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还未说完,十三阿哥的一滴泪水已经掉落在手中的瓷碗内,泪水无色,瞬间与那瓷碗融为一体,没了踪迹。只听十三阿哥哽咽着道:“是啊,都是我自己赢得的,可是我们兄弟这么多人,究竟又赢得了什么呢?”
这话说得石破天惊,石咏听得震了半晌,着实没敢做声。他曾听武皇的宝镜归来之后说起,它认为十三阿哥真正的心愿是兄友弟恭,一家人都和睦相处,免得手足相残,毁了天家本就珍稀的那一点点情分。
可如今,如今又剩下什么?四哥登基,自此高处不胜寒;八阿哥与九阿哥曾经密谋通知十四阿哥秘密回京,却被十三阿哥手下的人发现并破坏,当日在畅春园,十三阿哥更是借了虎符之力,挟制清河大营,控制驻防八旗,倒逼隆科多,迫使隆科多不得不在摇摆之中做出那唯一“正确”的选择,迅速倒向雍亲王,最终得保雍亲王顺利得了大位。然而他与四哥之间,也从此分了君臣。新君见识了十三阿哥的全部能量之后,恐怕内心也多少会生出几分提防……
此刻十三阿哥想:若是从康熙四十七年一直到现在,他什么都没做,如今回头看,会不会好一点?
石咏见十三阿哥的神情不大对,只得再次开口,旁敲侧击地说:“姑父也曾经教导过我们这些做小辈的,有所为有所不为……”
人人都是有底线的,顾念着兄弟手足之情固然紧要,可真要触及了底线,那也必须做出选择。
石咏的话提醒了十三阿哥,他立即伸手拭泪,点点头道:“对!”随后说,“瞧我这是怎么了……难道在皇考灵前哭得还不够?”
说着十三阿哥已经重新振作了精神,道:“如今我已经得了皇上谕令,分管户部。茂行,你一向是个得用的人,办事周到而谨慎,偏又不拘泥,总有许多常人所没有的见地,你……你愿不愿意随我去户部?”
十三阿哥顿了顿,道:“若是你乐意,我点你做户部右侍郎。”
石咏吓了一跳,赶紧摇手,道:“姑父……姑父太抬举我了!”
户部那是什么地方,相当于后世的财政部,户部左右侍郎是正三品的官职,石咏之前一直在正五品的郎中官衔上打转,突然将他提去了正三品……这不是个一下子连升四级合适不合适的问题,这是一个将他放在那个位置上,胜任不胜任的问题。说到底,他骨子里,就只是个文物研究员啊!
石咏自认为没这可能胜任户部的工作,他此前除了对内务府的司库稍许有些了解之外,对于户部所分管的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财政等内容完全不清楚,要真是赶鸭子上架去上任,那他真的担心会让户部的差事出问题。
更紧要的是,他知道雍正登基之后,财税方面会推出一系列的改革,“火耗归公”、“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这些大刀阔斧的改革推行下去,固然是得罪了好些人,可也充盈了国家财税,大幅改善了民生。但是石咏自忖并没有这等能力与魄力去推行这些变革。他天性不喜与人交恶,生怕自己会扛不住压力,到时反倒让十三阿哥失望。
于是石咏一力坚辞,坦言他一来志不在此,二来也确实无法胜任,恳请十三阿哥体恤。
十三阿哥盯着他,似乎想要看清石咏说得是否是真心话。待确认无疑,十三阿哥登时展颜“哈哈”一笑,似乎极为欣慰,“就知道你是这样的性子,不会为了个虚名儿去染指那些你不擅长不胜任的位置,哪怕是个肥缺……”
石咏这才想起来:户部右侍郎,按李卫说的,还真是个不错的肥缺。
这么个肥缺,就因为他一言推却,就此飞了?不过石咏立即省过来,十三阿哥明显是在考验他,但好在他没有让对方失望。
“实话对你说吧,为了你的差事,我和十六弟、十七弟都去御前走了一圈,那两位依旧管着内务府与理藩院,十六弟死活不肯松口,一定要你留在内务府,十七弟历数你的种种长处,力证你适合理藩院……”
石咏想:估计就是上回召回鄂罗斯公使与在畅春园张罗大行皇帝召见外藩的事儿,教十七阿哥给看上了。
“……而且最紧要的是,理藩院出了个侍郎的缺,但是理藩院的侍郎不打眼,将你搁在那个位置上,也不会招旁人的忌。”十三阿哥这么解释。
“所以我往后的差事是?”石咏已经被十三阿哥说懵了。
“南书房行走!”十三阿哥一锤定音,“同时任理藩院侍郎,并署理内务府营造司。”这一位坏笑着补充,“皇上也指着你时不时能冒出点儿新奇的说辞见地出来,所以干脆给你个兼职,南书房行走。”
石咏无语,这叫什么差事啊?他身上背着一大堆责任,最后还莫名其妙地多出来个“行走”的兼差,拜托,他每天都在“行走”啊,怎么没见旁人给他俸禄?
