,今日面圣已毕,特地赶过来探视大伯父。”
  富达礼思考片刻,转头对孟逢时说:“孟大人,您看,王家这也来人了!”
  孟逢时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大放厥词,说是王家不会有人为王氏出头,这王家就立即来了人,他顿时哑了片刻。一时倒也不敢再乱说什么。
  “孟大人,”富达礼脸色凝重,斟酌着说,“既然两家都有能当家做主的在京,我看,不如就借这个机会,大家有事说事,把事情都说开。您看如何?”
  孟逢时没什么话好说,富达礼当即命人,先去将庆德请来,又去请了瓜尔佳氏族中几位有头有脸的老人家,一起过来,就在忠勇伯府,大堂中坐着。石咏则去将王子腾请进来,见过富达礼与孟逢时之后,王子腾一提衣袍,端正坐在了孟逢时对面。
  王子腾是被康熙皇帝传召入京,询问浙江政务的,就如同康熙皇帝传孟逢时入京,问几句陕西政务一样。只是王家一直是圣上心腹,多少年来,京中与杭州府之间一直有密折往来,康熙待王子腾自然与孟逢时不同。这一点朝中诸人也尽知。所以即便王子腾身上只有个杭州织造的五品差事,可是人人都知道他是天子近臣,不敢轻视。
  王子腾坐在这忠勇伯府里,心里也觉得像做梦一样。
  上一回他过来伯府,还是为人所迫,亲眼见过了石宏文与石宏武两位的灵位,逼他不得不认下了王氏这个失散已久的妹子,帮王氏正名。如今他就亲自坐在这忠勇伯府里,要以大舅哥的身份,替妹妹出头了。
  当然,王子腾觉得这个妹妹认得也不冤,认下之后没多久,便知道妹婿其实未死,不过是失忆了,在年羹尧手下当差。眼见着妹婿身上的官位越来越高,这边又突然冒出消息,说是大侄子以十四岁的年纪,就中了顺天府的举人,还是皇上亲自命人覆试通过的。
  就为了这些,王子腾当初接到石咏的信,就按着对方的提点,将一切他需要准备的文书材料,全都带了来。早先他曾经在伯府堂外听见孟逢时在大声嚷嚷,说是无媒无聘什么的。
  王子腾捏着袖子里笼着的文书,心想:这还能算无媒无聘么?
  于是众人堂上相见。先是富达礼将石宏武当年受伤失忆,完全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更别提有一妻一子的事儿说了。随即石宏武出来,朝王子腾行了礼,又给孟逢时磕了个响头,明言他虽是无心,但毕竟造成了眼下这样令两家都尴尬无已的局面,他愿一力承担两房妻室的一应需求,但如今礼法所限,男子绝无可能娶两房正妻,就算是兼祧两房,他的上辈也无两房可以祧。嫡妻只能有一个,因此石宏武请族中各位,出来做个见证,这件事,到底该如何收场才好。
  王子腾等石宏武话音一落,立即先发制人,道:“一别十六年,宏武兄弟风采犹胜往昔,犹记当年西湖畔春和景明,宏武兄弟那时随杭州将军在杭州为官,那当真是翩翩少年,与舍妹结缘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说得都对,年限、季节、石宏武的上司官职……都对。只不过他当时还只是大致听说过有老爷子有这么个外室女,从未见过,更别提见过石宏武了。
  石宏武则听得一愣一愣了,当真对自己昔年的记忆产生了怀疑。他甚至在想,是不是真的记错了,他当年……真的就是明媒正娶,在王家的祝福下娶的王氏。可那后来大哥为了他,维护他的婚姻,带着他反出了忠勇伯府,那又是为了什么?
  想到这里,石宏武一阵头疼,开始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真的有点儿不可靠了。
  王子腾当即一份份泛黄的文书往外拿:“舍妹原是王家亲女,但年幼时走散了,待长成之后才寻了回来。所以是认祖归宗之后才抬的旗,这是抬旗的文书,这是妹婿媒聘时的聘书、行礼时的礼书、迎亲时的迎书……对了,这是当年合八字的时候写的妹婿与妹妹的八字,若是诸位不信,可以将妹婿的八字与贵族族谱上的比对一下……”
  石宏武:我怎么不记得合过八字?
