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英却嗔道:“大夫嘱了的,你既醒了,便须立即去请人过来。你当时高热不醒,一睡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去,哪儿能说无碍便无碍了?”
石咏听了愣神:他竟昏睡了三天过去了。算起他是初十日赶回了金鱼胡同,那么如今已经是十三日,那……那畅春园那里?
他双臂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支高些,一抬眼看见了十三阿哥府中客房的窗户,玻璃明净,映出院中的情形——只见的府中的管事正在张罗着用白色的麻布将红色的廊柱包裹起来——
石咏大吃一惊,连忙问如英:“皇上,皇上这是……”
如英低声答道:“先皇昨夜崩的,今早丧信报了出来。国丧伊始,如今城中正在戒严,姑母让咱们现在这金鱼胡同住两天,顺便你也将身体养利索了……国丧之期,回头有的是你要忙的……”
石咏怔怔地,他是真没想到,在他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里,康熙皇帝竟然已经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他一时想起梦中那位完全看不清五官面目的新君,连忙压低了声音问如英:“那么,当今,当今……新君是……”
如英微微阖上双目,轻轻一点头,示意石咏可以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关汉卿的《双调乔牌儿》,后面一句出自宋范成大的《重九日行营寿藏之地》
第338章
石咏从一场乱梦中苏醒, 浑身出了一身透汗,待大夫来看过, 反倒说石咏的身体已经无碍了。如英这才放下心。
石咏知道雍亲王领了康熙遗命, 即将登位, 十三阿哥势必委以重任, 他们夫妇再在金鱼胡同久留,便是没有眼力劲儿了,当下与如英商量了, 起身向十三福晋告辞, 回自家椿树胡同去。十三福晋百忙之中抽空出来相送,只嘱石咏将身体养好了再进宫。石咏却自觉已经无碍, 隔日就准备回去当差去。
他与如英共乘一车, 从金鱼胡同出来,缓缓回外城。沿路上看见康熙皇帝丧信已报出, 京城中一时百姓雷哭, 如丧考妣。
他们夫妇回到家, 石大娘亦淌眼抹泪的,但见到儿子无恙归来,心中一块大石总算是落了地。一家人聚在一起, 谈起康熙皇帝从龙体不虞到驾崩不过这短短的几日功夫, 难免感慨,人生无常;又商量起往后的安排:论理石大娘与如英身上都有诰命,大行皇帝出丧之日必定都是要入宫去举哀的。原本石咏病着,石大娘就想给如英报个产育, 留在家中照顾石咏。如今石咏病愈归来,却不放心石大娘一个人入宫,当下还是按原计划,由如英陪伴石大娘一道入宫。王氏与石喻留在家中,照顾安安和沛哥儿两个孩子。
因为如英与石大娘需要入宫举哀的缘故,石咏命将永顺胡同的赐宅开了,一家人暂时先挪到那边去住。这样也多少与隔壁伯爵府的女眷能够有些照应。
而石咏自己,喝了两碗热粥,添饱了空空的肚腹,起身活动一圈筋骨,觉得已经全然无碍。当下便准备去内务府给十六阿哥搭把手——他少不得也惦记着,必须要将事先已经入宫的宝镜安然从宫中取出来才是。
那边大行皇帝的皇舆从畅春园沿“皇家御道”缓缓入城,新皇雍正徒步随于其后。入西直门时,已有无数官员与百姓在西直门口跪迎,哭声震天。
大行皇帝十一月十三日崩逝,十五日公开发丧,不是秘丧。整个丧仪过程,都有整个京城中的宗室与满汉文武官员见证。自从十五日子时,已有满汉官员在宫中等候。京官之中,正五品以上的官员有资格进入乾清门,正五品以下,七品以上官员则在外面太和殿广场致哀,而七品以下的官员,甚至只能候在宫门外。
俗谚道:“下雪不冷化雪冷。”前几日刚刚下过大雪,如今京城里天寒地冻的,官员们露天等候入乾清宫,瞻仰大行皇帝遗容,并向大行皇帝灵前致哀。那队伍的行进极其缓慢,这大冷天里,如此这般在空地里吹冷风吹上一天,若是年纪大的,少不得也像石咏前几日那样,冻出病来。
因此石咏赶到内务府,接到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紧急调集一批热水袋,分发给六十五岁以上,进宫的老臣。据说这是大行皇帝遗命,遗命是六十五岁以上老臣免入宫举哀。然而这遗命没有一人敢遵,也并无任何一人肯遵。内务府在乾清宫一侧的茶房,便烧起茶炉子,烹着热水,源源不断将暖呼呼的热水袋送到六十五岁以上的老臣手中。老臣们心里清楚,这样的天气,这样辛苦的一场“国丧”下来,但凡身体稍虚一点的,没准就要追随康熙于地下,“殉主”去了。
因此,见内务府如此安排,老臣们连呼新皇仁慈体恤,继承了大行皇帝的仁德。
待将乾清宫跟前的差事料理完,石咏总算见到了十六阿哥。十六阿哥熬得双目尽赤,脸色青白,但是面上却隐隐有松了一口气的模样,见到石咏,他什么也未说,只是伸手拍拍石咏的肩,低声道:“爷承你的情!”