不过,雍正登基之后,确实反对因循守旧,反对臣子们苟且混日子,讲求“兴利除弊,以实心,行实政”,大约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雍正竟可以包容尽出些“稀奇古怪”言论的石咏,并让他有机会出现在南书房吧。
于是石咏的差事就这么被决定下来,雍正召见十三阿哥的时候,听十三阿哥提起石咏,忍不住笑:“朕早就知道,这小子好歹掂得清自己几斤几两,差事倒也不敢乱接。”
十三阿哥心里腹诽这位兄长,既然“早知道”,就别用让自己再这般去试探去么。
雍正已经转脸问起十三阿哥户部的情形:“如今怎样?”
十三阿哥老老实实地道:“紧得很。大行皇帝丧仪之后,又是登基大典,东西六宫太妃太嫔们亟待迁宫,藩邸贵人们亦等候入宫,都是花销……眼下还有几个司的税银尚未入库,待入库之后当会好些。”
“都不是什么太急的大事,藩邸迁宫之事,大可以拖一拖,拖到正月再说。”雍正随意挥了挥手,对于这些俗务,他认为尽可以缓一缓。“倒是你那二十三万两封王建府的银子,什么时候才领了去?”
十三阿哥连忙拜倒,连声道:“谢皇上体恤,但藩邸尚未入宫,臣更是不敢受这许多银两。再者臣府中人口简单,即便建筑王府,也没有必要花费这许多银两,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雍正一听,便道:“你府上人口简单?那好,原本你兼管的佐领领下人丁,自今日起,全部划归怡亲王府属下,由你差遣。看还有哪个臣子敢笑话朕的王弟府下人口简单的?”
十三阿哥听了,又是感激,又是惶恐,但依旧不松口,不敢受那二十三万两建府银子。
雍正便冷下一张脸道:“这都是银子闹得祸,如今朝中官员,一个个都是钓誉为名,肥家为利,名利双收,一个个都赚得盆满钵满,朕却落得个国帑空虚,百弊丛生的局面。”
说着,他背转身体,望着书房里高高悬挂着的一副舆图,看了半日,方道:“朕已经下旨往江南,命江南三大织造,将所有皇考朱批谕旨,全部封存进呈。”
十三阿哥听了一凛,知道雍正已经决意要将三大织造的职位收回,以此等肥缺封赏“从龙之功”的有功之臣。在此之前,先行将三大织造手头所保留的昔日康熙手书密折尽数收回,免得这些密折上有任何对雍正不利的朱批。待所有密折上缴之后,当今皇上便会对三大织造动真格的了。
雍正说这话的时候,继续看着舆图,忽然伸手在金陵位置上点点,冷笑道:“朕可还真没敢忘了,还有一家十几年前就迁回了京。”
十三阿哥心里一惊,知道昔日任江宁织造的贾府素日与雍亲王在藩邸之时素有龃龉。雍亲王一向看不起贾、史、王三家在江南的那等豪奢用度,更恼恨这三家曾多少有些亏空,是用当年两淮盐政给填补的。在雍正心中,并非是这三家当年在康熙皇帝下江南时接驾而形成的亏空,这分明就是那三家穷奢极侈,一味假公济私,肥了自身,才形成的亏空。
十三阿哥登时知道雍正大约已有了抄这三家的心,但无论如何,贾琏是他昔年的生意伙伴,去山西为官也是他一力保举的,如今贾琏为官颇有官声,是个能吏,他并不像贾琏因为十几年前贾府的亏空,就将前程全都毁去,于是十三阿哥委婉向雍正提起:“皇上,荣府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琏,如今看来,还算是得用。”
雍正一听便明白了弟弟的意思,舆图上的手指便划了一个圈,划到苏州那一带去,冷笑着道:“那也无妨,既然贾氏子得用,便暂且留他一留。抄谁家不是抄啊!”