  孟逢时见了石宏武这副茫然的情形,当即大喝一声:“宏武,你仔细回想,到底有没有这等旧事?”
  石宏武今日已经被孟逢时吼过了一回,这时已经完全不信任自己脑海里的记忆了,此时再次被问到他的记忆到底靠不靠谱的时候,石宏武自己也吃不准了,犹犹豫豫地道:“大约,大约有吧!”
  堂上坐着的瓜尔佳氏族人,大多是曾经经过十几年前石宏文宏武兄弟从伯府分出去的旧事的。但是在座诸人大多只知道石宏武不曾征求过族中长辈同意,便私自在杭州驻地娶了一房妻室,为这个闹的纠纷。
  而富达礼与庆德则知道得非常清楚,当初石宏武与伯府闹翻,不仅仅是因为他不告而娶,而且是因为他娶的是一位尚未抬旗的汉女。
  可是眼下,富达礼面无表情,望着滔滔不绝说话的王子腾,心知石咏为了二弟与二婶考虑,已经悄悄向王子腾打过了招呼;而庆德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王氏还是孟氏,对他来说都无所谓,他自然甘愿在凉快地界儿待着。
  王子腾接着道:“对了,当时妹婿行聘时,虽然行聘之礼俱全,但并无父母之命。当时妹婿曾提到过,是因为父母早年间就已过世的缘故。当日我们也曾觉得有不妥,便曾请妹婿写了保文。若是将来族中当真对这门亲事有异议,那么我妹妹便回归本家,其所出之子,便入王家族谱,算是王家的子弟。”
  这一句话说出来,伯府堂上,一片寂静,随后立刻“轰”的一声,人们都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就连独自立在角落里旁听的石咏都震惊了:他往杭州去的信上,真没有这一出啊!所以这是王子腾自说自话,跳出来想抢石喻这个香饽饽了么?
 
 
第301章 
  石咏感觉被这位王子腾王大人雷得不轻。这位竟然自作主张, 使起了小聪明。
  石家若是不承认王氏的正妻地位,就也别想认下石喻。石喻这么好的孩子, 小小年纪已经有功名在身, 搁王家, 王家也是稀罕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 将忠勇伯府堂上坐着的瓜尔佳氏族人也都雷得不行,除了少部分人要求王子腾出示当日的石宏武签下的文书之外,其余族人都盯着石宏武, 觉得这个子弟后辈竟然能被岳家逼迫着签下这等文书, 想来也是脑子里进过水,年纪轻轻就傻了。
  最初的惊讶过去, 石咏却反应过来:这虽然是王子腾那头自作主张, 耍小聪明,但是也无可厚非。老王家好不容易老脸皮厚认回来的闺女, 石家若是连她的正妻地位都不能承认, 那又有什么资格要人家的儿子跟你姓?