石咏苦笑着道:“分内之事,您何必这么说?”
十六阿哥摇摇头,欲言又止,明显这“承情”的内容,与内务府的差事无关。他又问起石咏的病:“听十三哥说你病了,好些了没?没好利索就别急着上来当差,这四十九天的国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唉,皇阿玛……大行皇帝的遗命是二十七日除服,四哥……新皇以为太短,坚决不肯遵照……”
石咏一面听,一面想,听起来这康熙皇帝临终之前,倒是将后事大半一一安排,从容传位,并非后世所传的未及亲口说出传位之人便即薨逝,看起来矫诏之事也更加不大可能。
到了傍晚,大行皇帝的遗体于乾清宫大殓,从雍正以下,人人都是放声痛哭了一番方始作罢。皇子皇孙、宗室王公等都要留在宫中守夜,其余官员出宫。
石咏因受十六阿哥之托,统领总管内务府诸事,也留在宫中。内务府辖下的官员大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就有悄悄上来“恭贺”的。石咏哭笑不得,知道内务府总管年希尧日前放了外任,眼下这般情形,众人都以为自己马上要升内务府总管了。可是他却知道十六阿哥眼下是正求一切稳妥的时候,万万不敢现在就惦记着安排内务府的人事——大家,恐怕都想多了。
十六阿哥不敢着急安排人事,但是新君雍正却是不得不顾及政务。当日新皇已经下了旨意,命诚亲王、十三阿哥、隆科多、马齐为总理事务大臣,代新皇处理一切政务。此外,七阿哥封和硕淳亲王、八阿哥封和硕廉亲王、十三阿哥封和硕怡亲王。皇长孙弘皙封为理郡王。据传康熙皇帝临终之前亦曾对二阿哥有过安排,所谓“丰其衣食,以终余年”。但因为二阿哥身份实在太过敏感,这时加封二阿哥,雍正担心恐怕会适得其反。
石咏留在宫中,时刻留意着后宫内眷那边的动静,晓得进宫举哀的外命妇此时都已经顺利出宫,多少松了一口气,料想母亲与妻子与伯府女眷们在一处,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
除此之外,他还听了一桩八卦:说是大行皇帝大殓之前,宫妃跪拜大行皇帝皇舆,偏巧那时宜妃正在病中,乃是坐的四人软轿亲临现场,被人搀扶立定之后,又偏巧立在皇太后跟前,新皇见了,当场开口训斥,说宜妃“气度竟与皇太后相差仿佛,全然不知国体。”1
石咏心想,难道这宜妃还没有搞清楚如今是什么状况么?宜妃虽说之前一直是四妃之首,与德妃一道协理宫务,但是如今不管德妃心中到底乐不乐意新皇登基,德妃都是圣母皇太后,往后新皇一家子自己闹腾,也与宜妃没什么关系了,她又何必摆这般架子,难道不知枪打出头鸟么?
宜妃膝下两子,五阿哥恒亲王一直养在太后膝下,与世无争,但是九阿哥一直都是雍亲王的政敌。如今雍亲王已经控制住了整个京城的局势,八阿哥九阿哥等人大多已如霜打的茄子——蔫了。宜妃不知好歹,依旧摆着昔年四妃之首的架子,当真是不够聪明。
新君雍正则表现得非常聪明:除了整个丧仪是公开举行,所有的皇子皇孙、宗室王公、正二品以上官员都可以瞻仰仪容之外,雍正数次提出,他的才德俱不足以承载大行皇帝的厚望,他要让位——
这下群臣都慌了,毕竟大行皇帝的遗诏已经向天下公布,世人都晓得大行皇帝遗命的新君人选。岂料这个被钦命指定的人选竟然拒不受命,这可怎么是好。
接下来,便是雍正在灵前数次哭至晕厥,哀伤不能自已,无法进食,总之这一位当真表现出自己是个纯孝之人,一味哀伤,就是不肯登基。最终几位内阁大学士、内大臣,并宗室里几位铁帽子王一起出面,劝服了这位孝子,终于将新君登基的日子定在了当月十九日。
在准备新君登基大典的百忙之中,石咏抽空去了一趟景山,去景山后神御殿侧探视一个人。
前些日子刚降过雪,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至今没有尽数融化,房檐上挂着尺许来长的冰棱。侧院里原本是支满了葫芦架的,雪天里压倒了一半,如今无人收拾,残枝枯叶与朽坏了的葫芦尽数倒在院中。
石咏向在此值守的侍卫亮了自己的腰牌,才得以进入,迈进侧院正中的一间静室。静室里只有一椅一榻……一人,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那人一身布衣棉袍,背对着石咏。数日不见,石咏见他的发辫已经变得雪白,心下不忍,低声打了一声招呼:“魏总管!”