不出十三阿哥所料,刚进了正月,内务府已经率先受命对远在苏州的史家动了手。
第342章
康熙曾有遗命, 宫中丧服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后除服。但新帝坚持认为太短, 不肯受, 因此宫中到了正月才除的服。而国丧时禁音乐嫁娶, 官停百日, 军民一月,除此之外京中还有四十九日禁宰牲的禁令,因此京里的官宦人家, 这个年也过得冷冷清清的。
雍正元年, 京中各部于正月初八日开印办公理事。然而内务府在正月初十就出面蹦跶,指证任苏州织造的史家兄弟。
江南三大织造是内务府属官, 因此这“告状”的任务, 就落到了内务府头上。但幸好石咏手上只剩营造司一个司还需要管着,因此“举发”史家二侯的任务, 与石咏无关。
史家被举告的原因是人参——史家兄弟于正月初五向新帝举奏, 奏请由王修德主持内务府采参之事。而内务府上奏称, 这王修德与其关联一干人等,乃是一群恶棍,实不当承担这项重任。史鼐史鼎兄弟二人, 身负织造之职, 随意掺合采参之事,言行不当,甚属不合。
雍正帝当即在折子上批,史家一门二侯, 妄行若此,实在有负先帝厚望,着内务府复议后查办。内务府复议之后,便又提及史家谎用、亏空织造衙门之银颇多,应有两江总督查弼纳,将史鼐、史鼎二人及其府中办差的各色人等、织造衙门的所有下人,尽皆拿获,并将史家所有的房屋、产业、买卖、铺子、所放贷款等项全部查实具奏。
别看这说的是“查实具奏”,这便是将史家抄家了。
石咏如今是个“南书房走动”,史家的事情他也听了一耳朵。那王修德是什么人,以前他在内务府的时候也打过交道,尽知其底细:王修德出身正白旗包衣,王氏一家为内务府世仆,是皇商世家,王氏子弟,亦官亦商,在内务府当差多年,世代承办人参、盐引、铜铅等项的贸易,与薛家相差仿佛。若说王修德是“恶棍”,那么那些行商做生意的大致人人头上都能被打上个“恶棍”的标签,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怪只怪史鼐财迷心窍,在苏州织造的肥缺上待了这么多年,依旧处心积虑地要将手伸到别出去。其实行商王家采不采参,关苏州织造什么事,史家非要横插上一脚,却没想到他们算计这钱财的同时,背后有人在算计着他们。此刻正值新帝立威,惩贪腐、抓典型的时候,史家便是正正撞在了刀口上。
石咏内务府,还听了一个消息,说是史家获罪,腾出来的位置,应当会转给年羹尧的人。石咏听了心想,果然,雍正帝这是以肥缺来犒赏功臣了。听说年羹尧这阵子在西北卡住了十四阿哥所有的人事与粮草,令十四阿哥动弹不得。如今国公延信已经奉命前往西宁,去接管十四阿哥的抚远大将军权柄,而十四阿哥则被迫单骑回京,为大行皇帝守灵。由此看来,这年羹尧在保雍正顺利得位这件事上,立的功劳,并不比隆科多的功劳小多少。
这日石咏从宫中出来,便接到帖子,说是贾府政公请的石世兄前往,走一趟。
石咏接了这帖子,觉得贾政多少是有些托大了——如今他身有爵位,有官职,都不在贾政本人之下,贾政还是这般大喇喇地下帖子请他去“走一趟”,着实让石咏心里有些不舒服。此外,如今史侯府出事,贾史两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姻亲。这时候贾政定是病急乱投医了才找石咏来打听情况,却没有想到,石咏如今虽然官职不算太高,可是位置敏感,消息灵通——他也是要避嫌的。
石咏放下帖子,叹了口气,心道:贾家这真是无人,若是贾琏在京中,也定不至于如此。但是贾府急成这样,他又是晚辈,就这样断然拒绝了,将来贾琏面上也不好看。于是石咏只能去请了二婶王氏和媳妇儿如英出面,借口二婶登门探访贾政的夫人王氏,石咏夫妇身为晚辈,侍奉长辈前往,用了这么一个理由,去的荣府。
到了荣府,王氏与如英便匆匆被迎进二门。石咏望着荣府这份急切劲儿,伸手揉揉额角,心道:这样看来,王家杭州织造的位置应当也不大稳当了。
三大织造,苏州织造史家首当其冲,最先被查,接下来是杭州织造王家,现任江宁织造陆文贵在过去几年里不曾与人结党营私,官声尚好,但估计官位也保不住,可能会调到别的地方供职。
而在任上欠下巨额亏空的前任江宁织造贾家,就在石咏眼前。
石咏一登门,贾政便将其迎至外书房,命了亲儿子贾宝玉作陪。石咏与贾政打的交道并不多,原因大多因为贾政从康熙五十七年始,被点了学政,一年到头不着家,给自己的亲闺女探春送嫁都没赶上。
然而到了这时候,贾政不得不打点全部精神,来招呼石咏。偏他为人方正呆板,表面上对石咏恭敬客气,但是心里依旧在暗暗腹诽,觉得石咏是怡亲王福晋的侄女婿,凭着裙带上位。
石咏隐隐能感觉得到这种不齿,淡淡地笑着望着贾政,贾政这副看不服他偏又没什么办法而且还要有求于人的样子,让他心里很舒畅。
一旁宝玉则涨红了脸,石咏知道宝玉不喜这种应酬,也知道宝玉更不喜欢父亲的这副做派,当下只冲宝玉摇了摇头,示意无妨的。而对贾政的各种提问,他除了对目下已经公开的一系列消息加以双重肯定之外,旁的一个字都没有多说。
贾政也看得出来他谨慎,知道从石咏口中套不出什么话来,无奈地叹一口气,寻思着另外再去寻一些故旧打听打听消息。
正在这时,贾赦忽然闯进贾政的外书房,指着石咏的鼻子道:“好小子!现在出息了哈?”
贾赦的突然出现,让石咏吓了一大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如今已是再也不用怕贾赦强抢他那二十把旧扇子了。石咏定睛细看,见贾赦一身的酒气,双眼迷离,显然是喝多了。
“你……你家里,那二十把旧扇子还在不?”贾赦笑嘻嘻地问石咏,接着双手一拍胸口,“要想卖,先卖给我?”