  一时忠勇伯府堂上群情汹汹, 纷纷质问王子腾,不少人都觉得王家这么做不厚道,是趁着石宏武年轻少不更事的时候坑他一把。王子腾却大声反驳:“各位, 各位说我不厚道的请想一想, 舍妹三媒六证俱全,礼聘来的好人家媳妇,从未行差踏错,甚至亡夫过世之后守节这许多年, 辛苦教养哥儿成人。如今哥儿出息了,石家就要停妻再娶,将我妹妹踢开,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孟逢时此刻坐在王子腾对面,气得脸色铁青,晓得王家如今最大的筹码就是王氏膝下的哥儿出息,而王家却也毫不手软,直接用这个哥儿说事。
  饶是被气得不轻,孟逢时可没有放弃的打算。他早就预见到了这种情形,孟氏和已经懂事了的石喻之间,两者可能只得其一。毕竟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儿,如果要让孟氏当家,就得不到喻哥儿向着他们,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
  但如今孟逢时用来摆布石宏武的,则是石宏武身上那个正三品参将的官衔。但看这石宏武这位当爹的在自己加官进爵,与顾念着刚刚出息了的举人儿子之间,究竟会选那一方罢了。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想要开口。
  恰在此刻,伯府堂上一角一个少年人清亮柔和的嗓音亮了起来:“大伯,若真是如此,侄儿便被认归王氏一族,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话的人,正是石喻。
  他开口说了这话之后,从石咏背后转了出来,石咏伸手去捞他的胳膊,却慢了一步,石喻堪堪让过兄长,径直来到富达礼面前。
  富达礼早先听见王子腾自作聪明,心里已经暗暗生出一股子火气,此时看到石喻竟然在这个时候出面火上浇油,更是铁青了脸,强行按捺着胸中的一股气,对石喻说:“喻哥儿,这儿不是你该出面的时候,先随你大哥退下吧!”说着,以眼神示意石咏,将弟弟带下去,免得再生波折。
  岂料石喻站在堂上,扭过头,望着生父石宏武,平静地说:“大伯,你就是不让我说,我也一定要说下去。我娘十月怀胎生我,教养我十几年,没有她就没有我。所以我娘乐意去哪里,我就侍奉她去哪里。我娘乐意姓石,我就跟着姓石,我娘乐意姓王,我就跟着姓王……”
  石喻是一副典型的石家人长相,容长脸儿,眉眼俊秀。石宏武站在他对面,仿佛看到年轻的自己一样。他耳中听着石喻一字一字地表明立场,全心全意地维护母亲,这副样子,仿佛让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立在私下娶来的心上人跟前,大声向着家里的长辈维护她:她乐意姓石,我就跟着她姓石,她乐意姓王,我就跟着她姓王……
  因此石宏武听着儿子这一番剖明心迹,心中早已没有愤怒,反而渐渐地升起一股子柔情,眼眶发热,眼中儿子的身影似是有些模糊。
  ——这个儿子,与当年的他,究竟是有多像啊!
  石宏武心内这么想,冷不丁孟逢时冷冷地开了腔:“宏武,依我看,这件事,最终还是得看你。你说究竟该如何?”
  这边石咏已经来到石喻身边,低声相劝,石喻眉头一动,往富达礼那里看了一眼,过去在大伯面前行了一礼,道:“侄儿狂悖,言辞不妥。但侄儿侍奉母亲的决心再次,万望大伯能够体谅。”
  富达礼早先也有点儿绷不住,石喻在众人面前那副模样,几乎叫他想起了当年的宏文宏武兄弟,这父子两辈,都是一样的倔强。此时石喻过来道歉,富达礼的心当即软了,柔声道:“去吧,此事你暂且回避为宜!”
  石喻点了点头,又向富达礼一拜,这才转身,紧随着石咏,从忠勇伯府议事的正堂上退了出去。
  石喻路过王子腾的时候,王子腾满脸堆笑,望着这个“一心向着”王家的外甥,岂料石喻看也没看他,径直从他身边经过。孟逢时眼见着王子腾热脸贴上了外甥的冷屁股,嘲笑一声。王子腾脸上便也有些挂不住。
  而石咏与石喻兄弟两人,完全不管这些,两人径直出了伯府,步行回椿树胡同。直到走出很远,石喻才悻悻地问兄长:“大哥,刚才……弟弟是不是做错了?”
  石咏:“怎么会做错?我家二弟,那里会做错?”
  石喻紧紧绷着的一张小脸登时放松了些,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石咏则跟上一句:“你为二婶着想,这份心意旁人都明白。但在这许多长辈与族人面前,你多少还是需要注意些言辞。适才伯府里的绝大多数原本都姓石,其中不乏关心你,爱重你的人。你将话说得太决绝,虽然能表明你的态度,可是却也容易伤了他们的心。”
  石喻明白了兄长的意思,想着刚才大伯富达礼一副深受打击的表情,忍不住也心生愧疚,轻轻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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