这间静室里人,不是别个,正是魏珠。他听见石咏在背后轻声招呼,忍不住双肩一耸,缓缓开口,低声问:“梁总管……原本也住着这间?”
石咏“嗯”了一声,心想真是风水轮流转,这一间侧殿原本就是囚禁梁九功的地方,如今竟换了魏珠住过来了。于是他低声说:“梁总管转来此间之后,在京中得了个雅号,叫做‘梁葫芦’。”
他说的是真事儿。梁九功自从被囚禁在景山,就一直在埋首做葫芦器,后来他亲手所制的葫芦器流出景山,出乎预料地在琉璃厂非常受欢迎,被人追捧。梁九功过世之前留下的这些葫芦器被人一炒再炒,如今早已是极上得台面的文玩了。
只没想到,梁九功离开之后,这里又迎来了魏珠。
这时候魏珠缓缓转过身来,石咏见他满脸皱纹,像是老了十几岁,便知他被囚禁在此,一定是受了一番巨大的惊吓。魏珠一凝神,便知石咏在想什么,当即冷笑道:“你道咱家与梁九功一样?”
石咏摇摇头,道:“当然不,魏总管当然与梁总管不一样!”
没想到魏珠却自己泄了气,垂首黯然道:“细想来,又有什么不一样?”
石咏:……?
“石大人今日来此,是有事前来吧!”魏珠这回已经恢复了当初他魏大总管的气度,淡淡地问起石咏的来意。
“确实如此,我受上峰所托,前来查看魏总管的饮食起居,是否有人有所怠慢。另外,我有一句话想要向魏总管请教!”
魏珠听说石咏有话想问,忍不住笑了,笑毕寒声道:“你是十三爷遣来,从咱家嘴里套话的吧?”
石咏只淡淡地说:“我今日前来,与十三爷并无关联。”他是代表内务府出面,安置大行皇帝身边的旧人的。
魏珠却不耐烦听他的解释,反而冷笑着道:“是,我是摆了十三爷一道,摆了新皇一道,可我这不也是为了自己吗?只有这样,新皇才会肯始终留着我,他不仅要留着我,还要好好供养我,让我好生活着。只有我活着,他才不致背上那等骂名。”
魏珠说到“骂名”二字的时候,石咏突然背后发寒,雍正在世的时候就曾背负“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好谀”、“任佞”等十大恶名,如今按照魏珠的说法,空穴不会来风,所谓“谋父”二字,眼下虽然宫中还未有半点风声,可是民间却不知如何。而按照魏珠所说,当日康熙皇帝从病情加剧到崩逝,的确可能存在某个时段的“真空”,只有魏珠、雍亲王与康熙皇帝在一处,因此只有魏珠能够证明雍正得位之正,证实他的清白。
所以魏珠才会说,他使手段,摆了新君一道,为了让他自己能活下来。
岂知石咏摇摇头,道:“魏总管,不是如此,我是想问你一件东西。当日那面‘风月宝鉴’,曾经被人带到了畅春园中,我想问的是,那一面宝镜,如今究竟如何了?”
魏珠万万没想到石咏竟然问的是风月宝鉴,当下睁圆了眼,迟疑了半天方道:“风月宝鉴,那面妖……妖镜……”
永和宫中,已有圣母皇太后尊号的德妃正冷着一张脸,指使宫人架起火堆。
“将这面妖镜烧了!”德妃双眼含泪,“我儿大好的前程,竟是被一面妖镜所毁!”
明日就是新君的登基大典,德妃身为太后,一直称病不见自己的亲儿子新皇,却关起门来要将这一枚“妖言惑君”的“妖镜”焚烧毁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得她心头只恨。
第339章
魏珠亲眼见证了康熙受那“风月宝鉴”的影响, 传张廷玉入畅春园书写遗诏的全过程。他也深知,内庭人多口杂, 不止他一人见证了那面“宝镜”或是“妖镜”的事。
康熙多次造访无逸斋, 命那名年轻女尼扶乩起课, 待到后来更是直接命人将那面风月宝鉴送去清溪书屋。因此畅春园中就有人传说风月宝鉴乃是“妖镜”, 妙玉小师父乃是“妖尼”。
但因为康熙一直将妙玉交给和妃照看,和妃因有圣驾金口玉言在,不敢怠慢妙玉, 再者妙玉恰巧与和妃当年所失去的那个公主一般年纪, 所以和妃渐渐对这个妙龄女尼生出怜惜,多方照应, 畅春园中便无人敢对妙玉如何。到后来, 风月宝鉴被送去了清溪书屋,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转了去, 日常提起风月宝鉴是“妖镜”, 妙玉这名“妖尼”却少有人提起了。
魏珠是贴身侍奉之人, 自然知道康熙皇帝不仅照过那镜子的反面,也照过正面。每次康熙照过正面之后便会若有所思,然而他每次照过反面, 则反而会怒气填膺, 或者面露戚容,唉声叹气一阵,仿佛一代帝王也终会为冷硬的现实所击败。
怕真的是面“妖镜”呢——魏珠忍不住暗自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